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生再相见—缅怀爷爷郭荣秀

        昨天夜里,乌鲁木齐下了场倾盆大雨,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爷爷应该是感觉不到的,那里没有大雨冲刷出的泥土香气,那里只有疼痛和恐惧,人生第一次踏入重症监护室还是爷爷今年五月初住院的时候,重症监护室就好像是人间与天堂的交界,人们挣扎着想要重回人间,然而大大小小的管子插在身上,冰冰凉凉的针头穿进身体,他们不堪一击、他们动弹不得、他们倒数时间。我看到一个老爷爷浑身插满了管子,嘴唇微张,衣服被退去,疾病不止给他疼痛,还要给他如此的“狼狈”模样,他的躯体萎缩地像个孩子,生命是不是也将要归为原点,我不敢想。

        重症监护室不时地传来病患的嚎叫叹息,和家属强忍不住的抽泣声,那天,我看到一个壮年,在门口悄悄抹眼泪。

        那一次,爷爷的情况还算好,完全像是个极其健康的人,他见我来了,一如往常地笑得像个孩子,我正要走过去让爷爷亲额头,但爷爷摆摆手说自己一周没洗澡了,身上脏,我只好抓着爷爷的手,他的手已没了肌肉,软踏踏的皮贴在骨头上,爷爷抱怨这些日子他吃饭在床上、睡觉在床上、方便时还在床上,他是不愿给护士找麻烦的人,家人都在安慰爷爷,说要遵守医院规定,爷爷这才默许会乖乖听话,我极力劝说家人让爷爷出院,因为重症监护室里死亡的气息实在太过浓厚,爷爷说自己的病友已走了两个了,望着旁边空荡荡的床,想到爷爷孤独地见证着死亡夺取临床病友的生命,他内心的恐惧有谁能体会得到呢?

        爷爷肺部重度纤维化,真菌感染持续不断,出院后的5天因高烧不退再一次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一会儿我又要去医院探望爷爷了,雨后,大块的乌云盘旋在天空,巨大的沉重压在我的心底,我不敢踏进爷爷的病房,我怕我忍不住泪水,我更怕没有力气帮我擦眼泪的爷爷会伤心。

…… …… ……

        6月12日,再打开这篇未完成的小文的时候,爷爷已仙逝了,他的生命静止在6月5日9时53分。这一周之内爷爷从昏迷到离世,从鲜活的生命到一副躯壳,直到大伯抱着爷爷的骨灰盒缓缓走出火化房门的时候,我知道他永远地和我们告别了。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耄耋老人,头脑和言语一样模糊,我会渐渐遗忘我所经历的一切,但记忆是人生的印记,趁悲伤与记忆还鲜活的现在,一定要留下些关于爷爷人生最后日子的一些记忆。

        第二次去看爷爷的时候,他的病情不见好转,肺已经不好好工作了,他套着呼吸机,整个人处于昏迷的状态,家人见我来了,轻声唤爷爷,呼吸机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淹没了他微弱的气息,爷爷睁开眼看着我,他嘴里像是很费劲地在呢喃着什么,我想爷爷一定想要说“好孩子别哭,快回去上班别耽误工作”,爷爷肺部的真菌在肆无忌惮地蔓延,国产药、进口药、A方案、B方案都无济于事,每一刻他必须要费尽全力地去呼吸,肺才勉强接纳一点点氧气,他的胸腔随着呼吸高低起伏,我趴在他耳旁让他不要讲话,我本该告诉爷爷“爷爷你加油,一定会快快好起来的”,可话在嘴边,我却怎么也讲不出,我握着他的手,努力地微笑着,眼泪没出息地在眼眶里打转,透过呼吸面罩时有时无的雾气,我看到爷爷微笑的嘴唇,那是爷爷留给我最后的表情。

        长时间地注射杀菌药,导致爷爷胃部极度不适,人瘦了一大圈,最初爷爷还能自己动手吃饭,是护士们都喜欢的“不找麻烦”的老爷爷,后来肺部和胃部严重不适,他只能进食流食,老徐从伊犁带来自己喂养的鸡鸭,小红每天换着花样给爷爷煲汤,熬粥,用搅拌机打碎后混合在一起,摘下呼吸机让爷爷吃,过了不久,爷爷开始重度依赖呼吸机,连吃口饭的那一会儿工夫,血氧量也往下掉,只能靠用吸管吸食一口,再赶紧套上呼吸机吸氧,再到后来,家人用针管给爷爷喂流食,直到最后,爷爷再也没能离开呼吸机,医生只好利用针管运载着营养液送入爷爷的身体。

        爷爷住院期间,我们每个人每天打开手机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老郭有话说”微信群里有没有关于爷爷的最新消息,如果传来“老爸今天情况很稳定”或是“老爸今天把送去的饭都吃完了”诸如此类的消息时,感觉一整天的太阳都在朝我们微笑,如果传来“老爸今天情况不太好”或是“别送饭了,早上送的到现在还没吃完”的消息时,心中的忧虑就会无限放大,爷爷的病情牵动着我们所有人的喜怒哀乐。

        6月3日凌晨2:50爸爸才回到家,他去接待从广州邀请来的钟南山院士的大弟子来给爷爷会诊,根据专家的方案,爷爷在6月3日插上了呼吸管,很多病人和家属对于插呼吸管这件事是极为抗拒的,但医生综合考虑爷爷的情况,给出了插管进行肺部深度取痰,再针对性治疗的方案,尤其是说到了插管治疗后有40%的治愈可能时,爷爷迫不及待地要求医生立即插管,对他而言,活下去的欲望战胜了一切可能随之而来的痛苦。最后,是爸爸在治疗方案上签了字,回来后,爸爸嚎啕大哭,说是自己害死了父亲,我和妈妈的安慰太轻太轻,爸爸心里的痛苦太重太重。插管取痰时,爷爷的双手被固定在床边,他痛苦地挣扎着,但他微弱的力气敌不过弹簧带的拉扯,面对40%的治愈可能,有哪一个家人舍得轻言放弃呢?但插管伴随的极度痛苦,我们纵有万千“让我来”的勇气,但谁又有能力替爷爷分担。那一天,对于爸爸来说,很长很长,他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切,背起了所有的负罪感,他说爷爷滴下的那滴泪,像一根针,刺痛着他的心,亲人们因不了解事情的原委而发出的责备,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扎在他的心口,爷爷在病房里,身体痛,爸爸在病房外,心里苦……这种苦,是说不出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悲痛于爷爷病痛的同时,更应该怜惜于爸爸的委屈。

        6月4日晚11:00,爸爸突发心绞痛,刚服下几颗复方丹参滴丸,就接到传来医院的消息,说爷爷血氧量只能维持在70左右,恐怕熬不过今夜了,这也许就是父子血脉相通带来的心灵感应吧。我们急忙赶往医院,和妈妈、大妈进入病房,爷爷安静地躺着,像睡去了一样,呼吸机依然呼哧呼哧的发出声响,呼吸管深深插入爷爷的肺部,强行给肺部灌氧,医生给爷爷注射了镇定剂,处于轻度昏迷状态的爷爷此刻是感知不到任何的疼痛,头顶的显示器里血氧量只有可怕的70+,我仿佛嗅到了死亡正在逼近的味道,悲伤笼罩着我们。

        因为缺氧,爷爷的手指和脚趾都变成了青紫色,皮肤已开始发黄了,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是微凉的,是无力的。我多想唤醒爷爷,我多想去生与死的边缘拉着爷爷,我甚至想将自己的生命借予爷爷一半,但我在人间,我触碰不到他生命的边缘,只能任凭爷爷与病魔抗争着,遍体鳞伤。

        爷爷一直徘徊在生命边缘,医生说爷爷大概是撑不过明天了,家人各有分工,暂时离开了医院,雷雷哥哥开车带着大姑、大妈回家给爷爷收拾衣物,爸爸去给爷爷准备遗照,我和妈妈回家收拾行李,大伯一人留守在医院,爷爷的死亡即刻宣判,我们都在安静地等待着判决。

        那晚,爸爸几乎一宿未眠,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整理爷爷生前的照片,望着青年时意气风发的爷爷,望着爷爷昔日在海关工作的场景,望着爷爷奶奶陪伴在一起的画面,爸爸的泪一定溢满了心田,溢出了心钵。

        6月5日,爸爸一早就出门了,我和妈妈7点多就开始收拾行李,跟单位请假以后,和妈妈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接到了大伯的微信语音“你们快来吧,爸快不行了”,电话那头,大伯的哭腔在颤抖着。这些日子,我们对爷爷有千万不舍,我们的内心有万千侥幸,但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我和妈妈一路小跑,也没赶得上见爷爷最后一面,进了病房,医生和护士正在打扫,爷爷的嘴里还插着呼吸管,他的肺部随着呼吸机送氧的频率而高低起伏,身上大大小小的针管和胶带已经被褪去,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那一刻我似乎觉得爷爷马上就要睁开眼睛,穿上衣服,随我们回家了。

        是啊,爷爷回家了,我们一路送他。

灵车在前,我们在后,如果爷爷的灵魂随车前行,望着我们一家人一路相送,他的灵魂一定不会孤单吧。到了果子沟就等于回到了伊犁,人生路兜兜转转88载,岁月流转千百回,爷爷终于回到了故土,家中一个远在深圳的远亲发来了一篇悼文,其中有一句我记忆犹新“我站在千里之外——深圳这块土地,看见你消失在伊犁天山果子沟的转弯处,您用背影告诉我:不必追”,那天的果子沟下起了雨,迎接爷爷回家,伊宁市殡仪馆16号厅,家人们遵从爷爷的遗愿,撤下了童男童女,撤下了跪垫,菊花装扮灵堂,党旗盖在身上,爷爷安详地躺在那里,子女们和儿孙们安静地坐在他的旁边,那三尺的距离,将我们相隔在两个世界,爷爷的遗像以黑白渐进色为底,面庞是彩色的,他微笑着,是那么鲜活的生命,鲜活到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郭老师眼睛红肿,不言不语,任何语言都无法慰藉他的痛苦,我知道他脑中一定一遍遍地回放着关于爷爷的一切,我只好陪着他,不做声,不打扰。

      爷爷的儿孙中,郭老师一个人连续守了两夜,担心他体力不支的心理是有的,但我没有劝他休息一下,我懂他的悲伤,如果女孩子能守夜,我和他的选择一定是一样的,黄泉路上冰冷孤独,老徐听说守夜的人少,让哥哥也来守夜,真心谢谢我的哥哥去守了爷爷一整夜,给香炉点了一夜香,谢谢老丁,忍着腰疼还坚持每天来,谢谢那么多亲朋好友,记挂着爷爷,这一切,爷爷一定体会得到。

        出殡那天,天为之泣。遗体告别仪式上,听着霍尔果斯海关副关长张军宣读爷爷的生平事迹,望着党旗下爷爷的遗体,我真正体会到了平凡的一生可以如此伟大,但生命的终结不会怜惜任何一个人,爷爷火化前,我们再一次瞻仰了他的仪容,水珠从他的脸颊泛起,像是爷爷留下的告别的眼泪,“爷爷走好”,人世间的快乐,愿在天堂依然能延续,带着我们的挂念,去和奶奶重逢吧。焚烧爷爷遗物的时候,我留下了爷爷生前的眼镜,爷爷透过这些镜片,读过了书报无数,看过了风景无数,阅遍了岁月无数,打开眼镜盒,镜片上还残留着些许油脂和灰尘,我不忍拭去,因为那是爷爷的生命仅存在这世上的印记。约半小时后,大伯端着爷爷的骨灰盒走了出来,一捧骨灰,宣告着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6月11日,爷爷离世第七天,老天还在哭泣,用老徐的话说这是上天有灵,“雨打墓,代代富”。爷爷终于要和奶奶相见了,骨灰盒相对地放着,一根红绳,牵引着爷爷走向奶奶的归途,儿孙们一人三捧黄土将爷爷和奶奶葬在了一起,我们送爷爷走完了他的一生。

        回到乌鲁木齐的那一晚,我梦见自己孕吐,周公解梦说“事情告一段落,想好好地松口气”。是啊,一件大事了了,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不停地骗自己,爷爷只是去深山颐养天年了。

        爷爷,您还记得吗?第一次见面时,您给我的五百块见面礼,说“别嫌少”,小红当时都惊呆了,奶奶去世后那是你第一次给压岁钱;爷爷您还记得吗?那次是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您吃了两碗米饭,胃口大开;爷爷您还记得吗?2015年的新年,我给您拍的财神爷照片,您笑的眉毛弯弯说:我们丁梅最会逗我开心;爷爷您还记得吗?您神神秘秘从卧室拿给我的新年礼物,竟是一个777牌指甲刀套盒,不知是谁送您的,您却惦记着我;爷爷,我不会忘记每一次去看您,您落在我额头的吻,和您的微笑。我们的情谊只有短短三年,但仿佛经历了三生。

        如果有来生,我们还要做祖孙,从我生命的源头就跌进您的手中,如果我只能幻化成世间一物,我希望我是您面颊上的那颗痣,永远都伴着您。

爷爷:

        饮一碗孟婆汤,

        忘却今生烦愁,

        续一世祖孙情,

        我们来生再见。

                      孙媳丁梅于2017年6月12日

        后续:6月16日,医院检查出我怀孕了,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已经顺顺利利地游到了我的子宫里安营扎寨了,其实早在爷爷葬礼之前我就已经怀孕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而已。如此推算,ta曾和爷爷在一个世界上共生过,爷爷生前就及其希望看到郭家的后代,那么这个宝宝的存在也算了却了爷爷心中最大的心愿。ta是多么善良的存在啊,从未与爷爷会面,但是ta乖乖地陪着我们送走了爷爷,谢谢我的宝贝,妈妈好安慰,妈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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