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佳纱
假如时光,按原路返回……
(一)
我是一盒白色的粉末,静静地被安放在某座山的某块地的某个石穴中。
我是时空的产物,但我已经感受不到时空的存在。
突然有一天,我的周围出现了亮光。在一片熟悉的说话声中,我被抬起、移动,打开,倒出去……
我躺在一处密闭的空间里,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火越来越旺,我被烧得蜷缩在一起,由粉末凝结成了一具骨骼,又由骨骼软化成一具肉体。
肉体冷却后,我躺在一个长方体的大木箱子里,被抬到了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家。那熟悉的房间,那睡了半个世纪的床,那飘着鹅黄色镂花窗帘的窗……
我渐渐有了意识,脱壳的灵魂渐渐回到肉身,记忆也似狂风海啸般回到我的脑海。这一刻,我同时经历了所有的情绪。
睁开眼,我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和外孙。他们在哭泣,眼泪从他们的脸上流入眼睛。
此刻是我的人生从死亡走向复活的那一刻。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将来的每一刻我都经历过。但是逝去的每一刻我都不再记得。
儿孙们经常来陪我,我感到很满足,心情越来越好,病入膏肓的身体渐渐康复。
我能自己起床,能像正常人一样倒退着走路,听力和视力也逐渐灵敏。
一天中我最开心的事,就是以分期的方式将肚子里的美食还给地球。坐在餐桌前,我将肚子里的食物吸到嘴里,咀嚼几下后,用筷子把它们夹到盘子里。食物从盘子里被端到锅里,从锅里回到菜篮子里,最后归根于土地中,成为大地的一抹绿色。
能为地球做点贡献,我感到自己活得很有价值。
每天,太阳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春天的落花回到枝头慢慢变成花骨朵儿,看秋天的大雁成群从南方飞到北方。我是个爱浪漫的老太太,一花一草都能触动心中的万千思绪。
当大地变得一片潮湿的时候,我知道要下雨了。我喜欢看雨,喜欢看地面的水淅沥沥或呼啦啦地朝天空射去。我更喜欢看雪,看着地上、树上、屋顶上的雪片簌簌向天空飞舞,有一种庄严的浪漫。当它飞到毫无保留时,人间已是一片暖阳,就像它从未来过。
衣服越穿越新,家具越用越亮,碎了的花瓶又完好无损地回到玄关上。哪怕再大的伤口,最后都能神奇地愈合,不留一丝痕迹。
几年过去了,我的身体越来越好,落掉的牙一颗颗回到嘴里。说话不漏风,口齿越来越清晰。虽然孩子们不在身边,但我的老头子和很多亲友陆续从大地中复活,来跟我作伴。
身边人跟我一样,越来越年轻,我的生活也越来越有朝气。每天我都会打扮自己,画个淡妆,穿着优雅得体的服饰跟老闺蜜们谈天说地。我也会看书、画画、写诗、跳自编的舞蹈。
不论什么年龄段,气质都是我骄傲的资本。
二十五年后,我结束了悠闲自在的退休生活,风风光光地回到了无比熟悉的工作岗位。去之前,我将一头时尚的红色卷发烫成普通的直发。
(二)
我是一名产科医生,在当地颇有名气那种。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把一个个胎儿塞回母体内。这个过程对母体来说是痛苦的。我听惯了天下母亲无比痛苦的哀嚎,深感做女人的不易。
我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我的职业是伟大的,肩负着减少地球人口、保护生态环境的重任。我的孙子和孙女,都是由我亲手塞回。
但并不是每一个被塞回母体的胎儿都是健康的,他们常有着各种残缺不全。生命平等,不管什么样的胎儿,都有被塞回母体的权利。
我的精力越来越旺盛,头发已经全黑,肌肉越来越有弹性,气色越来越好,连“大姨妈”都回到了我身边。在周围人眼中,我是个优雅知性的半老徐娘,不少中年男子对我迷恋不已。
同时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忙,经常夜班,要在大学讲课,又要在外地学习,很少有时间陪我家那口子。自然也不能及时顾及到他的生理需求。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一种痛苦、气愤和绝望的情绪中。当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出现在我眼前逼我“退位”时,我才找到了那种情绪的源头。但之后,这种情绪又很快消失。我继续忙着工作,偶尔和他争吵,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时间很神奇,不知从哪一个节点开始,我和他的感情越来越好,虽偶有争吵,但内心的踏实感越来越强。我们偶尔会在电影院看场电影,或者来一顿烛光晚餐。很多美妙的情绪似乎正在被唤醒。
银行从这个时候开始,每个月往我们的账户里打个好几千块钱,说是退的房贷。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我从土地中将最爱我的爸爸接了回来。妈妈有了伴儿,不再郁郁寡欢,身体也渐渐好了。
每年,我都会携全家老小,在祖国的各大名胜古迹前留下足迹。
我的两个孩子越来越小,我的母性越来越强,直到某一天,他们回到了我的体内。之后的将近十个月的时间里,我过得辛苦又幸福。再往后,我感到越来越幸福,和他愈加恩爱。
婚礼那天,我幸福得要飞起,虽然那是我和他做夫妻的最后一天。他深情地将戴在我手上五十年的婚戒摘下,因为从此刻开始,我和他都自由了。激动的泪从我们的脸庞流进眼里,他牵着我的手,把我还给养育我近三十年的爸爸。
年轻使我变得越来越不理性,经常感情用事、脾气大、公主病。但是,我怎么闹他都会包容我。在他眼中,我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妖精,让他痴让他狂,让他不忍责怪我。
他对我十分用心,我对他亦十分依恋,我们在流逝的时间里互相依偎着。之后,我们渐渐回到了初见时的心动。再之后,我们由熟悉变得朦胧,由朦胧变得陌生,由陌生变成两条平行线,不再有任何关于彼此的记忆。但这个过程很幸福。
若干年后,我经历了一场痛苦的失恋,随后离开了工作几十年的医院。
生活逐渐变得简单。微信好友越来越少,手机越换越厚,屏幕也跟着越来越小,功能回到了简约。
(三)
时光继续流逝着,无可阻挡,像从海上逆流向唐古拉山的浩浩长江。流着流着,我和已经分手的男友慢慢和好。之后,我们进入了同一所大学。
大学这五年里,我将脑中的专业知识一点点地还给课本,还给老师。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忘记,让大脑回归简单。但我收获了很多失而复得的友情。
五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取回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地拖着行李和他一起离开了校园。因为不想分开,我们又进了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级。
但在高二那年,我们还是分开了,去了不同的班级。距离产生美,我们的爱情就这样在距离中化作一缕薄纱。曾经的刻骨铭心,唯留校园里的无数次擦肩。
我的生活在改变,世界的变化更是天翻地覆。城市的大楼渐渐消失,高速公路成了泥泞的乡村小路,山更绿了,天更蓝了。地球为了感谢人类所做的贡献,将自己美好的一面一点点展现出来。
为了低碳环保,我将手机还给了专卖店,家里那方方正正的电话机取代了它。
一转眼,我到了“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年纪,爱做梦,爱幻想。
时间好像变慢了。我越来越无忧无虑,像个疯丫头。
童年,我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喜欢坐在爸爸腿上听他从尾到头地讲故事;喜欢坐在河边,把桶里的鱼挂在鱼钩上扔进水里。很多不再往来的人成了我的小伙伴,我们时而亲密无间,时而翻脸耍赖。
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没有朋友圈,但我十分快乐,这种快乐不需要全世界知道。
我越来越小,小到走路总是跌倒,小到说话咿咿呀呀,小到回到妈妈的怀抱。
直到有一天,我要回到妈妈肚子里了。
我大声啼哭,不愿离开这美好的世界。但那位漂亮的白衣天使阿姨还是毫不客气地将我塞进妈妈的肚子里。她仿佛前世的我。
在那个温暖的小空间里,我能听到妈妈肚皮之外的很多熟悉的声音,也能听到妈妈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这是一个单纯又美妙的小世界。
在这个小世界里,我继续变小,继续变小……
我小到像一粒种子。这粒种子在某一天又变成两粒更小的种子,其中一粒留在这个小世界里慢慢消失,另外一粒却长出长尾巴,向外面游去。游着游着,我融入了成千上万的同类大军中。
在一场猛烈的情欲爆炸中,我被吸进了时空黑洞,化作了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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