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玦

本文参与【馨情】主题写作之古风类文章征稿启事活动

人们总说真情难觅,如昙花一现,然而有些情,却能够跨越千年。


宽广的寝殿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他孤独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紫檀木制成的大笔在纸上刷刷点点。他的身边散落着大量的白纸,上面写着一个个大大的“敕”字。

寝殿的门突然被打开,木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接着是一串轻柔的脚步声。

他并未理会,依旧拿着笔不停地写,不停地丢弃,也不管那些溢出的墨汁染黑了他的白衣。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声音的主人弯腰拾起一张纸,端详起上面的字来。通过余光,他看到了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不是说了都不许进来吗,出去!”他不悦地说道。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稚嫩,就像是个小孩子。

“殿下,您不要用膳吗?”银铃般清脆的嗓音响起,让他不禁抬头望去。那里站着一个此前从未见到的女子,明眸皓齿,细眉朱唇,虽然年岁不大,看上去却光艳动人。

“不吃饭会饿瘦,碰到大风天会被吹走的哟。”女子咧开嘴露出两颗虎牙。她的笑容是那样灿烂和耀眼,让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在渐渐融化……

…………

“锦医生,锦医生。”

呼唤声让锦玉然从梦中惊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一脸苦笑的护士小茹问道:

“出什么事了?”

“七号病房的患者又在闹了,不肯吃饭不肯吃药,还把我们和家属都赶了出来。我是搞不定啦,还得劳驾您出马呀!”

又是那个姑娘。锦玉然不禁皱起了眉头。

“好,你先去吧,我这就去。”

锦玉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向窗户方向望去。

午后的阳光照射在窗台上,使那盆粉红色的月季花显得格外明亮耀眼,就像梦中那名女子的笑容。

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

七号病房是一个单间,里面只有两张床,一张睡患者,一张睡陪护家属。不过现在家属也和护士一起被赶了出来,焦急地在病房门口来回踱步。

看到锦医生出现,他们像看到救星一样围了上去。锦玉然简单地安抚了一下家属,然后走到病房门前,轻轻地推开了门。

伴随着钢制合页轻微的摩擦声响,锦玉然迈步走进了病房。房间内十分安静,只能听到皮鞋踏在地砖上的声音。

洒满阳光的病床上坐着一个长发女孩,她正背对着自己,望着窗外的天空。

“我说过谁都不要进来,请你出去。”

女孩没有回头,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脆如银铃。

“怎么又不吃饭了?”听到锦玉然的声音后,女孩才缓缓转过头。她柳眉下面的大眼睛流露出温柔之色,嘴角微微上扬。

“不吃饭,又怎么样呢?”女孩看着锦玉然轻轻问道。

他突然想起梦中的场景,下意识地说道:

“不吃饭会饿瘦,碰到大风天会被吹走的哟。”

话刚出口,强烈的既视感和违和感一起涌上了心头。这场景为何如此熟悉?却又如此不同?为何跟那梦里如此相似,却又好像有很大的差异?

对了,梦里不吃饭的是自己,劝说的是那个女子,而且这件事并未发生在医院里,而是在王府的寝殿之中。

听到他的回答,女孩笑了。自从入院以来,锦玉然从未见过她笑得如此灿烂,以至于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女孩的嘴里长着两颗可爱的虎牙。

“你终于想起来了。”女孩笑着说道。她的目光愈加温柔,声音中也透露着怀念。

“你还喜欢写字吗?还在写‘敕’字吗?”

锦玉然吃了一惊,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的那个梦?他惊讶地看着女孩,好半天没有开口。

“……看来你还是没想起来呢。”女孩的声音中透着落寞,“没关系,只要找到它,你就会想起来的。”

说完她转过头,继续望着窗外说道:

“我想吃饭,可以麻烦您帮我转达一声吗?”

之后,她便不再说任何话。

今晚是夜班。处理了几个患者的问题外加写了几份病志之后,已经是午夜时分。

锦玉然站起身活动了几下身体,然后走到办公室的窗边,从十七层向下望去。

这座城市依旧没有沉睡,到处都是霓虹璀璨,车水马龙。唯有仰起头,在视野中仅留下正当空的那轮明月,才会获得一种宁静的感觉。

很久以前,儿时的他曾和她一起坐在庭院之中,抬头凝视着天上的皓月。耳畔是虫鸣阵阵,身旁是绿柳青青,两个人默默无声,那才是真正的宁静。

不对。自己小时候从来也没有去过栽着柳树的大院子,身边也没有过那样的女孩,这不是自己的童年记忆。

可这记忆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会有一种怀念的感觉?不仅是怀念,甚至还有些心痛。

好想见到她。如果可以,我想活下去。

奇怪的念头涌上心头,让他诧异而又困惑。自己明明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这样想?那个她,究竟是谁?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在无人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那脚步是如此的轻柔,听上去就像是时钟上嘀嗒跳动的秒针一样,规律而又细腻。

是她。

没来由地,锦玉然心中笃定;没来由地,他起身开门,追了出去。

他无比渴望与她相见,仿佛自己深陷茫茫沙漠,而她就是远方的那块绿洲。

走廊里的灯不知为何全部熄灭,只剩下走廊尽头的窗子里洒下银白色的月光。穿着病号服的她就站在那扇窗下,举头仰望着窗外的明月。

她的全身,包括那及腰的乌黑长发都沐浴在月光中,仿佛被蒙上了层银白色的薄纱。

锦玉然急匆匆地跑了过去。可当他站到她身后之时,他却陷入茫然之中,不知该如何开口。

未知的记忆在这时又一次涌上心头。在那记忆的带动下,他将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头,用同样轻声的口吻说道:

“下次你一定要带上本王,我们一起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去捉流萤。”

“嗯,下次一定。下次,我们一定。”她回过头,两串泪珠刚好从她的脸颊滴落。她的双眼仿佛是两池清澈的湖泊,荡漾着头顶那洁白的月光。

这时锦玉然才发现,面前的她正是七号病房里的那个女孩。

不过此刻他却没有心情去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看着她热泪盈眶仰视自己的模样,他只想冲上去抱紧她,以弥补对她的愧疚。

然而就在这时,他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坐在寝殿之中,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今天,她终于禁不住这位小王爷的软磨硬泡,答应出去帮他捉自己曾经说过的,那种会发光的流萤。

他从黄昏便开始坐在那里等待,一直等到了午夜时分。

她终于回来了,满脸泥土,凌乱的发髻上还挂着青草,脚下的鞋子也丢了一只。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咧开嘴露出爽朗的笑容。接着她将手中的小布口袋放到他的面前,神秘兮兮地说:

“殿下看看,这是什么?”

“找到了!?”他兴奋非常,急忙从她手中接过那个布袋,小心翼翼地打开。

可是将袋子打开的时候,里面的小虫子早已没有了动静,它们的身体也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光辉。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大哭了起来。她也很难过,只能将他搂在怀中,和他一起哭泣。

许久之后,两个人擦干了眼泪,来到中庭之中,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它们为什么会死呢?”他望着明月问道。

“大概……是被关在布袋里太久了……”她也同样看着月亮回答。

“关久了……就会死吗……?”

她回头看了看正在仰望天空的那个孩子。她知道,他所说的不只是那些虫子。

“我去的那个地方有很多很多的流萤,下次,我们去那里看吧!”她猛地拉住他的手,用十分认真的语气地说道。

他愣了一下,随即从她坚定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也同样露出坚定的表情说道:

“嗯!下次你一定要带上本王,我们一起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去捉流萤!”

“嗯,下次一定。下次,我们一定!”

洁白的月光下,两个人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

锦玉然从办公桌上醒来,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向外望去。走廊里灯火通明,护士站里的两名护士正在一边聊天一边看着手机,此外别无他人。

难道自己刚刚是在做梦?做了两个梦?

可是这些梦,为何都那样真实呢?

早晨查房的时候,锦玉然在七号病房里见到了她。

她依旧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并且一言不发。

锦玉然看着她,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没有记起吗?”

许久之后,面对着窗户的她突然问道。

锦玉然无言。他不确定那些记忆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不确定自己是亲身经历还是产生了幻觉。

他甚至不确定刚刚女孩是否真的问了自己那句话,那个声音是否是自己脑海里产生的幻听。

因为此前此后,女孩都不曾开口。

查房在尴尬的沉默中莫名其妙地结束,当锦玉然关上七号病房的房门之时,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锦玉然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

那个女孩肯定和自己有着某种联系。假使这只是单纯的梦,她又怎么会知道梦中的事情?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从接收了这名患者后,锦玉然整日心烦意乱,坐卧难安,精神状态也愈发糟糕。如果再不设法进行调整,只怕会影响工作,进而影响到自己的事业。

想到这里锦玉然按下左转灯,掉头向医院的方向驶去。

“我是谁?”望着早晨刚刚离开,此刻又急匆匆赶回来的锦玉然,女孩神色淡然地重复着她的疑问。

“没错,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会觉得我们似曾相识……还有那个梦?月亮?萤火虫?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只记得这些吗?”女孩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么说来……你知道那些东西?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在那个地方?”

面对锦玉然连珠炮似的提问,女孩却并不作答。沉默许久之后,她才缓缓说道:

“只要找到它,你就会记起来了……”

“它是什么?它在那里?”

女孩没有回答他,而是重新默默地望着窗外,缓缓吟诵着: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那声音如湖水般宁静,如溪流般舒缓,如山泉般清澈。这些水一样的声音缓缓进入他的耳朵,渗透进他的心窝。

吟诵过后,女孩依旧看着窗户,什么话都不说。又过了许久,她再度缓缓开口,说出了四个字:

“你负了我。”

沉重的负罪感再度袭来,让锦玉然变得呼吸困难。他努力调整状态,想继续问些什么,然而本能却在逐渐攻陷大脑,试图让他放弃一切理性,如那晚的梦一样上前抱住她以弥补自己的愧疚。

意识到情绪正在失控的锦玉然急忙站起身,有些狼狈地朝门口走去。当他的手落在门把手上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了女孩的声音。

“你负了我。”

“我……”锦玉然回头想要解释,却又根本不知该怎样说。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又做了那个梦,但这次稍微有些不同。

这次的梦里不再只有他们两个,而是有着许多仆人。他穿着华丽的正装,准备离开那里。

“你真的要走吗?”她一脸担心地问。

“不要担心,我没事的。”他笑着说,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带有缺口的玉环递给了她。“这个送给你,想我的话,就看看它。”

“我不要,我要你回来。”她的两条细眉几乎要拧在了一起,泪珠也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嗯……我会的,这个先放在你那,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还给我。”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他说。

“……那好。”她接过那只破掉的玉环,接着板起脸瞪着眼对他说:“一定要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好。”他笑了笑,登上了那辆迎接他的马车。

…………

又到了早间的例行查房,锦玉然站在七号病房前迟疑不定。

尽管一直以来他不肯承认,但越来越强烈的直觉却在告诉他,那些梦无疑就是他的前世记忆。

如果七号病房的女孩真的是梦中的那个女子,那么今早的那个梦,或许就可以解释女孩口所说的负了她是什么意思。

梦中的他话语中明显透着含糊与敷衍,可能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那身华丽的衣裳,无疑证明他做了什么高官。

看来他的前世,是一个为了功名而狠心抛下情人的渣男。

不过既然当初如此绝情,现在又为何只要一想起梦中的过往,就会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愧疚呢?

“锦医生早。”问候声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锦玉然抬起头,看到护士小茹正迎面朝他走来。

“早。”他有些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因为自己已经在傻站在这里好久了。

“又在发愁呐?七号房的患者确实很难搞呀!”小茹在锦玉然面前停下,满脸同情地说道。

锦玉然苦笑一声没有作答。事情确实很难搞,但却不只是她的原因。

“唉,看见我们的大帅哥成天往那小姑娘的房间里跑,姐妹们的心里真是酸溜溜呢!”小茹戏谑地调侃道,“幸亏锦医生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不然不知道会碎了多少颗纯情少女心哟。”

“别拿我逗乐了。”锦玉然叹了口气,无奈地挥了挥手。

“呵呵,加油哦!”小茹坏笑着跑开了。

看着小护士离去的背影,锦玉然转回身,毅然地推开了七号病房的房门。

没错,即便前世的自己真的负了那个女子,那也是前世的事情,并不能代表自己的现在。现在的自己,行得端走得正。

没什么好内疚的。

当站到她面前的时候,锦玉然已经完全被内疚的情绪所包围。

进来之前明明已经反复说服了自己,但一看到她,刚刚的洗脑催眠就如秋风下的落叶,顷刻间就被吹得无影无踪。

他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只是低头看着她垂在床下的那对纤细白皙而又小巧的双脚,后来又觉得这样也不礼貌,于是又将视线向其他地方游移。

女孩照例沉默无语地看向窗外,良久之后才开口说:

“你负了我。”

和之前一样的话,这次却让锦玉然差点当场给她跪下磕头。因为他现在相信,自己确实曾经有负于她。

“对不起。”他坦诚地道歉,“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你呢?”

“找到它。”望着窗外的她缓缓说道。

“……之前听你提过几次了,那到底是什么?”

“你曾经送给我的那样东西。”

“就是那块有缺口的玉环?”

面对锦玉然的询问,女孩却没有回答。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地说:

“你还是没有想起。”

“没有想起什么?”

“去找吧。找到它,你自会明白。”

之后,她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什么都不肯再说。

锦玉然坐在电脑前,茫然地望着屏幕里各种各样的玉环图片。

毫无头绪。

世界这么大,该到哪里去找那个东西呢?

于是他又来到古玩街上,漫无目的地看着两旁地摊上摆着的各种项链手串,金碗瓷盘,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汪洋大海之中,根本搞不清方向。

站在仿古的石板路和平房组成的古玩街上,锦玉然突然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似乎自己曾经也走过这样一条大街,也这样呆呆地望着两旁穿梭而过的行人和琳琅满目的店铺。

而那条记忆中的路的尽头,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不知为何,想到那座宫殿,他的心中便充满了凄凉,愧疚之情也再次涌上心头。

锦玉然摇了摇头试图驱散那些想法,却无意间看到一间玉器店里,挂着几块和梦中相似的玉环。

喜出望外的他急忙走了进去,拿起其中一块放在手中观看。

尽管颜色和花纹都与梦中那块都不相同,但他们形状相同。都是带有破损、带有缺口的玉环。

“想买玉玦吗?”带着眼镜的店主热情地走过来询问。

“这个东西叫什么?”锦玉然心中突然有所触动,他急忙问道。

“没听说过啊?这种有缺口的玉环叫做玦。鸿门宴知道吗?范增就是用这个在宴会上暗示项羽,让他赶紧下决心把刘邦宰了。这个东西有决心的意思,也有决断之意。哎对了,要是送女朋这个可不行啊,这个在男女之间就代表诀别了。”

“诀别……?”

“对啊?诀别就是永别的意思!”

永别。

原来前世的自己,果然离去时候就没打算回来。

但回忆起梦里的情景,萦绕在心头的始终是悲戚与不舍。似乎这场别离并非他的主观意愿,而是一种无奈。

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意间,他看到了放在柜台上的一张海报。

“这是!?”锦玉然有些激动地拿起那张纸问道。

“隔壁市办的文物展。听说那边端掉了一个倒卖文物的团伙,搜出来整整一仓库的好宝贝,于是就地举办了个展览,也是挺有想法的。海报上附带门票,你要有兴趣就拿走吧。”店主笑着说。

“谢谢!”锦玉然拿起那张海报,匆匆离开了玉器店。

在那张海报上的一个角落里,印着一只白色的玉玦。

驱车行驶了两个小时后,锦玉然站在了博物馆内的一只展柜前。

上面的标签写着“北齐勾云纹饰玉玦”的字样,那只玉玦,就静静地躺在标签的旁边,沐浴在展柜灯明亮的光芒下。

虽然略有沧桑之感,但那颜色,那形状以及那纹饰,都和他梦里所见的一模一样。

找到了。

锦玉然有些兴奋,却又有些无奈。

找是找到了,可又该如何将这个东西拿给她呢?

他轻轻地伸出手,放到了那块玻璃展柜上。

就在接触到玻璃的一刹那,玉玦似乎发出了光芒。接着,记忆像潮水一般,透过手掌汹涌地闯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

没有她之前,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独自一人坐在那空荡荡的寝殿里,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敕”字。

这是皇帝才能写的字,而他本来是应该做皇帝的。他的父亲是皇帝,而他是父亲亲自册封的皇太子,父亲死后,他就该成为皇帝。

但他的父亲是抢了自己侄儿的皇位登基的。坐稳皇位后,父亲便杀死了那个十七岁的孩子。而父亲病危的时候,他这个太子只有六岁。父亲很担心他也会和那个孩子一样被人夺走皇位杀害,于是便直接将帝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弟,并恳求这位新皇帝能够放过自己的侄子。

新帝登基后确实没有杀害他,但却将他囚禁在这座王府之中。失去皇位和太子身份的他没有了往日的前呼后拥,成为了笼中的鸟儿,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当时的他只有六岁,他不明白这一切的变化。他哭闹,他摔打,他想要喝上等的花蜜,他想要见他的父皇。但没人回应他,这里只有沉默的宫女和冰冷的卫士,以及高高的围墙。

人会在逆境中获得成长。短短一年之后,年幼的他便渐渐明白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面临的处境。

他萌生了死的想法。与其这样整日遭受禁锢,还不如一死了之。

但他没有勇气尝试自杀,毕竟他只是个孩子。于是某天,他突然想起父皇曾经教他写的“敕”字。父亲曾经告诉过他,这是只有皇帝才可以写的字。

这样,或许可以激怒现在的皇帝,让他了结自己的生命。

从此,写字就成了他唯一的事情,直到她的出现。

她比自己大五岁,被送到这里做他的王妃。见面的第一天,他便被她的灿烂笑容所吸引,因为此前他所见到的,全都是冷若冰霜的表情。

她成了他最好的玩伴,白天一起折纸捉迷藏,晚上一起看月亮数星星。失去所有亲人的他已然将她视作自己的姐姐,对她无比的依赖。

那晚,她好不容易将捉到的流萤带回王府,却发现它们早已闷死,两个人相拥而泣。从此,感到孤独寂寞的他更是与她形影不离。

他不再试图寻死,因为他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但灾难,却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十一

锦玉然开着车子在公路上狂奔。

刚刚他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七号病房的患者不知所踪,警方希望他能够配合调查。

但他此刻不是要去派出所,而是前往另外一个方向。

直觉告诉他,她就在那里。

不,是那只玉玦告诉他,她就在那里。

…………

当敕使带着队伍出现在门外时,他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初种下的因,不会因为中途的意志转变而改变结出的果。

他后悔,他恐慌,他想带着她逃跑,却根本无路可逃。

最终,他却还是神色淡然地穿好朝服,平静地和使者一同前往了皇宫。

因为他看到了她惊恐的模样,他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

为了安抚她,他将父皇赐给自己的玉玦送给她作为重逢的信物。现在的她还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但天长日久之后,一定会有人告诉她这其中的含义。

时间会冲淡一切。等到她在将来的某一天明白的时候,或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但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活下来。

登上马车的同时,他暗暗下了决心。他决心放弃皇太子的高傲,诚恳地向自己的皇帝叔叔请罪,承诺放弃一切贵族身份,带着她一起归隐田园。

他想活下来,不只是为了自己。

如果有可能,他一定要和她好好享受未来的美好时光。

然而现实终归是严酷的。

皇宫的大殿比王府的寝殿还要高大宽广,也更加让人感到冰冷。

皇帝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命人拿出纸笔,让他在上面写出一个“敕”字。

他照做了。熟悉的敕字写好之后,皇帝命人拿出了另外一张纸,上面有他曾经写过的“敕”字。

经过比对,它们一模一样。

尽管低着头,他却可以感受到皇帝冷峻的视线。他害怕得发抖,却仍旧起身作揖,对上面的那个人说道:

“阿叔……”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那个人为叔叔,父皇在世的时候他曾经与之有过接触,但却因为本能地厌恶感而不肯以叔相称。

此刻他确实放下了心中的高傲前来乞求,但他怕的是离别而非死亡,他想求的是与她相伴,而非自己苟活。

但不论目的是什么,都只是泡影。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方砚台便砸到了他的头上。视线开始旋转,汩汩的鲜血盖住了双眼。

他挣扎着抬起头,红色的视野内是手握砚台的皇帝。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张脸因为愤怒而显得狰狞和扭曲。

“小畜生!朕待你不薄,你还想要谋反!!”

我没有,我只想回家。他想辩解,却因为眩晕而说不出话来。

“混帐东西!小小年纪就敢觊觎皇位,这种位置是你这小娃娃能坐的吗!?来人啊,让他看看这宫殿有多大,看看他能不能驾驭得了这个地方!”

我不要,我不要皇位。

凶神恶煞的侍卫走了过来,巨大的手掌一把扯住他的发髻,拖着他的脑袋围绕着宫殿行走。

“打!给朕打!好好教训这个忤逆的混帐!”

另一名侍卫跟了上来,举起手中的金瓜锤,无情地砸在他幼小的身体上。

当他被拖回原地的时候,大殿上已经鲜血淋漓。而他早已无法起身,只剩下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但皇帝的愤怒并未消减,他走到奄奄一息的侄子面前,俯视着这个原本的皇位继承人大吼道:

“畜牲!你知道错了吗!?”

他已经听不见皇帝的声音。他的视线已经模糊,意识也开始恍惚。他似乎看到了一片青翠的草地,鲜花在风中摇曳,流萤在漫天飞舞。

而她,就坐在草地中央,微笑着向他伸出手,等待着他的到来。

她还在等我,我想要回去。

于是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出手抓住皇帝的脚踝,努力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阿叔……饶恕我……我想回家……”

回应他的,是重重的一踢。他那筋骨尽断的身体如同坏掉的布娃娃一样翻滚到了一旁,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回家!?还要回去继续谋划你的反业不成!小小年纪便如此歹毒,将来必是我大齐祸患!来呀!给我拖出去斩了!”

两旁侍卫再度上前,其中一人看着那具已经血肉模糊的身体,伸出手探了探他的气息。

“陛下,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死了?”皇帝瞪起那充满血丝的眼睛,表情充满了怀疑。“去去去,把他丢到殿外的水池里,看他到底是真死还是装死!”

池塘平静的水面被打破,鱼儿们争相逃离,随后又纷纷游了回来,好奇地打量着这具逐渐沉默的小小尸体。

原本碧绿的池塘渐渐变成了红色,仿佛一块被打磨得方方正正的红玉,又像一枚血红色的琥珀,将一副年幼的身躯禁锢其中。

十二

红日西斜,天色渐渐变得昏暗。锦玉然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艰难地在山林间穿行。

那块玉玦指引他来到这里。因为没有道路车子无法通行,所以他只好徒步前进。

这块远离尘世喧嚣的土地似乎千百年来未曾有过变化,踏着厚厚的落叶,他依稀能够辨认出记忆中她走过的那个地方。

这是玉玦带给他的记忆,关于她和那个地方的最后记忆。

…………

她步履维艰地行走在树林中,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身体仿佛风中的残花,随时会破碎。

自从他走后,她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她整日握着那只玉玦,坐在寝殿里望着大门的方向,等待着他的归来。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

他始终没有回来,而她也日渐消瘦和干枯,最后到了无法站立的地步。

直到那天,她听到院子里的侍女唱起了那首歌: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她突然明白了他送给自己玉玦的含义。

与君绝。

不知何处生出的气力,竟然使她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地走出王府,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来到了这里。

前面的山坡下面,就是那片草地。是他们约定好了,要一同前往的地方。

然而长途跋涉已经透支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来到山坡边缘时,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一头栽了下去。

她像一截干枯的木头一样从山坡上滚落,一直滚到了草地中央。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睁开了双眼。

然而她能看见的,就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不知道究竟是黑夜吞没了一切,还是上天带走了自己的眼睛。

惊慌中她拼命坐起身子,伸出手想要确认。但下一秒,现实就将她的胡思乱想推翻。

黑夜之中骤然飞起了无数的流萤,仿佛无数雪花从地面升起,准备回到天空之中。碧绿色的光将大地和天空点亮,也照亮了早已经坐在那里的、她心心念念的那位小王爷。

柔和的萤光映照出她脸上的惊喜。她激动地走到他的面前,明明有满肚子的思念要讲,到最后却还是生气地瞪着眼睛说道:

“你负了我!”

明明要装出生气的样子,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没有。”他笑着说,“本王这不是来了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冲上去抱住他的头,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漫天流萤飞舞之中,只能听见她的轻声哭泣。

许久之后,依偎在她怀里的他轻声说道: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以后我们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好吗?”

“嗯。”她轻轻地点点头,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

天亮时分,斛律将军的手下们才在草地上发现了他女儿的尸体。

她骨瘦如柴,面容憔悴,原本乌黑的长发此刻却如同稻草般枯黄。

但她的脸上,却挂着无比幸福的笑容。

下葬的那天,无论众人使出何种办法,都无法将她攥紧的右手打开。最后斛律将军亲自握着女儿的手,轻轻地说道:

“你们今生缘分已尽,若来生有缘,便将你手中之物交给为父,天涯海角,它定会引你二人重聚。”

她的右手终于缓缓舒开。

掌心中放着的,正是当初他送给她的那块白玉玦。

十三

追寻着那个记忆,锦玉然穿过古老的树林,面前果然出现了一个山坡。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山坡而下,却还是在中途被绊倒,像当年的她一样滚到了那片草地上。

手机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慎滑落,钻进了山坡上厚厚的落叶之中,不见踪影。

所幸这一跤摔得并不重,他并未因此受伤。锦玉然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掸落身上的落叶和草屑,便径直朝着草地中央走去。

失去了手电的光芒,四周被黑暗包围,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步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究竟在何方。

记忆中漫天飞舞的萤火之光,早已在心中将这里照亮。

七号病房的女孩就坐在草地的中央,就像当年坐在那里等候着的小王爷一样。

当锦玉然靠近之时,四周突然升起了千万盏绿色的萤火。这景象,一如当年。

“这就是你要带本王来的那个地方?”锦玉然坐到以标准姿势跪坐着的女孩身边,望着繁星般的萤火虫问道。

“嗯。”女孩点了点头,“这次,你终于来这里了。”

“嗯。”锦玉然也点了点头,“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我,而不是你脑子里的幻象了。”

柔和的荧光映照着二人,他们的脸上都十分平静,仿佛重逢的欢喜中和了跨越千年的悲伤。

“你负了我。”许久之后,她又一次这样说道。

“没有。”锦玉然笑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这次,换做锦玉然一把搂住她,将她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这次,我是真的来了。”

女孩再也忍耐不住,趴在他的怀中痛哭了起来。

“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

女孩不停地用手捶打他的胸口,泣不成声。

又过了好久,她才抽噎着抬起婆娑的泪眼,望着锦玉然说: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以后我们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好吗?”

锦玉然看着她遍布泪痕的脸庞。她的眼眶、鼻子以及脸蛋都哭得通红,盛满泪水的双眼中闪耀着四周飞舞的萤火,就像两池洒满星光的湖泊。

看着她那让人心碎的模样,锦玉然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

“不。”

“什么!?”女孩瞪大了双眼,脸上的表情写满了不可思议。

“不。”锦玉然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答复。随后他站起身,缓缓说道: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当年的故事结束了,你不再是斛律将军的女儿,我也不再是那个王爷。我是医生锦玉然,你是我的患者。身为你的主治医生,我不允许你在没有康复情况下擅自离院,请你跟我回去。”

女孩愣愣地抬头仰望着面前的这位锦医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锦玉然回过头,面带微笑地对着她说:

“不过……等你出院之后,方便留个联系方式,让我请你出去吃个饭吗?”

“……嗯!”女孩又愣了一会,接着破涕为笑。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了,来。”锦玉然弯下腰,向女孩递出了自己的手。在荧光的温柔照耀下,用更加温柔的口吻轻声说:

“走吧,我们回家。”

(完)

故事来源:

《北齐书·卷十二 列传第四·高百年传》:乐陵王百年,孝昭第二子也。孝昭初即位……乃称太后令立为皇太子。帝临崩,遗诏传位于武成,并有手书,其末曰:"百年无罪,汝可以乐处置之,勿学前人。"大宁中,封乐陵王。……百年尝作数"敕"字,德胄封以奏。帝乃发怒,使召百年。百年被召,自知不免,割带玦留与妃斛律氏。见帝于玄都苑凉风堂,使百年书"敕"字,验与德胄所奏相似,遣左右乱捶击之,又令人曳百年绕堂且走且打,所过处血皆遍地。气息将尽,曰:"乞命,愿与阿叔作奴。"遂斩之,弃诸池,池水尽赤,于后园亲看埋之。妃把玦哀号,不肯食,月余亦死,玦犹在手,拳不可开,时年十四,其父光自擘之,乃开。

译文:

乐陵王高百年(公元556年-564年),是北齐孝昭帝高演的第二个儿子。高演即位后曾经声称太后娄昭君封高百年为皇太子。高演死前传位于弟弟高湛,并写了一封亲笔信,信末提到:“百年无罪,希望你善待他,不要仿效前人。”武成帝大宁年间,高百年被封为乐陵王。高百年曾经写过“敕”字,被教他读书的贾德胄发现,并将其偷走向高湛报告。高湛大怒,传召百年入宫。接到传召命令后,高百年深知凶多吉少,于是将自己腰带上当的玉玦割下来送给了王妃斛律氏。

高湛在玄都苑凉风堂接见高百年,命令他写“敕”字,并以贾德胄递交的字条比对,笔迹相仿。于是命令身边的侍卫殴打高百年,又命令他们拖拽高百年边走边打,所过之处血流遍地。高百年奄奄一息的时候,对高湛求饶道:“求阿叔留我一条性命,我愿意为您做奴仆。”高湛将其杀死,并将尸体扔进水池中,整个池水都被染红。高湛命人将高百年的尸体带到后院,亲眼看着手下将其埋葬。王妃闻讯后手握玉玦号哭,从此绝食,一个月后身死。死后她手里还攥着那只玉玦,无法将拳头分开,时年十四岁。最后还是她的父亲斛律光亲自动手才将那只手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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