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承诺与转生
一年里只有一天，天界的门敞开，我们可以借此观看人世间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
司命之神打开洞门的时候，众灵呼啦啦一下子拥上，占住一角，看着那些有可能成为他们母亲的人，看着她们的生活、声息、生存的地方……有趣到看个不停。
我躲在廊柱后远远观望，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听说，母亲里有很可怕的暴徒，有疯子、残疾、丑陋的凶手……
“来看看吧！”大神在远远的地方解读我的思绪，他招招手，将我收到身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拨弄中间的灵魂，让他们匀出一角，留给我观看。
“我不想看！”我倔强地说，我不愿意过早提心吊胆，也不愿过早感受人世间的种种繁杂。
“别怕！”大神只是温和地安抚我说，依旧指点这窗口的一角。那是他专门为我留下的，在那闪烁着辉光的镜面后头，有我期待又害怕的人和事，有我即将堕落归去、轮回其间的世界。
我轻轻扒上去，鼻子有点儿酸。
开始的时候，我不敢睁眼，生怕看透了世间母亲的形态，令自己失望又痛楚。后来，大神用意念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和眼睛，他温和地对我说：“张开眼，别怕！”
在这样温情的鼓励中，我鼓足勇气，慢慢睁眼——最先灼伤眼球的，是一道道闪烁的辉光，还有夜空中绽放的火树银花……
“是烟花……有人在放烟花！”别的灵窃窃私语，不可思议。
这小小的烟花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我继续向下窥探，一望无际的是城市的灯火，高楼的剪影，和飞逝的车水马龙，靓丽的霓虹。
——人间真美！我不得不感叹——然而，对我来说，似乎过于嘈杂！
我收回目力，向喧嚣的边缘遁去，没有一丝留恋，我就这样喜欢清冷。长久的路途，和路上闪过的花树。我有些百无聊赖地徘徊在静谧月夜下，偶尔停顿，看一眼像我一样，经过这些角落的灵魂……
走了很久，我有些烦了，脚步慢下来，心中生出对司命大神的怨怼。我想找个地方取暖，因为作为强大的灵魂，我的感官非常灵敏。
我转到鳞次栉比的高楼群里，开始飞升，在透出万家灯火的窗户前掠过，惊鸿一瞥……
他们都一样——一样的房子，一样的饭食，一样的说话，连说话的内容，都那么相似！
我不禁悲从中来，又冷又失落——想着自己就要进入这样的世界，渗透进这样无边无际的、相似的生活！
我停顿下来，准备回去了。
然而，就在这时，下边的一扇窗户突然旋转开来，瞬间喷出光芒万丈的温热生气。
我想也没想，立马俯身一头扎进去。
窗户就在我进入的当口关上了，我扑进了一个软绵绵的胸膛，脸上手上被她身上的绒衣服挤得变了形，非常不舒服。
我赶紧退出来，一边摇晃着身体和脑袋，一边看她。
这是一个穿着蓝色毛绒睡衣的女人，个头不高，身材不瘦，也不胖。她鼻子上架着一副红金属边框眼镜，脸颊上散落着稀疏的雀斑，额头上，一片黑色印记非常惹眼。
关窗后，她回到书桌前，拿起笔来刻画着什么，又翻动面前厚厚的书，迅速查找。
在淡薄的台灯下，她手中的书闪闪发光，裹挟着奇特的力量——同样发光的还有书架上的一个格子，里面盛了几本书，摆放得特别庄重。
我走上去，被这书的神奇吸引，她手上画出的字符也很奇特，看似复杂、看似简单，我的思绪涌动起来，隐隐觉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似乎懂得这奇怪的字符。她仰起脸，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又低头写画起来，手指划过书上的文字，汇聚着力量和意念。
我看了一会儿，想不出什么，就挪到书架前，想看清那几本闪光的书籍，可是，就在我的眼睛触到格子里的封面时，突然金光大作，巨响震耳，我捂住耳朵，被重力击打了身体，一瞬间，竟从渺远的人间弹回天际，从窥探的镜面前跌落下来。
司命之神用他的神力接住了我，他走过来，替我拍打脸上和身上的人间灰尘，问：“怎么了？”
“是……是这个……”我来不及仔细诉说，连忙在地上画出痕迹：“这是什么文字？”
司命大神化为人形，与我并肩蹲在地面上观察：“这是卦——”他的手指圈住我画的文字。
“这是妖法？”我有些惶恐不安。
“不。”大神摇头，笑着说：“这是人与鬼神之间沟通的工具。”
“她……她是……巫女？”我想起一个名词，突兀地问：“她是一个画这个的女人。”
大神摇摇头，脸上并没有震惊的表情：“她在卜筮吧。”
“还有力量。”我马上说，巴不得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疑惑描述出来：“她的书架上，一个格子里的书在发光，还把我推了出来！”
大神看着我，脸上现出一丝波澜，他读了我的神识，抿着嘴沉思起来。过了许久，他才复又开口：“那是佛经。”
“佛经！”记忆力的混沌开出一角，我记得的，也知道的，在久到不知年月的时代，在沉睡在荒芜与永恒的境界中，我听到佛的声音，穿透了任何时间和空间：“但是，为什么要推我？”佛不是普渡众生吗？
司命大神轻轻叹气，回到神的形态，不再与我对话，也不再听我心底里的声音和思绪。
我有了人的形态，就有了人的好奇心。在百无聊赖的时光里，我终于忍不住，也顾不得转生门里的禁令，偷偷跑到窥探人间的窗口寻觅。通过一扇若有似无的气门，我可以随意遁入人间和天界。
我第二次来到她身边时，还是黑夜，冬风冷冽，拍打在窗棱上，钻过缝隙，发出诡异的呼哨。我挂在寒冷的冰凌上，透过窗玻璃窥探。
她还穿着那身睡衣，胸脯的形状在温和的绒毛中起伏，眼睛隐藏在厚重的眼镜片后面，看不到颜色。她的嘴唇是淡色的，有些苍白，龟裂，脸上的皮肤泛黄，眉眼和额头处的印记颜色更深些。
——我见过无数人间的和天上的女人，她却与她们是如此的不同！也不是因为她相貌的平庸或丑陋，也不是因为她兴趣的诡异与奇特。而是，那些说不清楚的，在她灵魂深处的一点点，如丝如缕，如云如雾的哀伤和喜悦。或者，惶恐和惋惜……
她在惋惜什么，她在求索什么？我看着她时而疯狂，时而陈静的面庞，还有苍白的唇色，挂茧的手指，心中竟然慢慢的疼起来。难道很孤独吗，难道很迷茫吗，所以要问鬼神事？
“我看到一个女人，我只看了她两三次，觉得她好可怜！”因为百思不得其解，我不得不打扰沉睡在柱子中的朋友。
虽然看似毫无生机，但是，听到我的话后，它很快做出了回应：“她要当母亲了！”
“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都很可怜吗？”我一边问，一边回想：“也不都是这样吧！”
“听说她们都很美，容光焕发，因为就要孕育新生命。”它说，然后慵懒的钻出柱子，化成一团影影绰绰的白雾：“你怎么不来找我，多少天了，我孤孤单单的，你却跟别的灵魂谈笑风生，还去看人世间的母亲！”
我知道它生气了，虽然没有脸，但语气很重。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被打扰。”我低声说，心里头却满是烦恼。
“那不能来问吗，难道我有回绝过你的问题吗？”它闪烁着光芒，显出愤怒的样子，未成形的灵魂发起怒来，是红色的。
“我不想问。”我如实回答。
“你是忙着去看人世间的女人吧。”它愤愤不平，大为光火：“她已经将为人母，而你还没投胎，你觉得你赶得上？”
接着，它发出咯咯咯咯的大笑，声音尖锐而可怕。整个大殿里充满了红光，那是它在使劲儿生气。
我不懂它在说什么，或许，懂得一些，却不是全部意思的核心。我还想问问它别的事情，它总是比我知道的多，但是它笑个不停，惊动了一屋子的灵魂驻足观看。
最后，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大殿……
没想到，解答我疑问的，还是无所不知的司命大神。他来到我身边，化作人的样子，对我露出笑容。
“不要再去人间了。”他温和地说教：“这不符合规矩，对你、对她都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为什么，大神？”我像个孩子似得委屈起来，不讲理地掩饰自己心中的愧疚：“既然让我去看，为什么不让多看几眼？”
悲悯众生的大神轻轻叹了一口气，并未施加责难，他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耐心地说：“你就要转生了，如果跟别人产生缘分的牵绊，会影响你这一世的命运。你分了时间给她，就少了时间给别人。你想想，他们等了多久，才换来这一辈子短暂的结缘？”
“她不是……我的母亲？”我突然有一点惊慌，突然有一点难过，突然有一点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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