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有把断剑,从中间断开了,看上去像是一把没有尖的匕首。
剑是残剑,但它的名字很好听——侠骨。
纵死侠骨香,无愧世上英。
十五年前,侠骨是江湖上最知名的剑。因为它的主人是姜风,一个名气仅次于武林盟主梁一梦的男人。
世上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最直接和最致命的就是捧杀。
姜风和梁一梦必有一战。
风言四起,先是在中原武林吹起,后来吹进江湖。
姜风和梁一梦必有一战。
风言如同谶语,在长安的某个雨夜里应验了。
两大英雄,在长安皇城外的大街上快意对决。
死去的是姜风,侠骨也随着主人的死去暗淡了下来。
(一)
六月长安,弯穹碧洗。
小庄在这家叫“太白楼”的酒楼喝酒,说是喝酒,其实是等人。
他在等一场注定的死亡。
小庄把侠骨放在桌角上,阳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把残剑照得醒目刺眼。
当然,没有人会注意这把失去意义的断剑。
相比之下,食客们更愿意等每个午后都到太白楼喝酒的武林盟主梁一梦。
午后,长安的风里是牡丹盛放的香味。
梁一梦喜欢来太白楼,因为太白楼足够高,仅次于皇城的紫禁之巅。不过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这个高度足够他端倪天下了。
小庄没有回头,他知道他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因为这个人锋芒必露,像一把行走的剑。
梁一梦喜欢坐在靠西的桌子上,不巧今天有人坐了,当然以前是没有人敢坐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位置有个叫梁一梦的人经常坐。
小庄喜欢喝酒,喜欢喝大曲。不过长安城中高雅的场所一般不会准备这么烈的酒。所以他只能点了三瓶汾酒。
小庄喝酒一般只喝两瓶。例外的时候是三瓶。这个例外是他高兴的时候或者悲伤的时候。他是个懂得节制的男人,所以他游历江湖这么久既无朋友也无女人。
梁一梦微微皱了皱眉头,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皱眉头了,反正是很久了。
他之所以皱眉头是因为有人抢了他最喜欢的位置,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再者他看到了一把断剑,一把让他不敢忘记的断剑。
小庄终于放下酒杯,因为三瓶酒已经喝完了。他拿起断剑,转身就走向楼梯。
他在和梁一梦擦肩而过的时候,道:“十天后的子时,皇城西街,生死由命,胜负在天。”
梁一梦的心跳声仿佛瞬间放大,如同一记战场的鼓声。
来了,他终于又来了!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小庄回头道:“麻烦你把账结一下,我没有带大钱的习惯。”
说完,他头也不回下楼去了。
(二)
小庄决定去那里找人。
即使他从来没去过。
皇城西街,人头攒动。
贵人宝马香车碾压而过,阳光下的青石路扬起薄薄的灰尘。
浪子弹弦,舞女唱怨。
舞刀弄棒,吆喝卖唱。
各式各样的人,合适各样的声音汇聚成西街的魂魄。
长安城中,下里巴人多数聚集在这里讨生活,因为这里太旧,也因为这里太真。
人越是贫穷就越喜欢报团取暖,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酒馆很破,窗是补的,门是两块蛀有虫洞的木板。若然不是小庄看得仔细,怕也找不着这里。酒馆的旌旗已经被风撕成一块块布条,只剩一小快留在杆子上。
酒馆的牌匾也是破的,怕是已经挨过数不清的石子。从坑坑洼洼的破旧牌匾上还能辨认出三个字。
一碗酒。
其实这里应该叫“来一碗酒”才对。
小庄走了进去,酒馆昏暗,几束阳光从房顶的破洞打下来,光柱里是飞扬的尘埃。
酒馆虽破,但生意确好得很。
八张黑漆漆的沾满油腻的八仙桌旁围满了人。这些人均是粗犷的汉子。
或在推杯换盏,或在猜枚赌酒。
高声怒骂,俚语粗话。
不少人抬头打量小庄。因为小庄的穿着和走路的气派和这里大不相符。
一个剑客,知道谁是他的敌人,知道路在何方。所以他和这些醉生梦死显然有很大的区别。
酒保是个竹竿一样的男子,又高又瘦。其长马脸,双颊颧瘦,眼睛虽大却始终怠着眼皮显得无神。穿其着粗布衣裳,腰部到膝盖处围着一块沾满油渍的白布,显然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厨子。不过这里连结账的柜台都没有,恐怕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掌柜。
酒保走了过来,问道:“要什么?”
小庄笑道:“你这里有什么?”
酒保扁着嘴道:“上好的烈酒,上好的狗肉。”
小庄道:“烈酒再好也辣是喉的,狗肉再好也上火。”
酒保脸色突然变得难看,道:“要就快说,不要就快走。少打扰老子做生意。”
“要,我要五斤烈酒,五斤狗肉,还有,”小庄指了指坐有七八个大汉的八仙桌,接着道:“我要那个位置。”
酒保道:“五斤烈酒,五斤狗肉怕是要不得桌子。这里的客人有桌的都是要了三十斤烈酒,两条狗以上的。”
小庄笑道:“那我给钱呢?”
酒保道:“他们也给钱。”
小庄从怀里掏出一个灰色的钱袋,晃了几下道:“那他们现给吗?”
酒保盯着钱袋,不再说话了。
酒馆中的大汉们显然也听见了银子碰撞的响声,均回过头,脸上带着贪婪的且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庄脸上的笑意更浓,他道:“看来钱确实是样好东西。”
酒保也笑道:“对,它是样好东西。可惜它只能在我这里买到酒和肉。桌子,你得凭本事取。”
小庄将钱袋抛给他,道:“看来你这老板做得不怎么样。”
酒保很本分地从钱袋里拿出了二两银子,然后将钱袋抛回给了小庄,道:“我是凭本事挣钱,不是凭本事赶客人。”
小庄道:“有些不是客人的客人不得不赶赶。”
说完他将别在腰间的断剑拔出了鞘。剑是断的,出鞘时没有龙吟,也没有清脆的响声,甚至剑身的寒光也是黯然的。
小庄走到八仙桌旁,道:“你们可以走了。”
一个虬髯大汉回头打量着小庄,然后又把头别了回去,道:“有谁听见狗在吠吗?”
坐在他旁边的大汉接口道:“大概是它的婆娘被咱们吃干净了吧。”
听完这话,其余的大汉均大声嘲笑。对他们而言,再过分的话从他们的口中说出来都不过分,因为他们就是这里的活阎王。
小庄也不见恼,只是静静地现在那在大嚼狗腿的大汉身后,眯着眼看着他双臂上健硕的肌肉。
“有些话我并不想说第二遍,但不说第二遍怕是没人会记得。”
断剑虽短,但是在近距离削掉一个人的右耳恐怕足够,如果力度恰到好处的话,耳朵掉了人还不一定马上就能感觉到疼痛。
大汉觉得耳朵一凉,然后火辣辣地作疼,然后热乎乎的血顺着棱角分明的脸型流了下来。
他惨叫了一声,捂住已经没有耳轮的部位,抬头看了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小庄。
小庄道:“既然第一遍你记不得,那第二遍一定要说得重一些。有代价的事才会有人牢牢记住。”
大汉右手捂住流血的地方,血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他强忍剧痛,左手从桌子抽出一把明晃晃的柳叶刀。
大汉道:“抄家伙剁了他!”
余下大汉均从桌下抽刀,其余桌的人却不见抽刀,这也不难看出了,他们本就不是一伙的。
不过在小庄的眼中他们都是一类人。一群欺世盗名之辈。
刀光错杂,剑影飞掠。
小庄一招“零雁断飞”,步伐诡异,身影一晃,首当其冲的掉耳大汉自觉身体一轻,待他缓过神来时已经飞出了“来一杯酒”,倒在喧嚣街外坑洼的青石路上。
零雁断飞,迷途折返。
这是以诡异著称的招式,当然它的诡异是脚下功夫。刀冲着小庄的砸来,但是刀落下时小庄已经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窜到大汉的身后,又使一招“浪子无根”,这五六个人只觉脊骨被人用剑柄重重一点,然后身体不自觉地左右飞出,然后人已经破窗而出,摔趴在了地上时已觉天旋地转。
只剩下一个面刺青兽的大汉。
他的手,抖得厉害。
刀折射从破瓦射下的光芒。
小庄已然知道,这人斗志全无了。
“你自己走出去吧。”
看来有刺青的恶人不一定是恶人,只是刺青让他看起来更恶罢了。
一个强壮的大汉战战兢兢地走出了门口,灿烂阳光光剪裁的背影却显得他无比瘦小。
其余七张八仙桌齐齐望来的大汉,眼神颇为复杂。
或惊奇、或嘲讽、或有不解,也有的已经在暗暗打量小庄。
小庄坐在桌前,“咚”的一声将短剑插在桌子上。
此时酒已经上来了,肉也上来了。
不同的是,酒比小庄要的重量更重了,狗肉的分量也多了。
小庄将前人遗留下来的狼藉杯盘整理到一边,然后揭开酒壶闷了一口烈酒入喉,火辣辣的滋味让他长长呻吟一声,许久,他边闭眼回味边道:“其实你把杀狗的力气用来杀杀他们的威风,那么日子就不会过得他艰难,可惜你没有。”
酒保看了看他,神情变得意外的焕发。这不是因为他看到了出头小庄,而是看到了桌子上的断剑。
酒保道:“你终于回来了。”
小庄道:“不是回来了,是来了。”
酒保道:“没什么区别,因为剑的目的和十五年前一样。”
小庄又闷了一口,笑道:“但是人是不一样的。”
他又道:“我来找叶盛。”
酒保道:“来这里的人都找叶盛。”
小庄道:“别人找的叶盛和我找的叶盛不一样。”
酒保道:“有什么不一样?”
“别人来找一个可以扬名立万的对手,我来找的只是一个一起喝酒的朋友。”
酒保道:“我去请他。并不是因为你的话说得有多么动听,而是因为你桌子上的剑。”
“我知道。”
酒保说完,便用围裙擦了擦双手,整了整衣裳和布帽,走进了厨房。
看得出来,酒保是打心里尊敬叶盛的。
(三)
梁一梦在没有享受过声望带来的权利时,其实和大部分的剑客一样。
正直无私,快意情仇。
剑还是为了杀千夫所指的恶人,血还是为了江湖恩怨而流。
不过现在这些都如同过眼烟云了。
因为他已经闯出来了,达到了江湖的顶峰。
南北两剑,一是号称“剑狂”的姜风。可惜他死了,他的死成就了“剑雄”梁一梦。
他有权势、声望、财富,所以他必须要有自己的堂口和门下弟子。
飞来一剑射白日,
逍遥快活浪里条。
别人说的老来释怀,对梁一梦而言是很虚无的东西。
但是当年以“飞来一剑”惊艳江湖的梁一梦还是老了。虽然他才刚过四十七岁。
但人又有多少个四十七岁?
如此算来,人生真的太短暂了。
外人看来他享受了很多别人享受不到的东西,事实上他什么也没享受到。
茶已经喝了半杯,照常来说他晚上是不喝茶的。
但是今晚他不得不喝。
因为有很多东西要思考,有很多问题地参透。
无边是夜是风。
如果可以,他宁愿没有年少成名,没有遇见姜风,没有当年的一战。
这样就不会有现在的自己。
但现在对他而言一切都太迟了。
茶已经凉了,后半夜的星斗落到茶水中,荡漾作起伏无状的数点刺眼的光点。
嬴罗来了。
他是翻墙进来的。
其实他不必翻墙的,可惜他习惯了翻墙。
嬴罗是个瘦小的男人,华丽的衣裳披在他的身上如同织得精致的旗子穿在一根短而拙的木棍上,看着很不适合。
不过人学会了享受时,其实很多追求都是刻意的。刻意的饮食,刻意的穿着。
嬴罗虽然瘦小,但是那长而消瘦的脸上长着一双阴鸷的眼睛,配上一只鹰勾一般的鼻子和一张似笑非笑的嘴,让人看来不粟而寒。
但是梁一梦已经看习惯了,也看麻木。
嬴罗道:“你深夜唤我怕不是为了喝茶。”
梁一梦道:“茶我已经喝过了,所以你来迟了。”
嬴罗笑道:“若然说喝茶,我确实来迟了。如果说起其他事,我就来得刚刚好。”
梁一梦冷笑道:“看来我身前身后的事没一件能瞒住你。”
嬴罗阴侧侧地笑道:“是的,没有一件。”
梁一梦道:“真的一件都没有?”
嬴罗道:“一件都没有,如果我们之间存在一丝隐瞒,那么死得是我们两个。”
梁一梦微微握紧拳头,道:“所以我该感激你?”
嬴罗道:“确实如此。”
梁一梦到底还是梁一梦,他深吸一口冷森森的气压了压心火,道:“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这个局面。”
嬴罗道:“其实你直接说今天在太白楼遇见谁就好。”
梁一梦道:“我好像遇到了姜风,又好像不是。但可以肯定的是我遇见了侠骨。”
嬴罗斟了杯茶,但茶是冷的。
他也喜欢喝热茶,所以茶必须要是的热。
嬴罗把茶递给梁一梦,道:“热热吧。”
梁一梦想拒接,但他只能接过来。
内力被他催动在手心里打转,浑厚的内力萦绕在茶杯四周,茶已经热了。
嬴罗满意地喝了一口,道:“梁风已经死,这是事实。至于侠骨的出现,一定是个意料之中的意外。”
梁一梦道:“这个意外对我们来说可不是惊喜。”
嬴罗道:“所以,我们不能让他成为噩梦。”
梁一梦道:“不过现在已经成为噩梦了。他去了来一碗酒。”
嬴罗道:“那么你确定了他的身份了?”
梁一梦道:“他只有两个身份,一是段飞鸿的徒子,二是姜风的后人。”
嬴罗道:“快活浪子姜风想必风流韵事不少。不过他和段飞鸿的关系会更大些。”
梁一梦道:“当年姜风的尸体是段飞鸿带走的,侠骨自然也是。”
嬴罗道:“是谁的后人并不重要,此人锋芒太露,必然不能让他活过今晚。”
梁一梦倒也满意,因为这个人纵有千般不是,但是有一件事和自己心意相通那也足够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或许建立在利益上才是最稳妥的。
至少梁一梦是这样认为的。
夜已经深了,至于夜里有什么只有不睡的人才知道。
长安,并不长安。
因为这里的英雄太多,刀和剑太多,热血的人太多,渴望成名的人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