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却照深深院

              一

到达桐城时,已近傍晚。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天际,远处,连绵的青山在暮色里只余模糊的剪影。

我站在船头,看着即将生活的地方。

桐城本是小城,却因其地理位置独特而成为西南三省来往的交通枢纽,经济算的上繁荣。叶氏是桐城第一望族,又叶四爷叶崇德一脉最为显贵,不仅是桐城首富,在西南一带也有不可小觑的财势。

二公子叶少卿是孙传林大帅的得力干将,带着一支部队驻守在隔壁文兴县,所以叶家在桐城可谓只手遮天。

当然,这些都是随从陈四告诉我的,听他的口气,我能成为叶崇德的第七房姨太太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心中冷笑,叶家的福分,我要不起。

陈四说了半天,见我不甚在意,也识趣地闭了嘴,站在一旁不作声。

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有些恍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北都与宁静古老的桐城像是两个世界。但是表面平静的湖,往往有不少汹涌的暗流,在这个混乱的年代,又如何能真正安享太平?

更重要的是……我垂眸掩住眼中的厌恶,桐城是叶家根源所在,纵使山清水秀也掩盖不了其肮脏的本质。

我对桐城,实在不喜。

“七姨太”陈四再次开口,“天已经晚了,还是上车回府吧。”

我停下脚步,陈四连忙招呼默默跟在后面的车夫上前。

车夫是一个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穿着麻布做的短打,衣服虽然洗得发白但整洁干净,他压住黄包车恭敬地等我上车。

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罪恶感,因自己的任性而连累他人受罪着实不该。

叶家大门静静地立在那里,我深吸一口气,但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从包里拿出几块大洋给那车夫,在他惊诧又带着感激的目光中走进了叶府。

叶家大厅,除了跟在叶老爷身边的六姨太不在场,叶府的老少主子及贴身仆役都齐聚一起,连难得闲在家的叶少卿也被叶少兰拉来看热闹。

新人进门总会引起或大或小的风波,叶少卿兴致缺缺,刚起身要走,便听见下人通传:七姨太到了。

当安柔进大厅,众人不禁暗叹:好一个俏丽女郎!贴身旗袍勾勒出女子曼妙的曲线,三千青丝只用一支玉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柳眉樱唇,明眸善睐,藕色的旗袍更称得她肌肤莹莹如玉。出色的容貌,加上清冷的气质,让看惯了万紫千红的叶少明也不得不承认:老头子这次的眼光还不错。

我站在原地,对四面射来的探究目光不甚在意,朝着坐在上首衣着端庄的叶太太施了个礼:“见过大夫人。”

“哟,这就是妹妹的不是了,既然进了叶家的门就该改口了,你说对吗?”坐在下首左边第一位的女人开口,语气带着挑衅之味,从衣着打扮来看,她应该是其中的一房姨太太。

“四妹就别为难七妹了。”一位长相温婉的女子走过来,亲切地拉着我的手,逐一向我介绍在场的身份。

“这是大姐。”大夫人冲我点点头。到二夫人时,她只是睁开眼看了一下,又闭上眼继续拨弄菩提子。三夫人就是身旁这位,至于四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便扭头不理,五夫人是个长相美艳的女人,据说曾经是有名的旦角。她冲我笑了笑,很是和气。

“六妹跟在老爷身边,想必七妹已经见过了。”我点头。岂止是见过她,都视我为头号大敌了。在短短一个月里,为了使我失宠,勾引、献媚、离间计、苦肉计手段层出不穷,让人大开眼界。

“这是少文。”三夫人又把我带到一个约25岁左右的青年面前,叶家大少自幼体弱多病,脸色蜡黄,双颊带着咳嗽后留下的红晕。

“七姨娘。”他恭敬道。

而后是叶少卿和叶少明两兄弟。叶少卿常年混迹于军中,身上自带着一股硬朗凛然的气质,即便穿着常服也是正襟危坐。叶少明刚好相反,没个正形,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一双狐狸眼把人从头到脚瞧了个遍。

我不喜欢他的目光,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叶家有三个儿子,还有少容少兰两位姑娘,少容在省城读书没回家,少兰不过是六岁左右的小姑娘,由奶娘抱着在旁边瞧热闹。

人多口杂,我可以想象未来的生活有多热闹了。

              二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金莲便说大太太身边的丫鬟桂枝传话,让我用完早饭到她那里去一趟。

作为正房夫人,因贤惠而颇得叶崇德的尊敬,又加上生了个出色的儿子叶少卿,所以大夫人在叶府的地位仅次于叶崇德。

这个在年龄上可以当我妈的女人,把我叫来后不闻不问,只是让我站在屋外的院子里。

院里很安静,还能听见西洋自鸣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大夫人才像是想起我的存在,把我叫进屋,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幽幽开口:“既然进了叶家的门,就得遵守叶家的规矩。虽然老爷仁慈,我却不得不为府里着想,担起恶人的骂名。这些日子你就不要出房门了,随金莲学习刺绣定定性。”说罢,她让桂芝把一幅百花争艳的图样交给我,从笔法来看画得极好。

“你什么时候能绣出百花争艳就什么时候出房门。”

这就是立威加变相的禁足吧。果然,表面的客气并不能代表什么。深宅里的女人们寂寞无聊惯了,总喜欢玩些手段来磋磨别人。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是乐意接受的,总比面对那一众姨太太来得强。

然而事与愿违,回去的路上就遇到了麻烦。四姨太志得意满地拦在我前面,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哟,妹妹,这是怎么呢?脸色不太好看,莫不是挨训了?”

“有何指教?”我懒得搭理她,只是出于礼貌回了一句。

“指教倒不敢。”她绕着我走了一圈,上下左右打量了许久,嘴里不停啧啧感叹,“瞧瞧这俏生生的模样,我是女人都忍不住心动,更别提老爷了。”

她掩唇娇笑,凑在我耳边小声道:“别仗着自己年轻有几分姿色就目中无人恃宠而骄,做人要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

恃宠而骄,真不知她从哪里看出来的?

“妹妹,你别不服气,回去好好想想,姐姐可是为你好。”

拦住我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我心中无语至极。真真是为我好呀,大老远的跑来看笑话。

“那就多谢四姨太的好心了。”我撇开她,径直走了。

“我呸,装什么清高?”四姨太恨恨地盯着远去的主仆二人,美丽的脸孔变得扭曲,“早晚我得收拾你个小蹄子,哼。”

我对刺绣是非常陌生的,从小接受西式教育,很少接触女红一类的活。要绣好一幅百花争艳,怕是要花几个月的时间。好在金莲是一个极其耐心的老师,她从最基本的针法教起,不到半个月我就能绣出像模像样的海棠了。

就在我为自己的进步而高兴时,叶府上下暗地里议论纷纷,说是因为我得罪了叶崇德失了宠所以被流放回叶家祖宅。

这天,金莲回到自己住的后罩小间,同屋的小禾神神秘秘地挨过来。

“金莲,七姨太是不是得罪老爷了?”

“不可能。”金莲反驳,她对流言也有所耳闻,但她并不相信。

“你别不信,厨房那边的柳嫂子可说了,大夫人有意要搓搓七姨太的锐气,所有的份例都要减半。”

金莲有些难受,难怪她今天去厨房领餐,全是清粥小菜。

“他们也太过分了。”

小禾嗤笑:“你一个丫鬟打抱不平干什么?主子们的事我们少掺和。”

金莲心里堵得慌,闷闷地收拾好针线,不再理会小禾。

自我被禁足以来,日子反而没有想象中的清净。二姨太倒是古井无波,总把自己关在院门里吃斋念佛;三姨太一贯和气,时不时跑来送些东西陪我聊天解闷;四姨太不用说,她巴不得看我的笑话,总是会找个时间跑来院里幸灾乐祸。

不说鸡飞狗跳,每天的大戏少不了的。

到了月底,一向爱“登门拜访”四姨太也不来了,我正庆幸耳朵可以清静几天,大夫人身边的桂枝前来传话:

“五天后老爷就到桐城了,这几日还请七姨太好生休养,若要出府置办什么东西,只需知会大夫人即可。”

叶崇德要回来了?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三

叶府上下都在忙碌。

下人们忙着把府里角角落落清扫一遍,好迎接男主人回家。姨太太们也忙着收拾打扮,腾不出空来搞些幺蛾子。唯独我一个闲人带着金莲出门逛街去了。

桐城虽说繁荣,到底比不上北都。香水、口红这些外国货都是稀罕的玩意儿,在叶家铺子里售卖,光顾者寥寥无几,且多半是当地豪绅的家眷。

最热闹的地方当属河街子,街道两旁都是茶馆。上河街子的环境更为雅致清幽,通常老爷们儿都在这里品茶、消遣。下河街子靠近渡船码头,贩夫走卒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每到逢场,这里总是人满为患。耍把戏的、说书的、变戏法的……总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戏楼周围搭台演出,好不热闹。

这种热闹是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呆在叶府久了,我忽然很渴望这种热闹。

金莲拗不过我,只好带我寻了处比较干净的茶馆坐下,去人群里看热闹是绝对不肯的。用她的原话说:“七姨太你身娇肉贵,犯不着和那些粗人挤在一起。”

这个茶馆相对清静,又能瞧见戏台上的剧目,我也不再说什么。

台上虞姬正唱:“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凄凄哀婉的唱词,揪住了在场所有观众的心。

忽然,点鼓、牙板、铙齐齐响起。

虞姬趁霸王不备,拔剑自刎。

“好!”台下爆出一阵叫好,坐前排的纷纷向台上扔赏钱,什么银饰、荷包、铜板都有,连金莲也凑了个热闹,拿着七姨太给她的戒指打赏。

戏还没完,茶馆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叶少明包下茶馆,指使伙计将其他几名茶客轰出去。

“叶家三少好大威风!”我啜下一口茶,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

“七姨娘不该来这儿的。”叶少明放下茶盏,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这里鱼龙混杂,若是哪个不长眼的让姨娘受了气,做儿子的也过意不去。”

“儿子?安柔福薄,怕承受不起。”

“呵”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七姨娘可别误会儿子的好意。”

话头一转:“霸王别姬?老掉牙的故事。成王败寇,失败者没有资格说话。”最后一句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他自己听。

莫名其妙。

此时,一曲终了,戏台落下帷幕。

叶少明抬腿欲走,临走时,他看了眼侍在旁边的金莲,直把人看得瑟瑟缩缩,不敢抬头。

“该回去了,七姨娘。”

后来我才知道但凡桐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会去下河街子,他们更不许自家女眷去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这次任性,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实际的伤害,却连累金莲被罚二十鞭。

我把金莲护在身后,不准桂枝等人靠近。此刻我还抱有几分天真,想要用北都政府颁布的新令说服大夫人免去责罚。

“大夫人,按照新令,雇主不能滥用私刑。”

大夫人闻言,眼皮也不抬:“行啊,七姨太发善心,就免了这次责罚吧。桂枝,带金莲去收拾收拾,送她出府。”

“不,不,大夫人,金莲甘愿受罚。”金莲扑通跪在地上,发疯似地磕起头,“大夫人,我愿意受罚,别赶我出府,求求你……”

“这事儿,你得求七姨太。”大夫人开口。

“七姨太,七姨太,求你帮金莲说说……”

大夫人仍是不辨悲喜,我却分明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一丝嘲讽。

她坐在那里,瘦瘦小小的个子,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瞧着她投射在墙上的影子,怎么看也看不出人的模样。

金莲的哀求不绝。

我闭上眼,缓缓跪在地上:“请大夫人饶了她吧。”

二十鞭,一鞭不多,一鞭不少。

从金莲房里出来,天色已暗,回廊上点满了灯笼,灯光明明灭灭,看不清对面的人脸。

“七姨娘好雅兴,可是出来赏月?”

“是你对吧?”我问。

“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七姨娘莫不是要和儿子计较?”

我忽然想将巴掌甩在他脸上,只因对方云淡风轻的语气。

“哪敢,安柔在此多谢三少的好意。”

“不谢,不谢。”他嗤嗤笑起来,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等人走远了,从墙角走出来一个女人,与叶少明并肩而立。

“你何苦去为难她?”

叶少明负手,收起脸上嬉笑的表情:“太天真了不好,叶府可容不下这么天真的人。”

女人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这声叹息揉碎在风里,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四

叶崇德是下午三点的船,叶少文和叶少明两兄弟早早地在码头上候着。

约摸四点,搭载着满满乘客的轮渡已经停在码头。叶崇德携六姨太下船,后面亦步亦趋跟着随行的胡大有和陈三,陈三几人后面紧跟着一对青年男女。那女的通身都是西洋打扮,好似橱窗里的洋娃娃,她挽着男青年的手,一路娇笑,惹得旁人纷纷注目。

“这个七姨太的娘家人。”六姨太主动解释。

“我叫安玉,这是我的未婚夫路子修。”

安玉丝毫不怯场,主动介绍自己。反而是站在旁边的路子修心不在焉,安玉提醒了几次才回过神还礼。

叶少明也不在意,不过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一行人很快回到叶府,府里上下都在前厅等候。

我躲在人群中,不想参与叶家人的共叙天伦。偏偏六姨太眼尖的很,香扇一合,笑道:“安妹妹,猜猜我们带谁来了?”

叶崇德看过来,嘴角仍带着笑,但笑意未达眼底。

“姐姐。”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真有所谓的上帝,那他必是阴晴不定的性子,不然为何安排出一场场闹剧?

三月初九,是秦家老夫人的寿辰。

在北都,秦家政商皆有涉足,当家人还是商会会长,要走商路的人一旦搭上秦家这艘大船自会万事亨通。

大哥好不容易弄来一张帖子,打算带我出席,小妹却不依,她也想去。所幸子修可以携带女伴,便遂了小妹的愿。

当晚,我们皆是盛装。刚出门,子修就迎了过来,在我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阿柔,你真美。”

沉浸在幸福中的我没有注意到小妹带着嫉恨的目光。

子修是华新日报的记者,国外留学归来的高材生,我与他相遇在学校组织的晚会,一见钟情。

半年前的订婚典礼上,他为我戴上戒指,深情款款:“惟愿岁月静好,时光安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一刻,我真以为可以和他白头到老。

叶崇德的到来在北都掀起不小的波澜,年近五十的他因保养得当给人感觉只有四十出头,岁月没有磨去他的风采,反而更添几分成熟的魅力。

子修告诉我,叶崇德是西南有名的富商,又与军阀孙传林有很深的交情。

“子修哥,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是谁呀?”小妹挽着子修的手臂问道。

子修有些尴尬地扒开小妹的手:“据说是他的第六位夫人。”

“子修,二妹,小妹。”大哥兴冲冲走过来,高兴得连嘴都合不上,“我和叶先生谈过话了,和他合作又多了几分把握。”

大哥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和叶崇德搭上话。我知道安家内里不像表面那样风光,大哥的生意发展不顺,急需资金周转,能与叶家合作是再好不过。

为表示尊重,大哥带我们过去敬了杯酒。

离那次宴会已过去了好几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带着愉悦的心情去子修家里找他。刚到门口,便听见妹妹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路子修,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是男人就要担起责任。”

“若不是你见我酒醉趁虚而入,我又怎会做出对不起阿柔的事?”

“我不管,你再不给我交代,我就回家告诉姐姐你强暴我。”

“安玉,你给我滚!”门开了,子修看到我,一时呆在那里。

“阿柔,我……”

我的脑子像炸开一样,只剩空白,潜意识催促我要赶快离开这里。

子修连忙拉住我:“你听我解释,那只是个意外,我不爱她。”

安玉追出来。

“姐,我就在这把话说清楚,自从第一次见到子修哥,我就已经爱上他了。现在我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成全我们吧。”

小妹一如既往的理直气壮。

悲从中来,我顾不上责怪任何人,跌跌撞撞跑出去。子修追上来,一个劲地赔礼道歉。

“子修,你娶安玉吧。”

他惊愕地看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孩子的清白很重要。至于我们……就当是有缘无份吧。”

我摘下手上的戒指还给他,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受伤的眼神看着我。

心就像被人攥紧了一般,我连忙抬头望天,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是我妹妹,你要对她好点。”

与子修分别后,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然后待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晚上,小妹端来牛奶说是负荆请罪,我苦笑着接受,等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叶崇德的床上了。

后来,我才知道大哥也是知情人。

亲人爱人双双背叛,那段晦暗的日子我不想再回首。

金莲扶着我,在耳边小声唤着。

我从回忆里抽身,挺直腰背,看向来人。

“小妹,子修,别来无恙。”

            五

接风宴吃得难受,我借口身子不舒服,早早从席上退了下来。

路过观雨亭,竟发现亭外那棵梧桐树开始落叶了。许是触景生情,脑海里浮出李后主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一句来。

我盯着树半晌,心里竟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今天只是见了两个陌生人。

金莲将梧桐树下的秋千架擦得干干净净,她以为我是想荡秋千玩。

我小声道了谢,她全然没有以前的俏皮,只是低着头恭谨地让我坐在秋千上。自从上次被罚后,金莲便把自己禁锢在“奴婢”二字上,再不肯越雷池半步。我亦觉心中有愧,从此谨言慎行,生怕给周边人带来无妄之灾。其他姨太来院子里,还能见点活气。等人一走,我就让人搬把躺椅放在院里,看着头顶的方寸天空,看着云从东边走到西边;倦了,就数一数停在屋脊上的麻雀。

我可能老了。

安玉还是像小女孩一样,不知愁为何物。她嘴甜,把叶府主子们哄得眉开眼笑,连一向严肃的大夫人也经不住她的歪缠,同意我陪他们去凌云寺烧香。

凌云寺在城外长平村,正好叶少明要去那边收债,也一同上路。村子三面环水,背靠老鹰山,凌云寺就在老鹰山上。从桐城去长平村,必须乘坐渡船。

路上,我们难得保持一致,都选择默不作声。

船很快靠拢码头,还未停稳,只听见噼里啪啦的脚步声,随即船里跳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各自背着个包袱。

“船家,快!快!我们到对岸!”男人塞给船家一把铜子。

他们神色紧张,仿佛后面跟着吃人的怪物。

“搞什么呀?这是我们的船。”安玉率先表达不满。

“对不住,就行行好,先让我们……”话还没有说完,更多嘈杂的声音朝这边快速移来。

“快!他们往渡口跑了。”

男人顾不上许多,一把夺过船家手中的长蒿,想要划船离开。女人似乎被吓到,呜呜哭了起来。

叶少明示意陈四出手,不过两招便把男人制服在地。此时,码头上挤满了一群拿着棍棒的青年壮汉,为首的是名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短打,左额至眉梢有块不大不小的疤。

他拱手道:“多谢叶三少出手相助。”

“吴二爷客气了,不知这事……”

“不过是处理些族中小事,今天我就不奉陪了。”吴二爷说完,让人将那对男女押走。等人走远了,船家才悠悠道:“唉,这清水河又得添对苦命鸳鸯了。”

“老人家为什么要这么说?”沉默至今的子修发问。

“嘿,浸猪笼呗,还能为了什么?”

我悚然一惊,只在他人口中听到的传闻,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上演。

子修突然冲了出去,我立即明白他是想去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安玉不甘被丢下,也跟着跑了。

回头看了眼事不关己的叶少明,我瞬间放弃求助的想法,奋力向前奔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方才冷眼旁观的愧疚。

乡间土路凹凸不平,我只觉得脚下踩住了块活动的疙瘩,瞬时,天旋地转。

昏昏沉沉间,有人将我扶了起来。

“真蠢!”

叶少明又用他那薄凉的狐狸眼盯着我:“别给叶府丢脸,七姨娘。”

我抬起下巴,以更加轻蔑的眼神回敬:“那是两条人命。”

“呵!”叶少明不怒反笑,“金莲,还不过来帮七姨太收拾收拾。”

一路疾行,终于到了吴家祠堂,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祠堂门口。

“你们放开子修哥!”

安玉哭闹的尖啸从人群中传出来。

金莲死死地拽住我,怕我又冒冒失失的跑出去。

叶少明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走过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吴氏族长居于中央,见人来,如枯木死灰的脸上裂开条缝:“叶三少也想来插手吴家族务?”

声音带着尘封于泥土中的棺材的鬼魅,使人无端瘆得慌。

“不敢,只是我这朋友从外地来,不懂此间规矩,还请吴老太爷高抬贵手。”“好说,烦请叶三少管好自己的朋友。”吴老太爷命人给子修解绑。

子修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猪笼里的男女。笼中的女人像是认命了一般,眼神空洞,整个人就如庙里的泥塑木雕,了无生气。我们没能救下这对可怜的情人。

清水河,水不清,每一滴水都沾满了有情人的鲜血。

“为什么?”回城的船上,子修忍不住向叶少明发难,“你明明可以救他们!为什么要见死不救?”

为什么?

我想起叶少明的话:“这里是桐城,不是北都。”

北都可以讲法律,但桐城只有族规。

          六

长平村的经历让安玉彻底没了游耍的兴致,她的明丽活泼,与桐城格格不入。临行前的一天,她跑来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等人走后,子修截住要回去的我,说是要聊一聊。他坐在池塘边的大青石上,双手抱头,痛苦的呜咽:“阿柔,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没有等我回答,又自顾自说起来:“我应该冲上去的……他们人多……我怕死……我……”

“怕死,谁都怕死。”我瞧着池塘绿油油的水,没有半点波澜。午夜梦回,女人死寂的脸总在眼前晃,绝望、麻木、认命……很快,吴老太爷的脸取而代之,他活像坟墓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狰狞地笑着,然后变成了吴二爷的脸,与大夫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子修,赶紧走,带着安玉,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来桐城。”

“你呢?”

我笑,将碎发别在耳后:“我是叶家的七姨太。”

天气越来越凉,转眼就入冬了。

临近年关,在省城读书的叶少容回来了。她是三姨太的女儿,承了母亲五分相貌,是个顶爱笑的姑娘,行事也爽利。

这次回来,她还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尤其是妹妹少兰更得了一堆新奇的玩意儿,让向来刻薄的四姨太也忍不住夸了少容几句。

席间,叶少容向我敬酒:“听说七姨娘是燕师毕业的,那我可要好好向您请教请教。”

我挺喜欢这个姑娘的,明媚如阳,给沉闷的叶府带来些许生气。

“那可要到叨扰七妹了,四小姐属实是粘人精,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三姨太完全是母亲宠溺的语气。

“少容好福气!”六姨太瞟我一眼,似讥似讽,“安妹妹可是北都有名的才女,跟着她学,定能长长见识。”

“是吗?难怪老爷惦念,和才女相比,那我们真就是下阳沟里的烂泥巴。”四姨太也插嘴。

几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从一致对我,又互相揭短,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真是热闹非凡。

叶少容无奈耸肩,牵着懵懵懂懂的少兰转移阵地。她俩刚离桌,五姨太也请求退席。大夫人体谅她久病未愈,点头同意了。

挨到撤席,众人各回住处。我支开金莲,独自往后花园散步消酒,不知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头那处废弃的院落。金莲说,这里不干净。

白天还好,晚上瞧着确实有几分阴森。我提着马灯准备往回走,院落里响起男人的声音,听不大真切。我赶紧熄灯,躲在冬青丛后面。

尘封的院门吱呀叫唤,从门里走出一个女子,体量苗条,身形略显眼熟。后面紧随着的男人追出来将她拉入怀中,似乎舍不得女人离开。

“断了吧,老爷就要回来了。”

这声音,分明是五姨太。

我捂住嘴,生怕不小心叫出声来。

两人难舍难分,纠缠了好一会儿才离去。我松了口气正打算离开,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捂住我的嘴。

“你刚刚看见了什么?”

竟然是叶少明?那他就是……我赶紧打住这个可怕的想法。

“七姨娘是聪明人,想必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他放开钳制,我赶紧退开几步,低声道:“我没有来过这里。”

“很好。”黑暗中,我看不清楚叶少明的表情,仅凭直觉认为他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

也确实如此,那晚的事就像是个梦,我甚至怀疑是自己酒醉后出现的幻觉。

几次与叶少明狭路相逢,他的表现比我更像个没事人。

“七姨太,我们该走了。”金莲提醒。

我戴上耳环,决定不再纠结。

今晚,是我在叶家过的第一个年。

        七

出了正月,叶家接到叶少卿的消息,说是孙传林不日要来文兴县视察部队,回程会绕道桐城。叶崇德闻弦歌知雅意,立即把出门的时间往后移,吩咐府里上下一定要做好接待。

柳树吐出米粒大的嫩芽,叽叽喳喳的燕子在梁上筑巢。桐城街上,赶集的、叫卖的、嬉闹的都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动作,纷纷退到路边,静默地看着跑过的两列士兵。

“马,大马。”小孩头一次看见马,有些兴奋。他妈妈脸色骤变,急忙捂住他的嘴。

叶少卿仍是不苟言笑,只有旁边孙传林说话时才附和一句。

队伍很快到了叶府大门,叶崇德带着叶少文和叶少明几人在门口迎候。

“孙大帅光临寒舍,叶某受宠若惊,府内已略备薄酒以聊表敬意。”

孙传林哈哈大笑,显然是很满意这种安排。叶少卿落在人群后,招来侍立一旁的丫鬟,吩咐:“告诉大夫人,让她通知所有女眷回避。”

酒兴正酣,孙传林杯酒下肚,拍着叶崇德的肩膀直言可惜,可惜。叶崇德不明就里,以为哪里怠慢了这位主。

“酒好,菜好,可惜美中不足。”孙传林卖个关子。

叶崇德也是人精,立马明白孙传林的意思:“对不住,我这是老糊涂了。少明,赶紧着人去请听香阁艳霞姑娘。”

“哈哈哈,不用太过麻烦,我听说府上六姨太当年可是仙乐斯的头牌,唱个曲应该没问题吧。”

席上霎时冷了下来。

“这······”叶崇德有些为难。

“怎么,是看不起本帅?”

叶少文默不作声,只顾低头喝酒,叶少卿仍旧板着张脸,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反倒是叶少明老神在在,端起酒杯敬祝道:“这得怪我,只顾喝酒忘记正事。陈四,还不把姑娘们带进来。”

陈四应声出门,片刻后,领来七八个俏丽女子,皆是听香阁挂牌的姑娘,尤其是领头的艳霞更是妩媚婀娜,看得孙传林直了眼,连连道好。

前厅的靡靡之音散入后院,叶少容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只依稀辨出些调子。

我见她听得认真,打趣道:“四姑娘有顺风耳不成,可听到了什么?”

叶少容想也不想:“乱七八糟,不知道唱的什么,恐怕只有五姨娘才清楚。”

五姨太入府前长年随戏班混迹于市井,对秦楼楚馆的东西也有了解,少容此话无意间揭了五姨太的痛处。

我忙看过去,怕她不自在。

五姨太似无所觉,淡淡一笑,细声细气地说:“是《四季相思》,娼馆里流行的小曲。”

“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听说那个孙大帅是个老色胚,所以二哥传话让我们躲着点。”

“的确得感谢二少爷。”我假装埋头看手上的书,暗地里用余光观察五姨太。从未登门的人居然破天荒来提醒我注意回避,这事怎么都透着奇怪。

五姨太和叶少容正在讨论衣服的花样,察觉到我的目光,点头微笑,十分坦荡。

罢了,总归是她的好意,我也不必计较太多。

因为孙传林临时决定要在叶府住一晚,府里上下皆噤若寒蝉。

晚间,金莲从外面回来,总是欲言又止。她藏不住话,里里外外转了个遍,终于还是开口:“刚才我瞧见六姨太了。”

“六姨太是长了三只眼还是四条腿?这有什么稀奇的?”

“可……”金莲犹豫,“我……我看到她进了孙大帅住的院子。”

什么!我猛然起身,拉住金莲:“你真的看见了?”

金莲点点头。

这个时间去孙传林的院子,肯定不是喝茶聊天这么简单。叶崇德此人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能做这件事儿也不奇怪。但他又极好面子,肯定不能让旁人知晓此事。

“金莲,这件事你还对别人说过吗?”金莲摇头。

“记着,这件事除了你知我知,不能再有第三人知道。”

孙传林来得像暴风骤雨,去得悄无声息,据说是在省城发现了革命党活动的踪迹。

叶府又成了死水一潭。

清晨,负责浣洗的老妈子准备打水,水桶扔下去,只听见闷响,好像砸到什么东西。

她探头去看,突然尖叫起来:“有人投井啦!有人投井啦!”

六姨太就这样没了。

她是孤女,自离开仙乐斯后就跟着叶崇德,三年来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叶崇德看在往日情分上,让伺候她的丫鬟香秀哭灵。

对外的说法,是六姨太酒醉后失足落水。

一副棺材,一抔黄土,埋葬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说来,我与她相处的时间最长,虽然彼此看不顺眼,但我足够了解她,不是会自杀的性子。

昨天,她还来耀武扬威了一番,就像荒原上的草,疾风也压不倒她。

漫天纸钱随风飘飘扬扬,落到新冢上,抬棺的人陆续撤离。

叶崇德站在墓前,深情地扶住墓碑,好像在与情人作最后的告别:“金丽,别怪我。”

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起雨来。

                      八

六姨太的死成为压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但对于叶府的人来说,就好像一粒石子投到池塘,只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连日阴雨,地板砖上长满了青苔。

我听着窗外的雨声,不知为何想起北都的雨天,汽车在大街上疯狂地按着喇叭,提醒路人让开道路;穿着旗袍的摩登女郎招手,唤来女伴,相携走进咖啡馆……

恍恍惚惚间,我好像来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四面都是墙,高高的,看不到尽头,只有一道虚掩的门。推开虚掩的木门,门后是逼狭的长廊,长廊尽头晕着昏黄的烛光。我壮着胆,一步一步挪过去,烛光尽头竟然还是一堵墙,墙上挂着幅像。金丽穿着红色旗袍,似玫瑰花那样艳丽。她笑着,笑着,突然从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霎那间,照片褪去了所有颜色,变成死亡的黑灰。

“救我!”她喊。

我正要伸手去拉她,脚下突然一沉,跌落在冰冷的河水之中。河水很重,稠得像化不开的油膏。河水之下,铺满了竹编的笼子,笼子里是蜷缩的人。我拼命挣扎,想要浮出水面,猪笼里的女人睁开眼,伸出惨白的手。

“救我!”她喊。

“救……我……”

“救我……”

叶少明看着呓语的女人,眉头皱成疙瘩:“怎么不早点请大夫?”

“昨天就请了,可没见好,今天下午又烧了起来。”金莲重新换上凉水浸过的帕子。

“没有禀报大夫人?”

“大夫人和二姨太去了凌云寺,要明天傍晚才回;大少爷和两位小姐同其他姨太太们昨日已随老爷上省城去了。”

“真是凑巧。”叶少明伸手去探额头,“这么烫!不行,得赶紧请洋诊所的威廉医生。”

……

好累,就像走了很长的路。

我睁开眼,阳光透过窗格子照进屋内,亮亮堂堂。

这场病来势汹汹,差点夺走我半条命。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躺了几日也不见好,整日歪在榻上。大夫人打发人来探过,只让好好养病。

我自己清楚,这是心病,药石罔效。

屋子里呆久了也觉得乏闷,趁着今天天气好,我让金莲带我去花园里坐坐。

叶少明路过,扔来封信,说是给我的。

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迹。

阿柔:

展信佳。自桐城分别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没有救下那对情人,后悔没有把你从叶家带走。

在北都,或喜或怒或嗔,每一个你都是那样鲜活。在桐城,我只看到你的强颜欢笑与沉默。

……

想救的人不能救,想帮的人帮不到。

留洋归来幸供职于华新社,本以为能为正义发声,可现下看来社会不公至斯,新时代的福音并未传遍四海五湖。我当去追寻光明,这光明恐怕只有翻天覆地才能见到。

……

阿柔,保重!

                                                                  子修

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春去夏来,梅子金黄杏子肥,三姨太提篮黄杏过来,说是让我尝尝季节的味道。

谈话间,她言辞闪烁,像是有意避开什么话题。我好奇追问,她犹豫许久还是说了:“有件事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你得先答应我,别去闹。”三姨太又补了一句。

“闹?放心,我自有分寸。”这下彻底激起我的好奇心了。

“我看见大夫人截了你的信。”

“信?”

“是啊,厚厚一叠,都在盒子里装着。”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愤怒驱使我跑出院子,直奔大夫人的正房。

三姨太在后面喊:“金莲,快拉住七姨太。”

她越喊,我跑得越快。

叶少明拉住我:“你疯了?”

我甩开他的手:“不关你的事!”

正房里,大夫人正在交待桂枝办事,见我来了把人支开,脸色微沉,道:“七姨太,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别失了身份。”

“我的信呢?”

“信?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她脸色不变,谎话不眨眼地就说出来了。

“我的信,被你扣下来的信。”

“哦,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你想要回去?”大夫人瞥了一眼匆匆进门的三姨太,后者自知理亏,讪讪一笑退到旁边。

“七妹妹,大夫人也是为你好,你就别闹了。”

“还我的信。”我不依不挠。

五姨太也进来了,后面跟着看热闹的四姨太。

“阿柔,咱退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五姨太劝道。

“什么事值得大吵大闹的?”四姨太站到大夫人旁边。

“还我的信。”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大夫人终于松口,她警告似的最后问了一遍:“你可要想想清楚,与外男私通可是大罪!”

“别拿桐城的规矩来压我!”

大夫人气极反笑,让四姨太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子。

“你要的东西全在里面。”

我拿起盒子转身要走,大夫人最后提醒:“你可要想清楚了,出了这道门很多事就容不得你做主了。”

“哈哈哈”我突然笑起来,“叶家大夫人,安柔成为叶家七姨太前,总归是个人吧。”

人不能做自己的主,这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

信是子修寄来的,零零散散,共有十来封,说的都是他的见闻体会,他已经找到了路并为之而奋斗着,并言辞恳切地鼓励我要鼓起勇气挣脱枷锁。最近一封是安玉写的,很厚,拆开后除了信纸还有豆腐块大小的剪报。

“乱……诛……路子修!!”我有些不理解上面的字,又拿起安玉的信……

“她就一直这样?”叶少明问。

“自从看了信后就一直不言不语,三少爷、五姨太恐怕只有你们能劝劝了。”金莲急道。

五姨太叹口气,过去抱住呆呆的安柔,企图唤回她的神智。

一张纸片吹到叶少明脚下,他伸手捡起来,纸上题着五个大字“乱党已伏诛”,下面是几排小字,写了此次伏法人员名单,“路子修”三个字赫然在列。

“起来,你这像什么样?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做给谁看?说你蠢还真是没错!”叶少明压低声音,冲着安柔怒骂。

“我是蠢。”

对方坦然承认,反而把叶少明堵的哑口无言。

“安玉说,子修到死还笑着。”

叶少明突然很佩服路子修,他曾经看不起的人。

安柔絮絮叨叨,说了许许多多话。到最后,三个人认真坐在那里,听她讲北都的岁月。听着想着,他们仿佛来到那个生气蓬勃的都市,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窗明几净的学校,热情洋溢的青年,理想与浪漫的旋律在大街小巷流淌……

她那神采飞扬的样子让人着迷,叶少明方才觉得真正认识她,不是叶府七姨太,是北都的安柔。

谈话落幕,安柔突然笑起来,眼睛亮得像星星。她说:“地理课的老师讲,天下百川无不归海,沅江的水也要流经北都呢。”

叶少明总有不好的预感,这个预感在金莲的大呼小叫中得到证实。

叶府七姨太失踪了。

大夫人让叶少明赶紧带人去找,她担心七姨太的出逃会给叶家带来难听的流言。

叶少明更急,他把手下分成几路,特别嘱咐要注意沿江一带。

他跑遍了河街子,终于从一个黄包车夫口中得知人的去向。

江堤下,是滚滚的沅江水。堤上,站着一个蓝衣黑裙的女子。

“安柔,回来。”他伸出手。

“我要回去了。”她说完,随即投入滚滚波涛。

                    九

“三少爷,回吧,水势太大,人早就被冲走。”陈四拉住想要再次下水的叶少明。

茫茫江面,只有一只水鸟飞过。

“我真没用。”叶少明喃喃,他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水,“回吧。”

大夫人听完回话,只让上下把口闭好,不得讨论与七姨太相关的事,统一口径说是人去了乡下休养。等过段时间,再宣告病故。

二姨太提议给庙里的菩萨镀镀金身,好除除晦气。叶府一下折了两名姨太太,确实该好好做场法事。

法事还没来得及安排,叶少容匆匆从省城回来,刚进门就抱着三姨太哭。

三姨太心疼地搂着她,直问怎么了。

抽抽搭搭半天,叶少容终于冷静下来,带着哭腔道:“姨娘,爹要把我嫁给孙世友。”

孙世友是孙传林的小儿子,平日里花天酒地不说,脾气还很暴躁,动不动就喜欢打人。叶少容同她见过几面,十分不喜他身上浪荡二世祖的习气。奈何孙世友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到处嚷嚷叶少容是他的人,此生非她不娶。叶崇德无奈,只得孙传林的求亲。

三姨太自知不能让叶崇德改变想法,只能劝慰女儿:“阿容,老爷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叶少容明显不信,“他就是想巴结孙传林罢了,连六姨娘……”

三姨太赶忙捂住她的嘴:“这件事你只能烂在肚子里,不然会招来大祸的。”

“可是……”

看着女儿可怜兮兮的模样,三姨太不觉心肠一软,她道:“别着急,我去求求大夫人,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大夫人仍是那个模样,不徐不疾:“老爷定好的事儿就照办吧,回去让四姑娘好生准备,别一天到晚哭哭啼啼。”

三姨太只得从命。

叶少容仍不甘心,她跑去找叶少明。叶少明正在冲茶,茶叶在水里浮沉翻滚,很快就沉入杯底。

“帮你?孙传林是三省的军阀头子,不是我们小小的叶家能抗衡的。你和孙世友结婚,说不定还能让叶家更上一层楼。”

“所以就该牺牲女人?”叶少容冷笑,她开始口不择言,“女人就该为你们男人的大业牺牲?我们是人,不是你们的傀儡,不是可以随意买卖的东西,我们有自己做主的权利。安柔是这样,六姨太也是这样,现在轮到我了,我绝不会屈服!”

“够了!”叶少明将茶盏重重地搁在桌上,“声音再大点,让全府的人都听到叶四小姐的委屈,这就有用?”

沉下脸的叶少明,竟然比二哥还可怕,叶少容闭上嘴,委屈地在旁边抹眼泪。

“三哥,只有你能帮我了。如果真要嫁给孙世友,那我只能学七姨娘跳进沅江一了百了。”

叶少明心下一痛,说话间不觉带着七分怒气:“这事谁给你说的?”

叶少容呆住,诺诺道:“我……我娘。”连称呼都搞错,显然是吓懵了。

“你想逃婚,逃到哪里去?离开叶府后靠什么生活?孙传林迁怒叶府该如何收场?这些你想过没?”

“我,我没想那么多。”

“那就回去想,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叶少容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间,屋里多出两个生面孔,显然是派来监视她的。

夜深人静,唯有西院传出些许响动,像风吹断树枝的咔嚓声。

“你打算帮叶少容?”黑暗中,女人的声音犹如幽灵。

“是。”

“别忘记正事。”女人警告,“你身上还背负着血海深仇。”

“放心,我会借此机会让叶崇德死无葬身之地。”

树叶沙沙作响,淹没掉男人的话。

夜色苍茫,星罗棋布,谁也没想到赫赫叶府正孕育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桐城的风云还没有吹到白津镇,这里仍是安宁祥和。我坐在葡萄架下,正准备明天上课的讲义。

半个月前,我顺水而下,在白津镇被人救起,之后都借住在刘大爷家。刘大爷的儿子儿媳在长乐县做买卖,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家里就祖孙三和一条老狗。

狗娃趴在旁边看我写字,脚下趴着呼呼大睡的大黄。小孩子顽皮,不一会儿注意力被架上的葡萄吸引过去。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想去摘架上垂下来的葡萄,奈何人小手短,始终够不着。

院门忽然打开,刘大爷夫妇从外面进来:“真是背晦,遇到些丘八!”

刘大娘接过大爷肩上的挑担:“安老师,你明天出门可要小心些,孙屠夫的狗腿子们正在街上抓革命党。”

“革命!革命!不知道革谁的命?弄得到处鸡飞狗跳,我看啊,这革命党就该把孙屠夫的命革了。”

刘大爷在石头上磕了磕烟锅,苦大仇深地咒骂孙传林。大娘见孙子狗娃竖着耳朵听得认真,生怕他学了去,再口无遮拦,惹出祸端来。于是,朝狗娃方向努努嘴,示意刘大爷别再说了。

刘大爷猛吸一口烟,闷闷地蹲坐在石阶上吞云吐雾。

白津镇的小学在北街,要到那里须得穿过热闹的东市,东市过后是水磨街。一队人马正从街尾过来,为首的军官有些眼熟,待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叶少卿。我赶忙低下头,暗里祈祷他没有注意到这边。

好的不灵坏的灵。刚刚走出五步路,身后传来喝止:“站住!”

叶少卿驱马向前:“姑娘瞧着有些面熟,能否抬头让叶某辨认一二?”

“军爷体谅,我还要赶去上课,晚了就来不及了。”我压低声线,试图变换声音。

“报告!东市那边发现可疑分子!”一个士兵跑来。

“多有得罪。”叶少卿跃马扬鞭,带着人马往东市去了。我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到了学校,今天的课上得胆战心惊,生怕早上漏了破绽招来叶少卿的怀疑。战战兢兢直到中午,依然是风平浪静,我才略略放下心来。散学后,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刘大爷的住处。

推开院门,叶少卿端坐在堂屋口,军装笔挺,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旁边站着瑟瑟发抖的刘大爷夫妇。狗娃倒不怕生,想要扑上来,刘大娘赶紧拉住他。

“安老师,你回来啦?”刘大爷挤出一抹笑,“你家里面来人了。”

叶少卿站直身子:“该回去了,七姨娘。”

            十

叶少卿不愧为大夫人的儿子,在维护叶家声誉方面都是出奇的固执甚至近乎苛责的地步。落在他手里,我就没想过逃跑。这人就是块石头,再多的理由对他而言不过是花言巧语的诡辩。

叶少卿脾气虽臭,办事能力极强,很快就把作乱的那帮人抓获,送到牢房去了。叶崇德来信,让他回桐城看着,以免节外生枝。

叶崇德被事绊住了,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但他必须得保证与孙传林的联姻不能出任何岔子。思来想去,只有二儿子叶少卿最靠谱。

回桐城走的是陆路,我也有幸骑了回马,一路颠簸,好不容易才看到城门。

即将再次回到叶家,我却有不一样的心境,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再执着于方寸天空。

“叶府的七姨太已于三日前病故。”大夫人一句话宣告我的结局,“把她关到西院,等老爷回来发落。”

西院,就是那座废弃的院子。

叶少容跑来拦住押送我的男仆,脸上不觉带着悲戚:“阿柔,你怎么回来了?”

“造化弄人。”我坦然自若。

“我帮你写信回家吧,让你的家人来接你。”

“家人?我早就没有了。”从离开北都时我就没有家人了。

桂枝隔开叶少容:“四小姐,大夫人还等着我们回话呢。”

我们久久对望,都从对方脸上看到命运的嘲弄。

一把铜锁隔开了我与外界的联系,只有饭点的时候才有人进来送吃的,一碗可照见人影的稀饭和冰凉的馒头。

五姨太、三姨太和少容来探望,皆被挡在院门外。

闲来无事,我会收拾些可用的家具,让自己的囚徒生涯过得舒适一些,但更多时候是对着墙发呆。

第四日,叶崇德来了,他是在晚上来的西院。

“那个路子修就有那么好,值得你惦记这么久?”

下巴都快被捏碎了。

“他的确比你好。”看着叶崇德怒不可遏的样子,我真的想笑,“论钱财、论地位他的确不如你。唯独一点,你拍马也赶不上。”

我继续刺激他:“他不会出卖自己的女人!”

“贱人!”

脑袋瞬间嗡嗡嗡的,右脸传来钻心般的疼痛,我揩掉嘴角的血迹,平静地看着叶崇德:“你也只会打女人。”

“贱人,从安华将你卖给我开始,你就是我叶崇德的东西。”叶崇德欺身上前,“别装什么贞洁烈女,就是死,你也只能埋在叶家的地里。”

我闭上眼,任由他摆布。

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在明媚的晨光中来临。我穿好衣服,坐在破旧的梳妆台前,镜子里映着我狼狈不堪的模样。我笑,镜子里的人也笑。

我张嘴,突然唱起来:“ 亚得雀,尾毛长,大姐做带二姐量,三姐爱扎龙须带,四姐爱扎带子长……    ”

时不时,那歌又变了:“  麻雀鸟,叫喳喳,你在墙头叫那家;我在房中纺细纱。大嫂教妹织细布…… ”

如小孩欢快的笑声从院子里传出来,随后又变成呜呜呜的哭泣,等哭过了,又是背诵讨饶的声音:“一一得一,一二得二……”“爸爸,小柔听话,不要打小柔……”

看守的人终于察觉不对劲,把大夫人身边的桂枝请来。

安柔蹲在墙角,叽里咕噜不知道在唱些什么,一边唱,一边把手里的泥巴捏来捏去,仿佛是抓着什么好玩的玩具,哪怕衣服上沾满了泥土也毫不在乎。桂枝两人走进来,她像受惊的小兔飞快跑进屋子,躲在圆桌下面瑟瑟发抖。

桂枝蹲下身子:“七姨太,我是桂枝。”

“桂枝?”她有些疑惑,随即像想起什么似的,拍起手来,“桂花糖,桂花糖……”

“对,你出来,我给你桂花糖吃。”

“桂花糖,桂花糖……”她笑弯了眼,一派天真,分明是几岁孩童的模样。只是右半边脸肿得老高,看起来可怜巴巴,连桂枝都觉得不忍心。

西院住了个疯子,连真正的小孩少兰都知道。叶崇德本不相信,可一见到安柔邋遢的样子再也生不起任何兴趣,只是交待要把人看住。

麻烦事接踵而至。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叶少容竟然从他眼皮子低下逃走了。

他狠狠打了三姨太一个耳光,责怪她看管不力,随即与叶少卿兵分两路,从陆路和水路堵人。他们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为了找人,叶府都快把整个桐城翻了个底朝天。

四喜茶楼,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推开二楼的窗子,见跑过去的叶家人,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叶府怕是乱套了,你不回去帮一把?”

叶少明与对方碰杯,神情惬意:“我可是到绥化去查账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再添把火,火越旺越好,少帅那边联系的怎么样?”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你这把东风。”胖子把玩手上的扳指,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说叶老弟,你真舍得叶家这么大块肥肉?”

“投诚总得有见面礼。”叶少明摩挲着左手腕上的佛珠,“七成财产能换来少帅的庇佑,怎么想也是叶某赚了。”

胖子哈哈大笑,举杯道:“我定当全力配合,助叶老弟早日登上叶家家主之位。”

“好说,也遥祝少帅马到功成!”

            十 一

屋漏偏逢连夜雨。

叶少容的事还没有眉目,又传来省城商铺被查封的消息,叶崇德惊怒之下竟晕厥过去。醒来,大夫人并几位姨太太在床前守着,他顾不上旁的,指着大夫人问:“那孽女找到了没有?”

只要叶少容嫁给孙世友什么问题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少卿和少文出去找了,还没回来。”大夫人答。

三姨太哀哀凄凄地抹眼泪:“老爷,我也不知道四小姐有那样的想法……呜呜”

叶崇德懒得骂她:“少明呢?”

“少明去绥化查账还没回来。”大夫人猜他是想叫人回来,忙道:“我已差人去喊了,今天傍晚就能到,老爷你且宽心。”

宽心?叶崇德闭上眼,满屋子的哭声让他头疼:“行了,老爷我还没死,哭什么?赶紧去门口守着,一有消息就立马来告。”

众人散去。

五姨太转过拐角,从旁窜出个灰衣仆人,错身而过那一刻,他将一张纸条塞进五姨太的手里。

等回了院子,五姨太借口午憩将人打发走,这才打开纸条,纸条上用的小楷写着:晚上九点,西院小树林,不见不散。

五姨太屈指弹了弹纸条,将它撕得粉碎。

叶少卿二人前脚刚进门,叶少明后脚就到。三兄弟难得齐聚一堂,却是在叶崇德的病床前。叶崇德首先问叶少容的下落,二人皆是摇头,叶少卿难得多说了一句:“人海茫茫,要找到不容易。”

意思就是不用找了。

叶少卿说完,看了眼旁边的叶少明,随即挪开视线。

叶崇德也心知肚明,只是不甘心而已,但眼前应付孙传林才是最重要的事。他把二人留下来商议应对之策,直到月亮爬上半空方才罢休。兄弟俩一前一后从书房出来,走到半路,叶少卿突然停下脚步:“是你帮的少容。”

是肯定不是疑问。

叶少明镇定自若:“凡事要讲证据,叶二少。”这声“叶二少”,带着明明白白的嘲讽。叶少卿皱眉,显然不喜欢这种语气,但他并不想在上面过多纠结:“福陵不是好去处。”

“那你有更好的地方?”叶少明也不再掩饰,“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他懒得和叶少卿逞口舌之争,径直走了。

叶少卿停在原处,白天少容说的那句话再次在耳边回响:“二哥,七姨娘已经疯了,我不想步她后尘。”

他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邋里邋遢,全然没有初见明媚鲜妍的模样,难得出现愧疚的情绪。

第二天,叶少卿被召回部队。叶崇德拖着病体也匆匆上了省城,他交待叶少明留守桐城,做好一切准备,最坏的情况就学壁虎断尾。

说到底,是叶崇德根本不信任叶少明,所以不会让他插手桐城地界以外的生意。

叶少明习以为常,尽职尽责扮演一个听话的儿子。送走叶崇德后,他心情大好,哼着听来的京剧唱段:“拨开云雾见青天,十五载未把愁眉展,满腹的心事我对谁言……”

这种好心情在看到金莲那一刻荡然无存。

“她怎么样?”

金莲摇头:“不好。”

她笨嘴拙舌,只能直白说出自己的感受:“还是认不得人,我瞧着瘦了许多,每天只吃那么点东西……三少爷,他们……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记着我交待你的事,其余不必多说。”

金莲立马闭上嘴巴,她瞧见三少爷瞬间阴沉的脸,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自那一夜后,我尽心尽力扮演一个失心疯的女人,关于叶府的情况也只能从金莲的絮絮叨叨中了解一二。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碰巧,她每次都能找到机会偷偷溜进来送吃的,有时还帮我梳妆换洗,而看门的张婆子不是打盹就是上茅房,配合得很。

很快,我就明白这份巧合来自于哪里。

金莲的声音传到院里,说是备了点酒菜答谢张婆子,张婆子高兴得直唤好姑娘,两人欢欢喜喜跑到旁边的小间喝酒去了。

外面又恢复平静,不过几息功夫,院门吱呀呻吟一声。

张婆子夹了粒花生米放进嘴里,道:“这风也忒大了。”

金莲给她斟满酒:“最近的天气就是孩儿脸,说变就变,张妈妈再喝杯酒暖暖身子。”

小间内宾主尽欢,西院里的气氛却有些凝滞。

我低着头反复念叨“鹅鹅鹅……”,根本不敢去看来人。

叶少明捉摸不透,眼睛又毒,我还曾撞破他与五姨太的奸情,这次来保不齐就是灭口的。

“爸爸,阿柔疼……爸爸,阿柔听话……不打……不打……”为了活命,我先发制人,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像个小孩一样寻求庇佑。

他不发一言,反而收紧双手将我纳入怀里,柔声道:“阿柔乖!我会帮你报仇的。”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纯属被叶少明的反差吓到了,难道我演的疯子真的激起了他的父爱之心?我越来越看不懂他这个人了。

“锄禾……日……当午……曲……项……向……天歌”

我坐在台阶上,颠七倒八地背诗,叶少明坐在旁边陪着。

“只有这个时候你才没那么张牙舞爪。”他低沉的声音娓娓道来:“第一次见面我以为你是只家养的波斯猫,软弱可欺,早晚得陷在叶家这个烂泥潭里。”像个怨妇一样,整日企盼男人的垂怜。

“没想到我竟看走了眼,错把刺猬当成猫。后来,你决绝跳河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养的一只画眉。”

画眉鸟,宁愿自杀也不愿关在笼子里供人取乐。

“现在,我居然希望你还是最开始的那只猫,起码还是好好的。”

“但我不愿意当供人取乐的宠物。”此时的安柔哪还有先前混沌懵懂的样子。

        十二

我选择与叶少明合作,帮助他获得叶家家主之位,事成之后他送我离开桐城。

在尚算得宠的那段时间,叶崇德带我见了不少生意上来往的人,这些人我有把握能说服他们站在叶少明这边。

对于这点,叶少明不置可否,但他还是答应了我合作的要求。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叶少明从来不是为了夺权,仅仅是想搞垮叶家,我的合作条件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是夜,我在叶少明住处等他回来,现在到了收网的关键时刻,他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灯笼里的蜡烛烧了大半。门突然开了,一股清新的晚风冲进屋子。

“等久了。”他带着满身风尘走进来,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倦色。

“金莲说你有事找我?”我问。

“你……”他迟疑了。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陈四问安的声音:“二姨太,且容小的通传一声。”

我躲到里间,只能听到两人的对话。

“三少爷,你饶了少文,我愿意一辈子吃斋念佛来赎我的罪孽。”

“罪孽?二姨娘说哪里话?”惯常讥讽的语气。

“我……当年不该……”二姨太没有继续说下去,显然还有什么顾虑。

叶少明丝毫不顾忌情面,直接下逐客令:“冤有头债有主,二姨娘念佛多年还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请回吧!”

沉默。

“三少爷,少文是你哥哥,你就不能……”二姨太的话被叶少明打断。

“她也是你妹妹!”

二姨太瘫坐在地,绝望漫过喉咙,她已经失去说话的勇气。

“报应!报应!”二姨太嘴里念叨着,失魂落魄地走了。

良久,终于听到叶少明的声音。

“出来吧。”

他靠在椅背上,很是疲惫的样子。

“你还是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商量也不迟。”我见他神色郁郁,想来是刚才二姨太的话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

“离开桐城后,你打算去哪?”冷不丁问了这一句。

“南城。”虽不如北都繁华,但比北都更开明更包容,新兴的力量在那里蓬勃发展,大有漫卷之势。

“明天晚上我送你离开。”他想了想,又道,“浴火重生,也该换个名字才好。”

“宁晞。”我蘸着凉掉的茶水,在桌子上写下这两个字。

晞者,光明之意。

夜幕四合,叶府陷入沉睡。我同陈四从后门离开奔赴渡口。码头上,叶少明早已在那里等候。

“身份证明,通行证都放在箱子里,还备了几套换洗衣物。”他觉得有些婆妈,硬生生转移话题,“先去绥化找老余,他会带你去南城。”

“走吧。”他道。

心里莫名有些堵,很多话想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最后只干巴巴说了四个字:“谢谢……保重。”

没走两步,我突然失去平衡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临别的拥抱,就当是庆祝我俩合作愉快。”

“走吧。”他松开我,背过身去。

船夫解开缆绳,任其随水漂流。我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人影。

“叶少明!”

我大声喊他的名字,风那么大,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可喊他有什么用呢,我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晚,叶府失火,西边的院落被烧得干干净净。


十二

南城的秋天比桐城要来得早些,刚入九月,风里就裹挟着丝丝凉意,早晚间必须在外套件针织开衫。打开衣柜,挂在最里面的几套旗袍跳入眼帘。我抚摸着上面精致的绣纹,一时思绪万千,原来不知不觉中离开桐城已有两年。

“宁老师!”

我抱着讲义走出教室,方老师迎上来,她在隔壁班教美术。

“听说最近来了个庆云班,唱得还不赖,我这里有两张票要一起去吗?”方老师是难得喜欢京剧多过电影的女人,就因为这点,我俩发展成为听戏的梨友。

明天是礼拜日,正好有空,我爽快答应。

正如方老师所言,这戏确实不错,尤其是扮穆桂英的刀马旦,身姿矫健飒爽伶俐,活脱脱一个女英豪。台下观众连连叫好,连我也不停鼓掌,直把手都拍红了。

戏散场后,我和方老师正准备走,负责催戏的小哥从幕后出来:“这位女士留步,我们班主找您叙叙旧。”

叙旧?我跟着人来到后台,他在刚刚那个刀马旦的面前停下。

我静静等在一旁,看她把脸上的粉墨卸掉,心底的想法也得到证实。

“好久不见!”

“阿娇!”她正是五姨太何娇。

我们到隔壁茶楼喝一杯,席间不勉聊到叶府的事。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顺利,叶崇德很快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叶少明暗中作梗,然后借用孙传林的力量进行反击。若不是孙世安夺权成功,叶少明难以全身而退。事后,他捐出了七成财产给孙世安,只保留了桐城的田产和店铺。

虽然她说得云淡风轻,我也能想象当中的危险,难怪那时他急着送我走。

“他怎么样?”刚问完我就后悔了,这话听着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尤其是当着正主的面,“抱歉。”

“抱歉?你哪里对不起我了?”阿娇眼珠子一转,像是想到什么,“他是谁?你想问哪个人?”

“叶少明。”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脸上也烧得厉害。他和阿娇情投意合,我怎么能问出这个蠢问题。

“他呀,可不好了,所爱之人离去,整日郁郁寡欢的,又不敢去找她。”阿娇用茶盖在水面刮一刮,继续说道,“有时借口做生意偷偷跑去看她,回来能高兴好几天。你说,这人怎么就想不开呢。”

“那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他等久了。”心下难过,但还是劝阿娇,“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

“哈哈哈!”阿娇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指着我哎哟几声,才吐出一句话:“你傻呀!”

她喘口气,继续说:“我终于知道问题所在了,你以为我和他是有情人?”

“难到不是吗?”我想起那夜他们纠缠的样子。

“当然不是了,我的傻妹妹,少明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你那晚看到的人是叶少文。”

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恶霸强占民妇,还害了人全家。可怜不到七岁的阿娇流落街头被戏班子收养,遗腹子叶少明被母亲用计骗过叶崇德,被他当作亲儿子养在大夫人膝下。

进叶府当五姨太以及同叶少文勾缠在一起都是她复仇计划中的一环。她和叶少文的事被揭发后,把老匹夫叶崇德气到中风,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而她那个好大姨也是日夜惊惶,人有些疯魔。

至于叶少文,从他决定自己躲起来那一刻,两人间仅有的一点情分也没了。她借浸猪笼假死脱身,创立庆云班,走南闯北乐得自在。

“叶家死的死,散的散,也没什么留恋的。我弟把叶府的东西尽数交给大夫人,全当还了养育之恩。” 叶少文虽不成器,叶少卿却能够担起责任。他们不想赶尽杀绝,毕竟叶府那群老弱妇孺也是可怜人。

“阿娇。”我打心眼里佩服她,她恩怨分明的性格与叶府的五姨太截然不同,或许从脱离叶府那刻开始,我们都重生了一回。

从茶楼出来,心情依然沉重。回到租的房子,我翻出当年的藤箱,从箱子夹层掏出一个信封,里面存着几张汇票,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也多亏它们我才有底气咬牙坚持下去。

现在,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

十月中旬,眠山的枫叶红了,阿娇约我一起去爬山。爬到半山腰,她提议去前面凉亭歇会儿;还没坐稳当,又说什么东西落在半路上了,要回去找。

我提出帮她,她摆摆手,只说就在附近,去去就来。

回来的却是另一个人。

他说:“好久不见。”

我也想说好久不见,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装有汇票的信封递给他,他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是要撇清关系吗?”

“我们两清了。”我笑着伸出手,“重新认识一下,何承远先生。我叫宁晞,安宁的宁,晞光的晞。”

“我知道。”他用手指在我的掌心写下这两个字,然后将我拥入怀:“见面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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