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不远处吃过的墨西哥菜

和刚刚工作完的先生一起出去吃宵夜,献宝似的拿出那篇《三箱妙泡,父爱如山》给他看。先生一目十行地看完,笑笑说,虎头蛇尾。意指我最终被父亲的鸭脖收服,轻易地放下了自己的不满。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许天生性格软弱,也许是那么多秒泡慢慢消磨掉了我的情绪,毕竟,那是父亲。

“如果是我来写跟 食物有关的故事,我会写住在日本时家附近的墨西哥餐厅。”先生一边吃他的牛杂拉面,一边慢悠悠地说。

反应慢了一拍,几经提示我才想起他说的地方。可能是现在的生活太过忙碌,让人无暇回忆,竟连那家墨西哥餐厅都不记得了。回国不过两年不到,原先在日本生活的记忆就已经碎成无数个片段,散落在回忆的沙滩上,看起来了无痕迹,却又会在某个节点突然闪着光,提示它的存在。

是了,那是我真切经历过的日子。

我们曾经在距离东京六七十公里的一座小城市共同生活了四年多,从相识到结婚。恋爱的时候先生刚刚博士入学,我还是等着考大学院的研究生(日本的大学把准备考硕士的预科阶段称为研究生)。预料外的恋情打断了我俩原先的安排,又因为对日本生活的种种不适,最终我的学生生涯只能草草收场,转职成了一位主妇。

大多数选择留学日本的人经济都不大宽裕,我们也一样。奖学金不足以支撑我们的生活,我日语又差胆子又小,在中华料理打工挣来的钱只能让我们紧巴巴地当上“月光族”。可即便如此,生活还是变得越来越糟,有段时间我的健康状况糟糕到了无法打工的程度,而先生的论文毫无起色。我们靠着结婚时家人给的钱,买了一辆十万里程的日产,算着每家超市打折的时间,去采购一些半价特价的食材,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现在想起来,其实有了车之后日子好过了很多,再也不用风吹雨淋,活动范围也得以扩大。虽然都是打折货,偶尔还能买到看起来高级一些的牛肉,每天自己做饭,营养也很均衡。可是那个时候,满心满眼都是对未卜前途的担忧。隔一两个月小心翼翼地跟家人开口要生活费,每次发表都被教授评价“这个水平是毕不了业的”,人生的弦似乎已经被拧到最紧,任何风吹草动都是暴风骤雨。

而那家墨西哥餐厅,也许是那段灰暗生活中的一线光亮。

它位于我们曾经租住的房子附近,步行几百米的距离。外面的围墙精心设计过,高高低低又带着明显的异域色彩。路过很多次却没进去过,原因无他,凭经验判断,它的消费水准和我们的钱包应该有尴尬的距离——可以负担,又让人心疼。

因为挡不住心里的好奇,还是进去过一次。果不其然,从点菜就开始心疼。第一次吃墨西哥菜,坐在明亮的餐厅里,看着旁边轻声交谈的日本人,我只感受到尴尬与不安,为了省点钱 ,我特意选了最便宜的东西,最后上来的分量根本连饱腹都难以达到。味道我也不喜欢,酸酸的,还有点辣,酱料里还有很多彩椒和洋葱。

但是先生很喜欢,一连说好吃,几乎每一样都合他的胃口。可惜每道菜分量都很少,只够尝尝滋味。而我们没有继续点菜的底气。

走出去的时候,先生问了问价钱,听了我报的数字,他沉默片刻说不来了,你也不喜欢吃。我看着他,想了想说以后再来吧,你喜欢吃。

那家店位于一条重要的路上,隔三差五就会经过,附近还有几家经营不同食物的饭店,总体都比它便宜。不想做饭或者没空做饭的日子,我们也多次在那附近吃饭,有时是一盘炒面,有时是一份乌冬,有时也会去它旁边的一家日式西餐厅,吃个汉堡肉什么的。有趣的是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两家店其实同属一家公司,只是经营种类与价位不同。去那家更便宜的饭店时,先生会点一份叫“塔克斯”的小食,据说就是墨西哥菜。我知道他爱吃,基本一个不动,他吃了之后常说没有旁边的店做得好。这个价格和味道都打了折扣的“塔克斯”,其实我们也不常点,和其他小食比起来,打了折扣的墨西哥菜还是贵。

经济和学业的双重压力下,墨西哥餐厅成了我们的一种念想,重要的日子,或者值得庆贺的时刻,它在我们的选择列表中。“等xx时候我们就去吃墨西哥菜。”,这句话就像是吊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走不动的时候,就能抬头看一看,然后继续扬着蹄子向前。

只是,奖学金到期,论文毫无进展,家里又发生重大变故。无论前面吊多少胡萝卜,我们都再也扬不起蹄子。犹如壮士断腕一般,辞别教授,办理退学,卖掉了一切能卖的,亲手搬空了一手打理的家,我们狼狈地逃离日本。

现在回忆起来,一切恍如隔世。回国时的茫然无助早就被日常的忙碌淹没,我从一个每天有很多时间伤春悲秋的主妇再次变回了陀螺一般旋转不停的上班族。现在住的小区外面是一条热闹的街,白天熙熙攘攘骑车走路都不方便。然而我们,都不怀念安静的日本小城。

“到处都是人的气息,多有生机!”先生曾经看着菜市场,这样感慨。

其实到现在也只能算勉强站住了脚,可比起那时的窘迫已经好了太多,能按时交房租,能还上信用卡,能养猫,能在点单时不必太在意价钱。我想,上海也一定有美味的墨西哥餐厅,我们可以安然地坐下来,点自己想吃的东西,不用盘算出去了再买什么便宜东西来吃饱。

只是,有些感受,只有坐在那家日本的墨西哥餐厅,才能完成。

“等以后有机会再回去,我一定要再去那家店,点最贵的菜。”吃完牛杂拉面,放下筷子,先生的话音里隐隐有些咬牙切齿。

好的,再去点一次塔克斯,和过去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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