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泳池和白日梦

1

她的手臂是玫瑰色的枝叶,倾斜地摇曳在白色的浴缸里。

“你明天还会来吗?”她问。

声音里是素未谋面的脆弱天真。

十月傍晚的云霞,从黑暗的缝隙里挤进来,占得一丝生机。

微光照见她的身体,五彩斑斓的绿。

“来。”

他的呼吸在蓝色游泳池里打了个盹,回复得稍迟。

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你不要恨他。”母亲临终时说。

对不存在记忆里的人,他谈不上恨,更没有敌意。

一本被母亲翻烂的《徐霞客游记》,是那个人留下的唯一东西。

哦,对了,还有他。

池底铺满的蓝色马赛克瓷砖,像是天空的棺椁。

他蜷缩在池底,洋流的热与冷交汇,鲸鱼游过记忆,泥沙在入海处淤积。

身体被幽暗和静谧包裹。

就在那时。

他听到有人在唱歌的声音。

没有歌词,是轻声的滴答,他要努力才能听见回响。

气泡咕咚咕咚的破裂声响,让他骤然浮出水面。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他茫然的呼吸声。

背倚池壁,感受来自对岸的目光。

沉默地对视时,他听到她说。

“有人在这里。”声音像山脊,在空气里颤抖着蜿蜒。

他离开游泳池的水面,与她的连接瞬间消失。

片刻之后,她听见他扑通落水的声音,在狭窄的浴室里回荡。

“你还在吗?”

他盯着晚风吹皱的水面,试探性地问。

学校马路上,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声响由远及近,最后消失。

“还在。”

2

她说她喜欢听救护车的声音。

两个人自然地跳过,这场超时空的问候。

看不见对方,却对彼此的声音有所感知。

对他而言,也许一切就像那辆偶然路过的救护车。

不过是一场意外,与一句抢救无效的宣告。

“不过,有风吹过来的感觉真舒服。”她闭着眼睛说。

他仰起头,晚风带来的些许凉意停留在皮肤上。

“风哪里都能去。”她接着道。

“那你想去哪里?”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他对文言文一窍不通。

“我只记得我出生的地方,院子里种了一棵橘树。”她解释道。

橘树他知道。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淮南的橘树喜阳,小区楼下就种着一棵。

母亲经过的时候,总爱在那里停上一会儿瞧一瞧。

“你要走到阳光下面去交朋友。”面对他在学校里的沉默,母亲说。

那颗他从树上摘下来的向阳的橘子,酸涩异常。

幸好母亲没有机会尝到。

她眉眼弯弯地在另一边笑,“那看来我们没办法做朋友。”

他突然想起几乎每个周一,角落都会空出来的座位。

坐在那里的女生,常年沉默地低头,穿着宽松的长袖。

不要和病人做朋友,因为她们都会死。这种奇怪的论调让她自然地被人群远离。

他看见过她身上的伤,像不会过季的玫瑰花,凋零又盛开。

“我有活着的权力吗?我的身体有活着的权力吗?”

照不见光的角落,他隐约听到过这样的叹息声。

天色将晚,路灯渐次亮起。

“现在几点钟了?”她问。

“不知道,天快黑了。”

难怪,她都已经不觉得冷了。

“你明天不上课吗?”

他打了个喷嚏,头脑更加清醒。

“要去。”

明天是周二,他要和那个女生值日,负责将教室垃圾从三楼,搬运到操场附近的处理地。

他们会默契地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完才回去。

虽然没有人在等他们,只希望将他们连同垃圾桶一起被扔掉。

无缘无故的恶意是人群祈祷的供品。

越是懦弱得没有涟漪,越是被给予崇高的厚望。

他们会成为恶龙吗?

不会,他们只会成为一把刀,捅向自己的一把刀。

3

白天上课,角落里的女生出奇地在周二缺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在游泳池里待太久的缘故,脑袋整天晕沉沉的。

放学的傍晚,他被罕见地留校。

“你认识她吗?”

右手掏出警官证的人问。

左手手上的照片里,他第一次见到展露笑容的角落女生。

礼貌地,缱绻地,一步一后退地在微笑。

他茫然点头。

身边站着的年轻班主任,双手捏紧了衣角。

“不要担心,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她的在校情况。”

警察安慰地看着班主任。

“她怎么了?”他避开班主任眼睛里的怯懦和惊慌。

“她死了。”警察转而看向他。

那种燃烧在警察眼中窸窸窣窣的期待,在他的平静里被浇灭。

在走出办公室之前,他听到班主任低语。

“班上就他们俩是这个样子。”

他经过操场,篮球的落地像时钟的倒计时,没有人按下暂停键。

脚步不停地拖着笨重的垃圾桶往处理地走去。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和女生曾经并肩坐在操场的台阶上。

“你能听见我说话对吧。”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他好奇地扭头看着女生。

那时候,那张隐没在大树阴影里的脸,似乎也罕见地笑了。

4

“我来晚了。”

脱在岸上的衬衫是母亲生前买给他的,不知道从哪里脱落的丝线,在他脊背的位置飘动着。

“没关系。”她的声音像瓷盘,清脆里有裂缝的响动。

“还没问你的名字。”他说。

“胡姆胡姆努库努库阿普阿阿,世界上名字最长的鱼。它们要是在海里遇见对方,会不会名字就是最后的遗言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雀跃,却并不是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在讲。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暴雨。”她用手指敲打浴缸的边缘,滴-答-滴-答……

“所以你不来了?”

迷迷糊糊的夕阳落进水面,他没有提醒它,这里并不是你要找的地平线。

他也没有告诉她,明天,不会有暴雨。

“不来了。”

长长的沉默,像他见过的呼吸器上的生命线。

“呐,如果你能看见我,你觉得我会是什么颜色?”

头发是黑色,皮肤是黄色,眼睛是棕色。

“红色。”既热烈又痛苦的颜色,太阳的颜色。

“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过一个笑话。

你说人为什么要去看《悲惨世界》呢,活着不就好了吗。”

“什么时候讲过,一点都不好笑。”她这么回答,声音里却微弱地带着笑。

“忘了就好了。”他想。

她那么瘦弱,背负太多的话,走不远的。

“你有没有见过那种,活了几千年树。

剖开它的横截面来看,其实就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

每个圆和圆之间,就是故事的发生。我们在圆圈里,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点。”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连风掀起水面波纹的声音,都可以轻易盖过她。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就是那个可以听到她的人。

“一开始就知道了。”玫瑰在浴室里绽放,她的生命线从曲折回归平顺。

“你想让我救你吗?”

“我们有一天的时差,你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他挽留她的那一刻,也会将她推入万劫不复。

他不可以这么做。

天光完全消失。

他从游泳池里起身,空气攥住他皮肤上的每一寸水分。

白色的马赛克瓷砖上,留下一个一个的脚印。

“我走了。”

他把一路走过的湿漉漉的痕迹,用拖把打扫干净。

蓝色游泳池恢复往常。

5

周二的晚间新闻,一名女生被发现在家中的浴室里溺亡,全身多处骨折和淤青。

死亡时间,推断是周一的晚上六点到八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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