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中的小屋

没有一个具体的敌人出现,这是最让人困惑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出现在了猎物的眼中,还是应该让自己潜藏起来。路的远方被什么侵蚀了,星星露出了若明若暗的嘲笑。他以为自己看清楚了所有的风吹草动,可还是一筹莫展。空气中有某种腥湿的气味在游移,也许从虚无中尾随而来。眼睛也有些酸痛,即使闭上了,也只是看见清醒的黑暗。黑暗中他极其想知道要准备和什么搏斗,因为恐惧已经成为了先锋,吹响了号角。
边缘皴裂的石碑有着黑曜石的光泽,就这样深陷在杂草丛中。它在他的脑海里巢穴模样的乱网中深陷。他能砸碎这块石碑吗?上面的文字深深的凿刻在内心的懊恼中,灾难来临的时候,他无能为力。他把这块石碑看成一汪漆黑的墨汁,这命运的涂抹竟是如此的随意。他感到自己双手五指已经被这墨汁浸黑,草坡上留下他狂忿的抓痕。为什么不呢?他也要把这催人癫狂的墨汁泼向残破的山河。他砸不碎这石碑,解不开上面的谜团,一团墨黑从此笼罩着他。
他用指尖轻轻的掠过石碑的斑纹,这里面难道不是暗藏着某种神的旨意吗?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了自己强大的力量,一部分和他们自己有关,而那仿佛起决定作用的部分如今还藏匿在石碑的斑纹中,指尖触摸不到。斑纹在风中发出了尖叫声,他大笑了起来。石碑真的在尖叫。尖叫声刺透了他的困惑,让他战栗着跪倒。尖叫声从他两边的太阳穴合冲上头顶,闭上眼清醒的黑暗立即加入了进来,他没法动弹,任凭它们狂放肆虐他全身的奇经八脉,直透他的指尖。这样他才能在那么一瞬间安宁下来。仰面望天,一群黑鸦在呱噪中铺天盖地的落下支离破碎的阴霾,印照在他的脸上。他们早就陨落得无影无踪。
在他内心深渊的正中央,一面沉闷的旧鼓被敲响。咚、咚、咚。这低吼般的鼓点,从草原尽头的卷云波涛中翻涌袭来。烈烈旌旗在残阳下燃烧,火焰炙烤出的黑烟是那么的真实。黑烟化为黑鹰扇动着往昔的巨翼,一支支黑羽凋零而下,翻腾在地成为一个个武士。他琥珀色的瞳孔凝视着火红的落日,一柄又一柄的环首铁刀铿铿而起,他们还在他的身边。
老妪在屋檐下端着灯台,那灯台的亮光好似刚刚从门后闪过。大雨不知下了多久。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板和地面的接触,但是腿脚也并没有不听使唤。他在小屋里随意的走动。也许他在荒野外跋涉得太久,终于有一个歇脚之处。膝盖都已经冻僵,身体没空去感觉脚底。热粥的温度透过陶碗传到了掌心,柴火噼啪作响,脚趾头也和掌心一样温暖了。老妪的铁勺碰撞着铜锅,那自然的力量似乎在铁勺的指挥下成为她的帮手,一锅扔进了什么块茎的黏糊汤汁包含着接续断骨的魔药或者是给将死之人注入生命的灵力。当他靠在枕头上时,窗扇咿呀低语,它说了很多,他却不搭一言,直到闪电让它噤声。雷鸣中横扫荒原的雨幕忽远犹近,一切都离他远去。
篝火中枯枝爆裂,洞穴里的烟雾中五个人围坐在一起。他们没有说很多的话。他的嘴角紧咬着一丝沉闷。大野举起了胳膊想在空中抓住些什么。他们都在心里默想着柔然人撕裂的断肢。有人往火里扔了块石子,又被弹到了一边。果然没有过多久,他们连躲藏的洞穴都没有了。那些流血的人脸,焚烧的残躯,被车轮碾过溅起泥浆中断裂的脊骨。他逃也逃不掉。
那一天,他们五个人也是这样在泥泞中走着。马的脊骨被雨水冲刷得闪着亮光。他摔倒了,天地的夹缝中漏出一丝红铜色,和着泥浆流入他的眼睛。暴雨中铁器相撞的哐当声,车轮碾过的咯吱声,人马粗重的喘气声,统统都让他的四肢越发的僵硬。他无意中把这一切都装进了他的心里,刻骨的寒冷和通体的浇湿,像他的皮肤没有办法蜕掉。那不是他们五个人的队伍在滂沱大雨的草原上行进,身边数十万人被随意撒在了荒原上。数不清的车辇马匹像熬烂的菜粥倾倒在了灰黄的土汤中搅拌,人的气息不被肆意的雷鸣声怜悯。他渴望伸出手掌拉过群山来做为屏障,却也只能捏紧拳心,捶进泥水中。
天地之间完全不是空旷的。混沌而无形的荆棘缠住了他的全身,又是弥仗空宇的浓烟遮蔽了所有的生灵。他呈露在天地之间,又不知道自己的意义何在。等着他的是被洪流裹挟到无影无踪吗?他和身边所有的人,火焰里升腾的灰烬,被什么吞下后又吐泄到无际的荒原。他在浓烟中缓缓下坠。
搭上城墙的攻城车要尽快的烧毁。油料、硫磺来不及泼洒,甚至由于过于慌张的与爬上城墙的叛军搏斗,全部点燃在城楼上。烧起来了,无论是城楼还是攻城车,全都烧起来了。城楼石墙被烈焰烧塌,他在浓烟和火光中跌坠下去。
坠落的他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从让他窒息的灰烟滚滚中传来。火焰包围了他。
他在黑暗中眨动着眼睫毛,发撒着自己的凝视,咯吱作响的窗户反弹了他的视线。那个下坠的瞬间让他身处过去,他浑身冒汗,像刚吃过特别辣的汤锅。可是那个时刻他不会想到自己是在回忆中,在梦里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些时刻。房间里陈旧的木几和矮柜形状模糊不清,他什么也没注意就倒下睡了。空气中的湿气飞舞着,像一根魔杖让时间凝固了,他的眼睫毛缓缓的上下活动,能不能睁开眼他渐渐不再能控制。
天气晴朗之后,他绕到小屋后面散步。这里不再是开阔的荒原,他听到了一阵清铃般的啾啭之声。光滑丝绸模样的湖面映称着白云,让他有些眩晕。不远处的树林里鸟群惊起,那阵阵啼叫似乎在招呼他过去。他有意避开眼前这突然而至的水面,拨开草丛,朝树林走去。
深浅不一的绿色充满了他的眼帘。草叶上的露珠星星点点,不需要多长时间,就会在灿烂的阳光下渐渐消失。在露水消失之前,叶片的边缘缀满了水晶,整个世界都能在里面显形。他用指尖接住了一滴,舌头一舔,想尝出点甜味。一朵雏菊上停着一只白色的小蝴蝶。他四下里张望,没有任何人。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趾头,他心里有了新的想法。每天都能从这个角度看到自己的脚趾头。这个脚趾头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别人的,可以是任何人的。他往左看了看,看到了左肩头。往右看了看,看到了右肩头。再低头看,能看到肚子、前胸,再往上就看不到了。人是无论如何看不到自己的脸的,在不照镜子的情况下,只能看到一点鼻尖儿。他觉得自己有可能在任何人的身体里。无论怎么想像自己是另一个人,和自己本身观察自己的结果是一样的。
他每天醒来的时候,会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某一次他花了好几秒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只好闭上眼,重新醒来一次。无数旋转的线条,夹杂着无法理解的形状光线,依稀可辩的建筑在眼前旋转。也许是某一次,他见到了旷野中的小屋,而又是在某一天重新醒来的间隙中,他决定迈开步子走向那座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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