岁月

          双大娘死了?双大娘真的死了!

        享年102岁的双大娘真的去世了,在新乡市的一所老年公寓里安详地走了,走时儿孙们都不在身边——毕竟一百拐弯的人了,她的儿子80有余,儿媳终年瘫痪在床;女儿77岁,得了老年痴呆,不能自理。一切的一切说明,没有亲人能守在她身边——其实这也是儿女们无奈地把她送往养老院的原因。

        作为近亲的孝子,我参加了双大娘的葬礼。

      哀怨的唢呐声和亲人并不太伤心的哀嚎声里,送葬的队伍慢慢蠕动着,从生产堤上下来,踏上朝向黄河滩的泥泞小路,绕过一个废弃了的鱼塘,这里该是许多年前公社的林场,上了一个缓坡,青青麦田里,就是双大娘的墓地……

        一方矮矮的坟茔,盛载了一个衰老终结的生命,人的一生,几十甚至上百年的鲜活的形式,就这样被无情地画上了句号。

        但在于我,更希望有灵魂和来生。

        纸做的灵幡轿车马燃烧起来了,纸灰像无数黑色的蝴蝶在漫天飞舞。泪眼婆娑中,幻化出双大娘那矮小瘦弱的身影,看见了她满脸慈祥的笑,正迈着小脚向我走来……

        小时候,双大娘就是一老太太模样,掐指一算:我刚记事儿时她都已经六七十岁了,人到老年,模样不会大变,只会腰弯背驼,增加皱纹和白发。关于这位近门的大娘,有很多种典故在乡间演绎和发酵——

        ——话说大娘嫁过来时才十五岁,我那双大爷更小,年仅八岁,新婚夜,闪烁的烛光中,双大娘在床上嗤啦嗤啦纳着鞋底,双大爷童心未眠,不但不谙房事,反在脚头被窝里探出稚嫩的脸蛋,像逗别人家娘子那样猛喊一声,新媳妇儿!复又害羞地蒙上脸,如此几次,把个新媳妇儿逗得忍俊不禁,扑哧吹熄了油灯……

        大娘年轻时走娘家,回来时娘家什么礼也没回,怕婆家人小看,她对公公说,本来带回来十多个烧饼,可路上不小心一会儿掉一个,一会儿掉一个,结果因为路远,一路上就掉完了!她所言也许是对的,因她娘家在很远的城西的小堆村,那么远的路,小推车吱吱扭扭走的很慢,烧饼掉光也是有可能的。

      因为年纪的原因,以上之事我只是听闻而已,可后来这件事我却有了模糊的记忆。印象中的双大爷身材高大,脸庞削瘦,腿有些瘸,他是不到70岁就因病去世的,葬礼的当天,他的儿子,我该叫“明哥”的,却没有服孝,出殡时也没有哭,据说他为了仕途,便和地主成分的家里划清了界限,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中强忍悲痛送父亲一程,我不知道当时有没有公家派出的暗探在盯梢。而我的双大娘,这个开明而睿智的老太太,不但原谅了儿子的不孝,还在起殡时替儿子哭了两声半!

      “两声半”,以后成了母亲每每对双大娘亲切的戏谑,后来逐渐长大的我,对这“两声半”做了深入的探讨:,哭声是开启思念的闸门,倘若两口子关系尚好,正哭到伤心处缘何刹得住?想来这“哭半声便戛然而止”的功夫天下没几个人练得成,哎!我那可爱的大娘就那么随性,自然。你就不会装装?捂捂邻人之口?然而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她的随性、大度逐渐让我对她亲近起来,远远的见面我会开玩笑傻傻地喊,大娘,给个糖吃吃呗!她会假怒道,给个屁!待我上前亲昵地挽起她胳膊撒娇,她会爽朗地哈哈大笑,干枯的手伸开,掌心会现出一枚青枣或一颗水晶般透明的冰糖….

      小孩子是最好奇的,可只有到了双大娘家里,我才有胆量拉开抽屉,呼呼啦啦地乱翻,寻找令我开眼的宝贝;或者干脆钻到床底,拽出生锈的斧头铁器,此时的大娘,顶多亲昵地骂一句,可绝没阻止我“疯狂扫荡”的意思。我也无所谓,反正也是挨骂习惯了,已经麻木了,不翻白不翻,哈哈!

      妈妈不止一次,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双大娘比你亲大娘还亲!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我的亲大娘,因住的离我家远,不怎么来往,而这个双大娘——谁让我们是近邻呢?

      双大娘守了半辈子的寡。

        双大爷是1975年去世的,迄今已有43个年头了,这将近半个世纪的43年,在生命的历史长河中只是微小的不能再小的沧海一粟,但在一个人不到百年的岁月里,是何等的漫长,双大娘的后半生,都是一个人孤独地迎日出、送晚霞,漫漫长夜里,她数星星,望残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咀嚼着生活的酸甜苦辣。

        她那在太原某大型机械厂当领导的儿子多次求她去省城居住,但她仅仅住了不到两个月就坚决不再去住那“鸟笼子”了,她说上下楼不方便,没人唠嗑,哪有老家随便亲切?更重要的是她舍不得门前的街坊们。

        她自己一住就是几十年,直到老得糊涂不能自理。

        这几十年里,最让人称道,也是双大娘最自豪,最能显示她能干的事,是七十多岁衰老的她自己张罗着盖起了三间带耳房的青砖大瓦房!农村翻盖房子是头等大事,也是最累人累心的事情,即使主家全托给包工头自己不动手,光操心也得褪掉三层皮,但是双大娘却做到了,并且做得滴水不漏,大到院地丈量,雇工买料;小到一颗钉,半包灰沙, 她宛若一位镇定自若的将军,指挥得头头是道,慎思敏捷灵活,真让人看不出这是位七旬老人!之后的两个月里,她又拖着病腿,一捧土、一块砖,硬是把自己院里和大门外的马路硬化了一遍。

        终于,双大娘老得糊涂了,说话丢嘴就忘,一件事能连着问几遍仍记不住,再后来啊,老的走不动了,只能坐在一个蒲包上,在地上爬着走,而她的儿子也老了,还得伺候瘫痪的老伴,于是雇了她的外甥庆山——一个六十岁的老光棍来伺候她,庆山挺勤快,衣服虽破但整洁,老太太也被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院里还种了几畦碧绿的时令青菜。

        但时间长了,庆山决定要辞职,不是嫌伺候人的活儿累,而是老太太糊涂得厉害,太爱骂人!

        那次我去双大娘家,正赶上老太太在骂青山,说青山偷走了她的被单。只见她嘴唇哆嗦着,说话语无伦次,好像庆山真是罪大恶极的贼人一样,青山在旁边立着苦笑,他说,老太太真的糊涂了,老絮叨自家的东西被偷,那天晚上下大雨,西天一个炸雷,被惊醒的老太太非说土匪在炸西墙角,要进来抢劫……闹得人很不安生,看看,你们了解内情的还好说,不清楚的还不说我不地道?青山还说,俺妗老骂人,骂的可难听哩,虽知道她是糊涂了……唉,我也难干长时间了,要不是俺舅一直的求我……我这身体也不行了……

        我在极力劝说青山的同时,心里隐隐有些警觉:莫不是老太太早年真的在院子里某个角落隐匿了若干金银硬货?要知道解放前她家可是远近有名的大地主啊!可今天看来这真要成为永远解不开的神秘悬案了。

      后来双大娘糊涂得愈来愈厉害,一次说自己的一件夹衣被盗,这次青山侥幸没被怀疑,屎盆子却无端的扣在我的另一位大娘——胜大娘头上,双大娘怀疑的理由很直观:俩老太太娘家是一个村的,一定是对方偷取孝敬老娘了!荒谬的逻辑加上错乱的思维,双大娘愈骂愈激动,最后坐在蒲团上,气哼哼地用手“走”到了胜大娘家。当时的场面既滑稽又令人心酸,可惜我没在场,只是后来听人讲的——

        ——双大娘坐在蒲团上,边骂边狠命的撕扯胜大娘的床单,口里还说着“衣服藏被窝里了,一定要搜出来”之类的话,而那位和她同龄的胜大娘,若无其事地坐在被窝里,嘿嘿地笑着,满脸慈祥地看着对方的疯狂动作——要知道这位胜大娘已经痴呆好几年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已完全没了思维,见人就会呵呵地笑。众人劝了好长时间,这场闹剧才算告一段落。

        青山终于义无反顾的辞职了,他宁肯到一个小餐厅受苦受累择菜洗盘子,他受不了舅母喋喋不休、永无止境的咒骂。无奈之下,明哥联系了新乡的一所条件还不错的老年公寓,含泪把老母亲送过去。从湖北武汉,到河南新乡,数百里的路途,儿子一年里难得去看老母亲几次,每次都只能眼泪汪汪地隔着玻璃窗看上几眼再看几眼,——见了面老太太会死拽着儿子要求回家,明哥哪能受得了啊?

      接下来的十年里,双大娘寂寞地生活在他乡,她的老年痴呆时好时坏,一个孤独的老人,终日以轮椅为伴,虽衣食无忧,夏有空调,冬有暖气,服务人员侍奉得也很妥帖,生活条件堪为上乘,但哪有老家的那种亲切随性的味道呢?她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或清醒或混沌的世界里,回忆、咀嚼、品读家乡的一草一木、百年生命的一点一滴,那该是甜蜜还是心酸?或许更多的是彻心裂肺的思乡之痛!而这种痛,有几人能体会得到?

      102岁,一个世纪的历史轰然倒塌,在她之前,女儿、女婿、儿媳、孙子,一个个先她而去,就连那个伺候过她的外甥——庆山,也在离开她不久,在一个餐馆里打工时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出殡的路上,80多岁的儿子须两个人搀扶着颤巍巍地行走,在祭拜的间隙,还要坐在小凳子上大口地喘气。

        有一句话叫“人生苦短”,不知道这102个春秋的人生算不算短?双大娘去了,她承受不了百年的人世沧桑和悲欢,了无牵挂地去了。我之所以记她,是因她老人家在我人生记忆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是我所记得的家乡人中最富传奇、也最能体现人情的一个。

        故人已去,故居独在。老人的房子,因无人居住早已现出破败和萧条,满院的荒草苔藓甚至爬上了门坎,我脑海里幻化出这样的图景:无风的夜晚,一切都沉寂在黑暗里,西天一弯残月显得煞白,勾勒出枯枝的影子,一切都显得迷离而宁静,老房子像有了生命,一吸一顿是老人深重均匀的呼吸,那么熟悉,又那么切近……

                                    2017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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