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花廊夜寂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这故事还得从头说起,各位客官,且听我细细道来。”
红秀接到了一封信,刚一回大堂准备把信交给温从戈,就听见了这出儿。她无奈摇了摇头,把信给了一个小姑娘,让她交给温从戈。
看样子有人要倒霉了,她得想想,怎么把尾扫干净。
那边温从戈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酒杯搁桌,碰出一声儿轻响。他垂眸半晌,轻吐出口气,嗤声开口。
“净说些不中听的话。”
温从戈拢袖提壶,倒了杯茶水,指尖抖下一道药粉落在茶中,抬手唤了酒馆的小姑娘给说书的送去。
“就说有人请先生喝茶,并非酒馆赠茶。”
那小丫头应下,把信留了下来,便拿着茶离开,温从戈抬手按按太阳穴,起身出门,抻了抻手臂。
他站在门口,微微回头看去。
那说书人口若悬河,说的口干舌燥,自然想也没想,便将茶喝下。仅一瞬间,他只觉得喉咙撕裂一般,捂着颈部翻倒在地,吐出了一口血,周遭酒客手忙脚乱的吵闹起来,引得一片混乱。
温从戈嘴角一勾:“既如此,就别再开口了。”
……
华灯初上,花廊寂静。
晚风拂过温从戈的颊侧,不听话的发丝贴上脸侧,他抬指拨开那几缕发丝,披着大氅于空无一人的花廊矗立。
他的指尖将信纸攥紧,指尖一弹,丢进了水里。涓涓水流于廊桥下细细流过,将信纸泡开,晕染了上面的字迹。
他仰头灌口酒水含在嘴里咽下,烈酒灼喉间生疼,指尖微动,一缕香就此飘散于风中。
魏烬站在花廊拐角,他听红秀说了事,便来寻人。可还未来得及上前,云鹤便已抬手拦住了他。
“先别过去。主子放了香,若是打断幻境,很容易出事。”
魏烬皱着眉看过去,只看到温从戈轻晃了晃腕间,缠铃晃动,碰撞出声声脆响,熟悉又稚嫩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清哥儿喜鱼,芽儿在长身体,要多吃水果蔬菜,还有他最喜欢的糖葫芦和饴糖。啊…芽儿个子又长高了,不知不觉,他竟然比我还要高上一些,要给他置办新衣…回来的时候得买几匹布料。”
“今天要出任务去,据说很危险,不过芽儿还在,我得活着回来…芽儿不爱出门,如果路上碰见漂亮的花儿,要记得给芽儿摘一束回来。”
温从戈微微侧首,便看到一道稚嫩身影伏在廊中石桌上,边念叨着边写手记,那小姑娘写完后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转身离去。
温从戈想追上去的时候,耳畔声音再度响起,他脚步一顿。
“芽儿,谁欺负你了?同阿姊说,阿姊帮你教训他。什么不用?!我家阿弟我都不舍得欺负,他配吗?”
“芽儿?哪里伤到了么?快过来,阿姊给你上药。”
那已然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他的身子扶靠着桥栏,垂眸只见那姑娘发顶的玉铃簪,他微微俯身抬手,欲抚人发髻,却在下一瞬,幻影消弭。
温从戈指尖颤了颤,微微收手攥紧。身处之地空旷,香味存之尚没有多久,便随风飘散在空中,幻境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他缓缓直脊,仰头猛灌了口酒,酒劲上头,颊侧发烫,他轻轻阖眸,任风舞乱了发丝。
魏烬和云鹤自然看不到幻境,但他们看到了温从戈隐忍克制地动作,直到他看着平静了些,两人才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云鹤提走了温从戈掌间的酒坛,温从戈微微睁眼,偏首便看到站在云鹤身后的魏烬。
温从戈看着魏烬眯了眯眸,扬起一抹笑。因为那封信,他知道他有秘密,但魏烬不说,他不问就是了。
就在魏烬以为温从戈知道些什么的时候,温从戈已经收回目光,对云鹤说道:“事情都处理好了?”
云鹤回答道:“后续鹰卫会跟,用不上我。”
温从戈点了点头,似是因为醉酒后有几分疲倦,垂下头没再追问。
空气一瞬间凝滞下来,魏烬坐在了石桌边的石凳上,不发一言,他缺席了十五年,比起能肆意询问的云鹤,他还是先沉默比较好。
云鹤看了眼酒坛:“主子借酒浇愁?”
温从戈笑起来,摆了摆手:“没有的事儿。”
云鹤沉默片刻,转身望着廊下水流。
“我闻到梦来香的味道,你想墨煦姑娘了。这香,主子你还是少用的好。”
想温墨煦了,这话倒也没错。可归根结底,只是温从戈无法忍受旁人以那样的污名评论千尘。他不可能杀光天下人,只能在可控范围内行动,然后制造心安的感觉自我安慰。
而他的阿姊,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人。
温从戈揉了揉干涩眼睛,没有反驳,他与云鹤一同看向涓涓水流,就势聊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我用了太多次,现在需要缠铃作辅才能看到阿姊了。遗忘,才是最后的死亡,我宁可最后疯死,也不想忘了阿姊。”
魏烬皱了皱眉,很想给云鹤使个眼色,但不巧,那愣小子看水没看他,他只得微微扶额,无声叹了口气。
“主子是有福气的人,莫要胡说。”
温从戈斜身倚靠着廊栏,云鹤蓦然觉得眼熟,他想起篁山崖上,温从戈想也没想就跳下去的事。他一下子心惊胆战起来,一把将他袖间的衣物抓在手里。
“主子!”
温从戈觑他一眼,轻笑一声儿将衣角抽回来:“怎么?怕我跳下去?”
云鹤沉默如默许,风吹过暗香翻涌,吹来人声音低哑:“主子,你还有自己的人生,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带着墨煦姑娘那份儿一起活着么?”
他哪里还有一辈子那么长?
温从戈笑起来,胸腔因笑意震颤,喉间干涩,让他不得不停下笑意咳了两声。
他深吸口气,说道:“不应该吗?没有阿姊,我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啊。”
“我知道,主子和墨煦姑娘感情很好。”
云鹤一下子卡了壳,不知道怎么再劝下去,他不是他,没理由劝他放弃。执念这个东西,就像个门槛,有的人跳过去了,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很难放下。
温从戈只轻嗯一声儿,低头理了理衣袖捋平,盖住腕间缠铃。
云鹤蓦然开口:“主子,你说,有朝一日,我会不会成为你的软肋?”
听到这话,温从戈手上动作一顿,魏烬嗤之以鼻,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这是只有一个答案的蠢问题。
温从戈掌抚上廊栏掩下情绪,微微侧目,挑着一边细眉轻佻开口:“嗯?你不是么?不过对于弱者来说,软肋皆是把柄。你该庆幸,我不是弱者。”
云鹤亦是侧目看他:“不会有那一天的主子,我会做你手中的利刃,做你身前的盾,但唯独不会成为你的软肋,不会成为你的缺口。”
魏烬忍不住开口:“傻小子,别怪我损你,你实力不够,还差远了些。”
这愣小子话题被拐飞了都没发现。
云鹤摸了摸鼻尖儿,较真儿又殷切地看着自家主子,希望得到一个肯定。
在这种眼神里,温从戈微微点了点头,却是补了一刀:“汇泽没说错,你确实还差了点儿。”
云鹤往远处挪了挪,将头抵在廊柱上,只觉得很受伤。
魏烬托着下巴说道:“你若是不开心,便同我们说说?总比一个人憋着好。”
温从戈沉默了下,探身从云鹤手中拿过酒,站回原处,仰头猛灌了一口。烈酒灼喉,一路涌入肺腑,他眯着眼睛,看着远空渐明苍穹。
“当年我不过方入三岁便一夜白头,阿娘抱着我,哭得很厉害,她总自责说我不该吃这样的苦。”
温从戈闭了闭眼,身子滑坐在地,隔栏雕着纹理,在他眼中已经有些看不清晰。
他轻轻开口:“我害怕阿娘哭,也害怕看见铜镜,害怕一切能看到自己的地方。山下村民的孩子拿石头砸我,说我是妖怪,不配活。”
魏烬指尖微微攥紧,只看向他,他家小孩儿这么漂亮,怎么能是妖怪呢?温从戈抿了抿唇,唇角一翘,望着悠悠向前的水流。
花灯之下,他笑得极浅极浅,他不该笑的,没人能在述说苦难的时候笑出来,可不笑出来,那些事情又好像太苦了。
“只有阿姊抓着我,护着我。她叫我芽儿,夸我好看,叫他们不许欺负我。”
酒意上头,温从戈倦倦垂首敛眸,支起一条腿,臂搭膝上晃了晃酒坛听酒响,沙哑着嗓子,起了声戏腔——
“且迷这风浪永远赶朝暮,你可知,这百年爱人只能陪半途?”
这句词唱的是爱人,也是亲眷。
魏烬走到他身前坐下来,抬手抚了抚他发顶。他将酒坛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扬手将酒坛抛进水里,酒坛入水,发出了一声响,随着水流远去。
温从戈指尖颤抖地抓住了魏烬的手臂。
“若是我没有瞒着阿姊着罗裳,替她出交任务就好了。我一直觉得,最该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霍潭看上的明明是他才对,可就因为两人长得像,他的阿姊才会入了霍潭的眼。
当然,这都是温从戈单方面的想法。可在魏烬看来,身在雏生馆的他们没有拒绝任务的余地,他们两个人势必要有一个要走这一遭。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局面,都是在劫难逃。可这件事,却成了温从戈的执念。
“十四年前的雨夜…”
那一瞬间鼻尖酸涩,温从戈眼中润了几分泪,出口声音嘶哑哽咽。
“阿姊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可她一定要带着我…我在任务里受了伤,跑不快…我们被抓回来的时候,是阿姊坚持说,任务是她出的,也是她去复了命,跟我没有关系。”
“是我拖累阿姊害死了她…阿姊一定…恨死我了吧…”
魏烬第一次听到他主动提及当年的事,也第一次看见,那个如沙漠白杨的人,弯下了脊梁。
积压在温从戈心底的崩溃情绪,不管不顾的翻涌升腾,情绪拉扯间,他抓着魏烬手臂的手不由紧了紧。
魏烬只觉手臂一阵疼痛,他无知无觉地用温热掌心覆盖住了他的手。
温从戈恍然扯了扯唇:“她死的时候,还是个没及笄的小丫头…现在…我都能做她兄长了…”
温从戈敛了敛眸,颊侧不经意间落下的眼泪,被魏烬抬指刮去,他抿着唇牵了牵嘴角,却没能同往常一般笑出来。
云鹤忍不住说道:“主子你…笑不出来就别笑了…”
魏烬抓住温从戈的手腕儿,温从戈下意识往外抽手,魏烬却直接一个用力,他身子不稳前倾,猝不及防半扑进了他的怀里。
温从戈身后大氅兜帽被魏烬拉起,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微微偏首只看见人冷峻侧脸。
“你想哭吗?我帮你挡着。”
云鹤转过身面柱思过,也跟着说道:“主子你想哭就哭,我可以当没看到没听到。”
温从戈用手抬了抬兜帽,神情微怔的看了一眼只留了个背影给他的云鹤,一瞬间只觉这人像极了长姐。
不属于也不适合那道深渊,可身在之时,亦能持守本心纯朗。
魏烬勾了勾唇:“小孩儿。”
温从戈被这一声儿小孩儿叫的回神。
“哭不丢人嘛,我们又不会说出去,你也不用太害羞…唔。”
神特么害羞!?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