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铜匠

以前单位房改房是在一条旧街巷,七十二行俱全。有一位鋦锅师傅手艺不错,姓金,都叫他金铜匠。去世好几年了,可还是有人不断地拎着旧锅坏茶壶来打听他的去向:“原来那个换锅底的人到哪里去了?”

我叹一口气:“他早就不在了!”

手上拎着旧锅的人一脸懵懂地“哦”了一声,仍不死心地朝着几十米外的建设银行自助取款机门廊边望了又望,似乎那个在他们记忆中占了一席之地的老先生挪了个地方,多等一会儿,说不定他很快就回来了!

取款机门廊右边的那一块大约两三米长的地方,曾经属于金铜匠的地盘。他放了一张长方形的木桌,桌面以及桌子四周堆满了杂七杂八的工具和零件。

我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要叫他铜匠。事实上,我并没有看到他的摊子上有大件的铜制品,他平常干得最多的事情只有三样:修高压锅、配钥匙(有点像铜料)、换铝制的锅底茶壶底。他的生意很好,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但凡我打他那儿经过,都看到他在埋头细作。要么是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仔细地打磨钥匙,要么是举着一只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着白铁皮。

我从没有光顾过金铜匠的生意,我对他的最初印象不算很好。生意人讲究笑脸迎人和气生财,金铜匠貌似并不在乎这个。他习惯性地绷着脸,说话声音又高,还不定时地轰走几个他不待见的顾客。有些顾客还了价钱,或者是否定了他引以为豪的手艺,他当场就会翻脸,干干脆脆连他们的生意都不愿意接了。很有范儿地摆着手,叫人家走人。他仗着手艺精湛,不怕得罪人,反正他的生意忙得很,多做几个,少做几个,无所谓!

在我的印象里,买方市场的今天,也只有专家和他才会这么牛。

街道两边其它店铺里的人都说金铜匠挣钱不少。即便挣钱多,我也没见他吃得多好穿得多好。早饭,他坐在摊子后面啃莱芜宫廷烧饼。香气扑鼻的烘焙店就开在建行的隔壁,黄焖鸡米饭、兰州拉面、吉祥馄饨,热乎乎的样样有。除了喝自带的开水,不食人间别的烟火。

不爱吃?没时间吃?还是舍不得吃?不得而知。

他的衣着打扮还滞留在几十年前,读金铜匠知发展史。春秋两季是深灰色的中山装,面前有四只口袋。夏天,一件白色的圆领老头汗衫。冬天,从早到晚,都是蓝大褂子一件。头上戴着一顶褪了色的呢子鸭舌帽。

忘记我是哪一年和金铜匠成为朋友的,好像,也没有达到“朋友”的地步,只是每天都碰面,碰了面一定会相互招呼一下彼此的熟人。

清晨五点多,街上的行人还是稀稀疏疏的,我站在马路边上响亮热情地喊他一声“金师傅”,就像喊这条街上的任何一位老年人一样。起初的几次,他仅仅是抬头望望我,勉为其难地点个头。再后来,我喊他的次数多了,他那张严肃的大圆脸像水波纹一样慢慢地舒展开来了。常常不等我先开声,他已在几米开外朗声招呼我:“跑步去?”

金铜匠有活儿没活儿,都是天还不亮透就来街上。七十岁的人了,一年到头,天天如此。我问他:“金师傅,你的生意又不用赶早市,干嘛来这么早?”

他取下唇上的香烟,掸掸烟灰,手背象征性地蹭一下鼻头:“人老了,夜里睡不安稳,早早醒了!”

金铜匠抽烟的方式别具一格。别的人,多半是用食指中指夹着送到嘴边抽。他无需用手。他的香烟是粘在下唇上的,随它燃着,居然不掉。他超然地干着活,想起来就抿起双唇抽一口,从鼻孔里往外缓缓地放出两道烟。那架势,无端地使我这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心生怀疑,怀疑他是借着铜匠的身份隐藏在市井里多年的绝世高手。指不定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他老人家厌恶了这喧嚣的市景,就会放下手上干了一半的活计,施展“旱地拔葱”的轻功跃上马路对面的屋脊,两三个起落,不见踪影了!

当然,这样动感脱俗的画面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金铜匠确实有一段时间突然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但并不是像武侠电影里的大侠那样云游江湖去了,他住了院。

他再次出现在街上,已经是几个月之后。坐在一张老式轮椅上,明显地瘦了一圈。上眼皮子肿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得一脸的口水鼻涕,神情崩溃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了的孩子。他一边呜呜地哭,一边不停地念叨:“我的脚完蛋了!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

我被他那悲伤无比的哭声惊到了。他原本是那样强硬的一位老人,言语强硬:说起话来,不拐弯,不迎合。干活强硬:每天起劲地敲打着白铁皮,精力充沛无坚不摧,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会一直敲打到天荒地老。可是,这些都是包裹在生活之上的表象,病灾的大手轻轻一挥,他顿时袒露出了老年人的脆弱和无助。

他哭了很久,哭得我的眼圈都红了,心也揪成了一团。趁着他情绪平复了些,我劝他:“金师傅,你不要难过,尽量往好处想想。有些人住院后半身不遂呢,成天躺在床上。你的情况还不算糟糕,有这辆轮椅驮着,你来街上转转是完全可以的。多活动勤锻炼,一定会恢复的!”

“你说,我以后还能恢复?”他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被泪水冲刷、浸泡过的两颊呈现出一种异常的光亮。

我用力地点点头:“你肯定会好的!”

他没坐上轮椅之前,住在马路对面的一条弄堂里,收了摊,走不了几步便能到家。行走不便之后,他搬进了敬老院。到了这份上,我才听到和他住在同一条弄堂里的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他:金铜匠单身一个,无儿无女,病成了这个样子,日子可怎么过呢?

还不是照常地过!

敬老院到这条街,有很长的一段路。金铜匠摇着他的轮椅,很早就来了!只不过,他从站着干活变成了坐着干活。他在大腿上垫了一块黑色的皮围裙,锅横躺在皮围裙上,叮当叮当地敲着。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我总觉得,他敲出来的那些声音,再不如往常那样轻快动听。

他不抽烟了。他以前大早上的,抽一口烟,咔咔地咳嗽几声。我劝过他好多次,叫他戒烟,他总是不以为然。病了一场,觉悟一下子提高了。

与之一同改变的,是他对人的态度。他的摊子上,生意还是那么源源不断。真是想不通!一条窄窄的小街,哪来那么多的旧锅坏壶的呢?

忙归忙,他的言语软和了许多。对人笑脸相迎的时刻居多,动辄粗声大气的节奏也在不知不觉中,收拢了。总之,在金铜匠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里,我看到的是一个温和的、安静的、和既往判若两人的老头儿。

这世上的人,有多少人足够幸运得能逃过命运的捉弄呢?金铜匠令我敬佩的是在短暂的颓废之后,他迅速地调整了情绪回归到惯常的轨道之上来了。不管这个独身的老人是迫于无奈,还是顺应了现状。在他这个年龄层上,都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我还记得一个初冬的中午,我回家吃中饭,他正准备收摊回去,我走到他面前,有话没话地嘱咐他:“金师傅,中饭吃好点。”

他微微地点点头,答非所问:“我好着哩!过一天,算一天。做人终究一笔乱账!”

我没吱声,也不知道能和他说些什么。默默地侧过身给他让道,目送着他摇着轮椅缓缓远去。人来车往,不大功夫,他就像落进大海里的一滴水那样,融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金铜匠离世前的几个月,又重新抽起了香烟。依然那么刁钻地粘在下唇上,像一个酷酷的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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