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尽奇峰打草稿



傅抱石在《石涛上人年谱》自序中饱含深情地写道:

考大涤生于明祚将斩,自弱冠以至死,均辗转呻吟于异族宰割之下。以诗以书以画写其伤心抑郁之历史,故所作几十九人间可哀之曲。

他许多题画的诗里,充满着一种热烈和愤慨的情绪,有时也不免骂几句畅快话。然而都是隐隐显示着他的畅快起悲哀所造成。

这震耀天地的艺人——纯粹的民族艺人,他是如何地负起民族艺术重担子?他和不少的阔人物来往,而始终保持着他的原来面目。他是一个富于热血的男子,能在他缠绵委宛而又刚劲朴实色线之下曲曲表出。我们无论接触他的一支线条或一笔颜色,那线条和颜色上面,是充满了说不出的美妙,是一曲极其和谐的交响乐,同时亦是人间最哀伤的调子。

呜呼,大涤毕生血泪,其汇于是乎!

写成一部史画,来纪念这伤心磊落的艺人。

忆乙亥丁丑间,余片时几为上人所有,此中一言一字,固与上人清泪相揉,然就余言,爱惜何异头目。

上人性耿介,悲家国颠破,不肯俯仰事人,磊落抑郁,一寄之笔墨。




其文哀哀可感,几为血泪凝成。数十载后读之,怆然之怀,犹不能胜,掩卷思之,几为之涕下潸然。

犹记去岁,逢庚子时疫,闭门却扫,日日坐窗下读石涛诗跋丹青,亦片时几为上人所有,醉心快意,不可言说,更疾走维扬,往探片石山房,观诸叠山之法、奇峰之妙,以略近其人。用情不可谓不深矣。

忆彼日,于片石山房徜徉静观,有所闻见,欣然有记,虽去之半岁有余,今夜思之,历历睫前,晴光如沐,溪声可闻,奇峰宛见,实未曾一日去远。

姑录旧文,且当再觌其面:

扬州以名园胜,名园以叠石胜。片石山房,所以卓然秀异,独出于江南众园者,乃其山也。然叠石为山,本无园无之,而片石山房犹以石著山闻,何也?

入得园中,凡墙隅、水际、窗外、房前、松下、竹边、廊内、亭畔、道旁、花间……目之所及,身之所至,无处不石。

或孤耸,或连片,或玲珑,或峭然,为矶,为屿,为翠嶂,为秀峦,洞而穴者,石也,梯而级之,石也,壁而屋者,亦石也。可登、可探、可据、可观。

片石山房传为画坛巨匠石涛叠石人间孤本,范石涛画稿,有自然之势,而无斧凿之痕,得物外之趣,面山,如对太华千寻。

山下有沼,澄澈碧窈,群峰耸翠,秀映清池。日照云影,夜映月光,四时寒暑,阴晴风雨,其景异,其乐一,临池,如对江湖万里。

池畔廊壁镶有镜面一方,缘以木框,置诸墙,远观,绝类绮窗,近之,辄对面池沼、假山、藤本、苍松,甚而云影、天光、月色、长风,悉映其中,盖私园逼仄,藉此则景深为增,立其下,未免顾左右而观瞻,孰真,孰幻,一时难辨。然世之真假难分者,在在皆是,又岂仅此目中山水花月诸景欤?

俛首沉思际,忽有一鳥敛翼停镜上,以咮击镜,剥啄有声,得无亦自真幻不明,翩然欲上镜中之花欤?一点足,即惊飞。恰风起水面,镜中叶摇花颤,何以为真,何以为幻,思之,徒令人心生惘然……

坐片石山房久之,至日晡时,方去。惜石涛纪念馆今日谢客闭门,不得一睹真迹。

余年少时负笈沪上,去扬州不远,久闻片石山房之名,亦数萌游念,然总未一至,去今逾廿年矣。盖世间遇合自有缘法,不必恨其晚,纵使早岁相逢,智识不足,亦不过草草游观之,何得如今日之日,尘心为滤,耳目为启,畅神惬意,有此欣然一遇。

痴心如我,千里往奔,未审石涛得而知之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见片石多妩媚,料片石见我亦如是。

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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