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清的月光洒落在这片战场,加速冷却着满地尚未凉透的热血。
叶见仰头痛饮。
酒很烈,并不好喝,但镇痛的效果却是意外地好。
他望向天边的月牙,被薄薄的云气遮住,散发出凄凉的白色。
这大概是他看到的,最后一轮月亮了吧?
天一亮,敌军就会重新发起攻击,无论从人数还是从兵器装备上看,他带领的队伍都已经毫无胜算。
他的刀已经变钝,铠甲已经破败,甚至连意识都已经开始模糊。
最快的援军还需要一天的时间才能赶到,我大概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吧。
背靠故土,叶见退无可退。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拖延。
在能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的力量到达前,哪怕多守一瞬间也好。
他突然打了个冷颤,强行恢复了几分精神。
“这个时候,突然好想和老爹再聊聊天啊。”他想道。
……
年轻的时候,叶见放弃了继承家里数代单传的铸剑工艺,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做一个江湖人,他想习武,他想做个强者,他想锄强扶弱,他想保家卫国。
他觉得这就是应该为之付出一生的梦想。
一个英雄梦。
不过也只是“梦”而已。
离家数年,如今也不过靠着有些力气接些不太危险的活计勉强混口饭吃罢了。
这是江湖最好的年代,也是最残酷的年代。
侠之大者,锄强扶弱,保家卫国的传奇在家家户户之间津津乐道,甚至有人开山立派,门徒遍布,名利双收。
于是江湖便成为了许许多多热血青年趋之若鹜的地方。
他也想去到那片强者的天空,看一看那些强者眼中的风景。
但。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是永恒不变的定律。
可他还年轻,还不想死。
没错,他在怕死。
拿不出足够的赌注,就注定无法赢这一局。
……
他最后一次回家,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因为听说父亲在铸剑时突然晕倒。
他站在门口,看着父亲拒绝了母亲和妹妹的搀扶,费劲地从床上坐起,穿鞋,下地,来到仿佛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炉火前,拿起那把从叶见曾祖父那里传下来的锤子,手却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他走上前,伸手想帮父亲。
“走开。”
父亲一甩手,推开了他。
“你老子还没老到需要人帮助的地步。”
叶见连退几步,此时的父亲,仿佛正在赌上自己的生命,让这间不大的打铁铺子活得更久一些,哪怕只是一天。
他转头看向母亲,母亲只是摇了摇头。
这大概是每个男人都很热衷的“逞强”吧。
对于他的“梦想”,一直都是母亲在反对,父亲却是意外地保持了长时间的沉默。
这很奇怪,因为如果叶见不继承父亲的手艺,祖传的铸剑工艺到父亲这也就要失传了,提出离家的时候,叶见本已经做好了被劈头痛斥的准备。
然而,并没有。
他经常会看见父亲将那把祖传的锤子放在先辈灵前,烧香祭拜,仿佛在为自己的无能向祖宗忏悔,叶家的手艺,到他这一辈就要失传了。
但也仅此而已,父亲从不曾插手叶见选择的人生。
甚至,在诸多亲戚对叶见的“梦想”冷言嘲讽的时候,父亲还会反唇相讥:“我的儿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说真的,叶见很感动。
叶见突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个男人沉默的重量。
或许,老老实实地继承这不大不小的家业,才是他应该接受的宿命吧?他这么想道。
……
“如果你想继续维持这间铺子。”叶见突然开口道,“我可以回来帮忙的。”
咣!
父亲狠狠地落锤,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我说过,我不需要帮助。”
“可是,你的身体已经……”叶见说。
“你以为铸一把好剑,是很简单的事情吗?”父亲打断了他的话。“自以为是地说什么‘可以回来帮忙’,你以为凭你那半吊子的技术,真的可以维持这份家业?”
叶见语塞。
“还是说,你发现你的江湖大梦实际上困难重重,突然怕死了?”父亲继续挥动锤子。“怕死了,所以很没出息地回来说‘突然想通了,我还是应该继承家业’?”
“老头子,少说两句。”母亲劝阻道。
父亲冷笑。
“然后几十年后再想起自己的江湖大梦时,还可以安慰自己‘我是为了父亲的身体状况才委屈求全,放弃梦想的’?”
“老子才不想成为你懦弱的借口!”
叶见身躯一震,冷汗不自觉地渗了出来。
我内心深处,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他突然有些茫然。
“你这幅白白嫩嫩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你的伤疤呢?”父亲问。
“?”叶见愣住。
“这么多年了,连一场败仗都没有好好打过吗?”父亲冷冷道。
叶见闻言如遭雷击。
“年轻人,‘梦想’这两个字的重量,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父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剑放入水中,发出嗤的声音。“既然说了‘梦想’这两个字,就应该有拼上一切的觉悟,哪怕是性命。”
叶见突然不安了起来,从头到尾,他竟无力反驳。
“我不想插手你的人生,但也不会替你承担你做出这个选择所必须面对的后果。”父亲打量着手中的作品,仿佛觉得到处都是瑕疵,皱起了眉头。
“现在滚回你的江湖,至少留下些痕迹,就算输了也好,好好打一仗再回来!”
……
地平线开始泛光,映照出战场彼方的千军万马。
叶见回过神来,撑着疲惫的身躯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杆。
他望向前方,深吸了一口血腥的空气,却突然笑了。
父亲,我现在正站在年轻时梦寐以求的战场上,守护着背后的故土,守卫着你养育我长大的地方。
“谢谢你送我来到这里,我有好好地给‘梦想’做一个交代。”他闭起眼睛,两道泪痕划过他染着血污的脸庞。“对不起,父亲,我输了。”
他深呼吸,环视身旁,追随他的众人如他一般拼命站起,然后挺起胸膛。
他们都有一个英雄梦。
侠之大者,锄强扶弱,保家卫国。
背靠故土,他们绝不后退。
“兄弟们,对不起,不能带你们回家了。”
叶见提刀。
“现在,拿好你们的刀。”
随我赴死！
——父亲啊。
我,就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