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扇生了锈的窗不知道被忽视了多久,就像林阳这么多年被自己刻意忽视的情愫。
林阳上次看见这扇窗,还是十年前,最后一次看见何梦的时候。
只是那时这窗边没有这么多铁锈,窗上也没有这么多泥垢,虽然有些裂痕,但是也算干净。
现在这窗突兀的立在林阳面前,和记忆格格不入,像是本来光滑的贝壳,沾满了恶心的沙子,让他对何梦的记忆,也像这生了铁锈的窗一样,满是杂质。
这是一扇北方的窗,被镶嵌在村子里的土房子上,就像这里所有的窗子一样,以前,都是木框,然后混着一层浆糊,粘上了望不出去的白纸。
这白纸挡不住风沙,挡不住严寒,自然也挡不住出去那些为了家庭出去务工的父母们,他们留下孩子和老人对抗着这风沙,这严寒,还有对他们无穷无尽的盼望和思念。
换成玻璃只不过是十几年之前的事,外出务工的王和爸爸回来将土窗的纸换成了玻璃,村里其他年轻人无论是出于心疼,还是出于愧疚,都将窗户换成了玻璃,那时,少有阴雨天气的北方地区,被阳光反射的亮眼的窗户像是被装上了星星一般,晃着每个人的眼。
林阳和何梦也是是这众多被玻璃窗户晃了眼的人。
林阳爷爷奶奶都在世,只是奶奶有严重的类风湿,不能做什么重活,要是哪天劳累过度,林阳会在半夜听到奶奶疼痛的呻吟,那声音像是午夜里沙哑的乐器,听的人心里像是灌了铅一般难受。
每当这个时候,林阳的爷爷也会躲在炕上,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和奶奶疼痛的呻吟合成走音的交响乐,堵得林阳喘不过气来。
何梦家里只有一个奶奶,可是何梦的奶奶虽然瘦小,但是健康而有力气,农忙时节会自己一人起早贪黑的忙活,也不曾叫苦叫累。
可是何梦和林阳一样,过得都不是很快乐。
没有父母在身边,生活自是越来越发艰难,学校的知识不会,爷爷奶奶也大字不识,离学校虽然不远,但那时两个人绝对没有一个人敢去问老师,好像这种害羞是植根心底的刺,理所当然不能触碰的。
这样事情的结果只能是两个人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相互帮助,可若是遇见两人都不会的,只能等到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看老师是不是还会讲到,如果老师能够讲到,两人便默契的对视一眼,开心的笑着,若老师讲不到这个地方,两人也不敢问,只能遗憾的把这份不懂永远的留在心里了。
那时的林阳懂事很早,像是爷爷奶奶每日回到家里的唉声叹气,悲伤啜泣,父母不在,屋子里的冰凉刺骨,有时候奶奶在夜里疼痛的哀嚎,像是乌云一般,笼罩着他本该满是阳光的童年,他不奢望得到多少偏爱和宠溺,只希望人生可以有些快乐的事情,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家里满是悲伤的气息在氤氲,怎么样都驱散不了。
而何梦,是他的光。
林阳记得那时候何梦和自己有一个秘密基地,便是那扇窗下。
何梦家里的这扇窗户在院子围墙的后方,窗子里是何梦的卧室,房子门冲南开,而这扇窗子在北边,夕阳永远顺着墙角绕过两人,也绕过这扇窗,向着院外的土墙走去。
因为接触不到阳光,所以这里很凉快,夏日的晚饭后没有刺眼的夕阳,写作业倒是方便了许多,有时候两人会趴在何梦窗外的破凳子上,蹲着写,凳子上有掉了的红漆,斑驳的裂痕像是在讴歌岁月的无情。
有时候两人会趴在何梦的窗台,透过窗户看见何梦的卧室虽然简陋,但是却被收拾的一尘不染。
林阳喜欢那时候的何梦,谈不上什么男女之情,只是单纯的可以让他内心欢喜,和何梦一起写作业成了林阳除了对在外务工的父母之外的另一项盼望。
那个干净温暖的卧室,擦得一尘不染的窗户,还有那个每天穿着红色棉布布料外套,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可爱的小姑娘,是林阳灰色童年中唯一亮丽的色彩,像是漫天的乌云,直直的射入了一道阳光,正巧照在自己的身上。
林阳希望老师每天都可以留很多作业,可以从夕阳晚霞做到月挂枝头,这样就算太阳已经从自己的世界落下,但是温暖却还能留存。
五年过去,林阳该上初中了,奶奶去年以为严重的类风湿卧床不起,能够动弹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下了一整瓶百草枯,林阳的爷爷嚎叫着将奶奶送进乡卫生院,两个人坐在医院的木椅子上,爷爷重复着林阳夜间熟悉的叹息,奶奶醒了,爷爷眼里又带了光,他和林阳将奶奶带回了家里,躺在炕上的奶奶仿佛也后悔了自己曾经那样倔强的想去面对死亡,
抓着林阳的手,眼泪不断从她满是沟壑的脸上落过,流向她蠕动的嘴,这眼泪流了六天,直到她越来越粗重的气息在屋里飘荡的最多的那天,呼吸便和眼泪一样停止了。
林阳没有哭,他觉得奶奶逃离了这痛苦的生活,是应该高兴的事,哪怕她的离去不是那样的轻松。
什么期望都会落空,这像是人生难以言喻的默契和真谛,也是所有红尘中人逃不脱的宿命。
何梦在十五岁那年离开了村子,她走前给了他一个拥抱,长长的麻花辫深深的埋进了他的颈窝里,他有些痒,但是却不想放手,他好像有一种预感这像是他们最后一个拥抱,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的眼泪掉在了她的麻花辫上,那辫子又黑又粗,像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吞噬了林阳的悲伤和不舍,那也是何梦看不见的悲伤和不舍。
林阳念到高放假中回来,何梦也回来了。
进门放下自己的书包和行李,爷爷告诉他何梦回来的消息,他愣了一下,转身眼泪竟然不争气的掉落,那时他记忆里从来他也没有过的激动,像是极夜终于在季节末期褪去了黑暗,一抹阳光大胆而热烈的向他宣誓着白昼的到来。
他长高了,现在可以轻而易举的跳过何梦家的院墙,那扇窗户还是在林阳眼前,被刚回来的何梦擦得一尘不染,可是窗户上斑驳的裂痕,却让林阳心里有些不舒服,或许时光就是这样,看似什么都没变,但是仔细看去,总会有裂痕,再微小也是那样明目张胆的存在着。
何梦看见站在窗外的林阳,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她打开窗户,像是小时候那样直接从窗户跳了出来,给了林阳一个拥抱,何梦和头发被烫成好看的奶茶色,蓬松的绑在脑后,这次林阳深切的感受到了何梦的体温和一种刺鼻的香气。
他有一种幻觉,他觉得自己身边这个人不是何梦,至少不是记忆里那个了,记忆里的何梦嘴上没有这样美艳的红色,眼角眉梢也没有这浓厚的妆,但是却是是林阳眼里最亮丽的光而眼前的何梦是那些乌云里的某一片助纣为虐的云彩,厚重的什么也透不过来了,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年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夜晚,被沉重的叹息压得喘不过气。
“这谁啊?”穿着貂皮大衣的中年男子指着林阳,手上明晃晃的金戒指晃得他眼睛生疼。
“我一个发小,好几年没见了”何梦转身自然的挽上了男子的胳膊,林阳才发现何梦的指甲也是被涂成了漂亮的颜色,俏皮可爱。
“什么发小啊,是你旧情人吧”男子一把搂过何梦亲了一下,像是在和林阳宣誓主权。
“别瞎说,林阳可是我朋友,林阳,别别在意啊,他就那样”何梦转身满眼歉意的和林阳解释。
林阳努力的扯着嘴角笑了笑,他不知道如何回复何梦和男子的话,现在的自己就像是棉花里的针,是个刺破柔软和温暖的尴尬存在,他想走,他知道这个窗子可能真的有了裂痕,是不容被忽视的存在。
何梦那天待了没多久,便随男子开着豪车离开了,这消息是在何梦走之后三个小时从爷爷口里得知的,林阳听了心里竟没有什么波澜,他觉得那年何梦的两个麻花辫,真的把自己所有的美好记忆都吞噬了,而且吞噬的一干二净。
林阳走之前,又从何梦家后墙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能够站在墙外就能把何梦卧室前的窗户看的一清二楚,那时候需要垫着许多石头才能翻墙过来的日子,他无数次的梦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但是这一天的到来,却是渴望着回到那垫脚翻墙过去的那一天。
或许过去和未来就是憧憬和回忆的交接吧,相互像是磁场一般吸引着,但是却永远也不能站在满意的一级。
林阳再站在这扇窗前,已经是十年之后了,这扇窗满是裂痕和锈迹,像是一记重锤唤醒了他那或喜或悲的记忆,黑色麻花辫和奶茶色的卷发在记忆里交替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怀念哪一个。
“林阳”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愣了一下,但是却没有回头,而是闭上眼睛,任泪水肆意的流下,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感觉到,身后的笑容是曾经月光和夕阳下温暖的笑容,那时候眼前的窗上,一尘不染,也无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