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餐为继

              晚餐

  M先生在人民纪念碑旁边的广场上焦躁的踱步,从西向东一百步,然后转过身来,由东向西再踱上一百步,他嘴里叼着香烟,双手插在上衣兜里,风向北吹,每次他转身的时候,都会被风吹来的烟和烟灰呛上那么一下子,彼时他闭上双眼,然后打个响亮的喷嚏,烟头掉落,他用穿着廉价皮鞋的脚,狠狠将尤亮的烟头踩灭。

  此时还未入夜,但人民广场的旁的路灯已经亮了,M先生可以看见那些无家可归或者不愿回家的鸽子,鸽子们咕咕叫个不停,好像是在抱怨,也好像是在发脾气,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穿着驼色羊毛大衣的丽人从他的面前走过,那丽人留着短发,身材高挑,大衣长至小腿,那丽人的小腿是纤细的,穿着一双鞋跟并不高的靴子,步履轻盈,M先生眯着眼睛打量,直到那丽人走出他的可视范围,要知道,M先生有五百度的近视二百度的散光,而他此时戴的眼镜,也不过只有三百度而已。M先生和那些鸽子们不一样,他既非无家可归,也不是嗜色如命的登徒子,他在这里是因为他要等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Z先生,Z先生曾经是M先生最好的朋友和同事,或许现在也算是,万一Z先生不还钱的话,那么Z先生就是M先生的仇人,哦,准确来说,是M先生的妻子M夫人的仇人。M夫人认为,每一位家庭成员必须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概念,也必须要做到同仇敌忾,去年的初冬,Z先生向M先生借了十万块钱,承诺半年后归还,并有百分之十的利息。M先生在征得M夫人的同意后,便转给了Z先生十万块钱,为表达感谢,Z先生在以后的半年里多次请M先生和M夫人吃饭,不断对M先生和M夫人承诺,一定会将这笔钱连本带利按时归还。可是七个月前的某一天,Z先生消失了,没错,是消失了,在一个有着高度文明的现代化社会,一个人就这样突然消失了,一开始,单位并没有对Z先生的消失给予相当程度的重视,因为Z先生在单位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所负责的工作并不重要,和M先生一样,做人也相当低调。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没人清楚他的过往,Z先生自己也从不谈及,他的到来就和他的消失一样,轻轻的。直到Z先生消失的一周后,单位的领导才感觉有些不对劲,先是打电话,没人接,然后派人去找,家里没人。最后,单位领导召集所有员工开了一个会,询问大家有没有人知道Z先生的下落,所有人都在摇头,领导长叹一声,像是做总结般,慢慢说出一句话:Z先生失联了。不止飞机会失联,人也会失联。与会的M先生或许比领导更清楚Z先生失联的后果,因为Z先生还欠他十万块钱,十万块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这笔钱,M先生不会破产,但确实会肉疼,M先生和M夫人都是那种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十万块,需要两个人嘴挪肚攒很长一段时间,十万块钱可能是一部车子,可能是一套房子首付的三分之一,可能是一整屋子的新家具,可能是夫妇二人一直梦寐以求的欧洲旅行,然而现在,它只是一张很有可能无法兑现的欠条,M先生的心里有怨恨愤怒,可最多的还是酸楚,他想起已经很久没带妻子去外面吃饭了,他想起每次和M夫人逛街路过那家高档女装店时,M夫人看着橱窗里的羊绒大衣恋恋不舍却又毅然决然离开的样子,他想起购物车里那台放了三年依然没舍得买的单反相机,他的脑子很乱,他的想法很多,以至于领导安排他接手Z先生的工作,他都没有听清。十万块钱,原来对于自己来说真的是一笔巨款啊,十万块钱,原来可以做这么多事情,让那么多人开心。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下班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M先生并不确定自己能够等到Z先生,M先生可以确定自己等不到Z先生,但是M先生不得不等下去,因为M夫人对他说,十万块要不回来就不许回家,M先生从不怕M夫人,但是M先生非常尊重M夫人,以至于M夫人无论做什么样的决定,提出什么样的意见,M先生都会无条件支持,没有例外,从无例外。对面楼上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M先生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二单元十七层那扇还暗着的窗户里曾经住着他的朋友,他的同事,那个欠钱不还的人,那个让他无比苦恼的Z先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M先生看了看手机,M夫人并没有给他打电话,他把手机揣起来,然后掏出钱包,钱包里还有稀稀落落的几张毛爷爷,他抬头深深望了一眼Z先生的家,条件反射般打了个哈欠。M先生不由自主的胡思乱想起来,对面的小区有成千的住户,自然也该有成千上万的故事,但是应该没有几个故事比自己的经历更加令人心酸,想到这里,M先生不由得更加难过起来。这难过使他暂时忘记了饥饿,幸好这难过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几分钟后,M先生的饥饿再度来袭,而且来势汹汹,几乎在一瞬间将他打垮,此时的M先生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他放弃了来回踱步,找到花坛旁边的一个高台,坐了下来。他想,我应该吃饭了。M夫人说要不回来钱就不许回家,可是没说要不回来钱就不许吃饭啊,他为自己能够找到这样一个语言漏洞窃喜不已。于是,M先生走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家饭店,那是一家拌面馆,尽管晚上吃拌面不太容易消化,可是M先生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要等多久,还是多吃点儿吧,M先生对自己说。M先生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万一Z先生回来了见到自己,扭头就跑怎么办?总要有力气去追吧。万一Z先生回来了与自己耍横怎么办?总要有力气和Z先生讲理吧。万一Z先生动手怎么办?自己总要有力气反抗吧。尽管M先生不到60公斤,Z先生却人高马大,80公斤有余。权衡了半天,M先生点了一份过油肉拌面。

过油肉拌面的原料是羊肉,西红柿,鲜辣子,洋葱,大蒜,干红辣椒,花椒,芹菜,茄子,豆角,豇豆,圆白菜。用淡盐水和面,做成剂子,醒上两三个小时,把醒好的剂子拉成长条面,这就是西北最为有名的拉条子,然后将长面条扔进煮开的水锅里,面条煮熟后过水,然后将其从凉水里捞出沥净之后装盘,做拉条子有很多讲究,最重要的三点,一是放盐不能多也不能少,盐少了面条容易断,盐多了又拉不开,二是醒面的时间要正好,这样醒出来的面才能不硬也不软,三是面和好之后要在表面抹上清油,盖上湿布。然而对于一盘优秀的过油肉拌面来说,仅仅有好面条是不够的,菜码也至关重要,菜码是菜码,卤子是卤子,西北人最讨厌别人将拌面与打卤面相提并论,这是因为把拌面的菜码单个儿拎出来,是能当作一道正式菜肴的,你大可吃一盘没有面的过油肉,但你绝对吃不下一碗齁咸的卤子。在等待过油肉拌面的间隙,M先生剥了三瓣蒜,拌面要佐着蒜吃,蒜的辛辣可以充分化解拌面的油腻,而蒜必须要大于或等于两瓣,多多益善,科学研究表明,大蒜中的某种物质可以预防甚至抑制癌细胞的生长,然并卵,在西北边陲的这座城市,癌症依然高发,并且愈演愈烈。许多吃了一辈子拌面就蒜的人,依然罹患了癌症。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大蒜的喜爱,没有大蒜的拌面就像没有瓦萨比的寿司,就像没有苞米面饼子的铁锅炖鱼,就像没有焦圈的豆汁儿,就像没有面筋的胡辣汤,何止不完美,简直不完美。服务员端上来的是一碗过油肉,和一盘拉条子。这座西北边陲城市里有成千上万的拌面馆,半数以上的拌面馆都是把过油肉直接倒在面里端给客人的,只有极少数极正宗的拌面馆才会把菜码和拉条子分开盛放,分开盛放的好处是,客人既可以感受到单一面条的Q弹又能心无旁骛的收获过油肉的复杂口感,同时可以享受到把菜倾倒入面里的乐趣。M先生夹了一片焦酥的过油肉,羊肉呈深红色,外面裹着一层汤汁,M先生将肉扔进口中,慢慢咀嚼,方才知道那汤汁里面其实暗藏羊肉表皮的焦脆,焦脆里面是饱含慰籍的肥嫩,就这样连吃了几口,M先生才将一碗过油肉倒进盛满面条的盘子里,用筷子将其搅拌均匀,过油肉的热情感染了冷淡的面条,此时的温度恰到好处,M先生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蒜瓣,右手抡起筷子大快朵颐,整个面馆里,哧溜哧溜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像是一场没有指挥的音乐会,虽然嘈杂混乱,但是每个表演者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3号桌加面!”一个声音异军突起,打破了面馆里这并不算安静的和谐,只听服务员问道:“谁还加面?”,又有几个声音响起“12号加两个面”“9号加一个面”“31号加一个面”

  M先生停下筷子,嘴里尤在咀嚼,含混不清地对离他最近的一个服务员说:“8号加一个面”

  吃完拌面,M先生坐在那里怔怔出神,这份饱足感让他昏昏欲睡,也给了他继续等待下去的动力,他的手机响起,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上有“母老虎”三个字,应该是M夫人催他回家了,他接起电话,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极尽温柔地小声问:怎么了?亲爱的?M夫人以一种十分轻松愉快的语气回答道:我的工行卡里面进账了十一万,就是咱们给Z转钱的那张卡,是不是Z还钱了?M先生也不由得高兴起来:肯定是,哎呀,还回来了啊,真是想不到啊,我本打算继续等下去呢。M夫人说:等什么等,赶快回家,我一会儿炒两个菜,你再喝点儿。做什么好呢?给你做个糖醋里脊吧,再炒一个油麦菜。M先生道:好的,你等我,应该还有BRT。M夫人抱怨道:坐什么BRT,你荡个车回来吧,又没多少钱。M先生起身结账,一共二十六块,走出拌面馆的时候,他不由自主望向对面的小区,二单元十七层,灯好像全部亮了起来。

是不是应该去拜访一下Z先生呢?M先生特别想知道最近这几个月,Z先生究竟有怎么样的经历。不论如何,M先生现在对于Z先生只有满满的感激。M先生也相信Z先生这几个月的经历一定是云波诡谲的,Z先生绝对不是有意欠钱不还,他肯定遇到了什么困难,因为在M先生的心里,Z先生是个忠实可靠的朋友。M先生看了下手机,20点20分,这个时间去拜访Z先生是不是有些唐突?算了,明天再去吧。M先生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早餐

她很饿

挣扎着爬起床,头上已经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才清醒一些

昨夜酒醉,吐光了肚子里的东西,现在胃里紧缩,

一阵一阵的疼痛让她的表情稍显狰狞。

她拉开窗帘,外面依旧漆黑一片,没有月亮

再看看表,凌晨两点

胃酸兴风作浪,使她又有了呕吐的冲动,她打开卫生间的灯,跪坐在马桶旁

干呕了几下,没有秽物,她站起身,打开水龙头,漱漱口

镜子里的人眼圈有些红,头发凌乱,皮肤油腻,略显憔悴

她走出卫生间,关上卫生间的灯,屋子重归漆黑,她目不能视物,只好摸索着走进厨房。

她凭着自己的记忆摸到冰箱,打开冰箱门,厨房有了些光亮。

拿出一包方便面,放到厨具旁边,然后把抽油烟机的灯打开,才回身去推上冰箱门

抽油烟机的灯很亮,厨房一览无余,她拿来一个小锅,倒了些水,然后放在燃气灶上。

拧开燃气灶,调至中火,撕开方便面的包装,取出调料包,这一切一气呵成,旋而她双手抱肩,等水烧开。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否则不会把减肥计划抛诸脑后。

人在半梦半醒之间,是很容易失去自制力的,一切都顺从自己的欲望,一切都顺其自然。

她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回卧室,取了手机。

对于一个独居的年轻女人来说,不安全感从她搬离家后的第一晚就伴随着她。

那种不安全感比快乐和痛苦来得还要真实,真实的让她没办法面对

也正是这种不安全感让她变得敏感,让她变得贪婪

她会体会到许许多多微小而美好的事情,并且乐在其中

她会牢牢抓住自己已经拥有的,或是有可能拥有的东西

她害怕失去,即便她并没有失去过什么

可她还是感觉不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感觉到饥饿,感觉到被亏欠

她有一些委屈,却并不知道那委屈从何而来,如何消解。

手机里有两条短信,是他发过来的

她没来由的有些愤怒,一条短信是问她第二天一早PPT汇报的事情

第二条短信是问她睡没睡

他甚至都懒得打一个电话给她!

她嘴角微微扬起,恶作剧似的拨了一个电话给他

电话响了两声,他接起了电话,他说:你醒了啊

她惊讶于他的声音里丝毫没有从睡眠中被拉出来的慵懒与不耐烦

只好讪讪道:是啊,昨晚喝多了,才看到你的短信。

他道: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她哈哈一笑,气氛有些尴尬。

水烧开了,她把方便面放入锅中,又拿了一双筷子轻轻搅动。

她用脸颊和肩膀夹着手机,问:你怎么还不睡?

他答:我在看电视剧。

她问:什么电视剧?

他答:神雕侠侣。

她问:是哪个版的?

他答:古天乐和李若彤那个版本的。

她哦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问:是不是睡不着了?

她嗯了一声,然后说:我煮了泡面,吃完想再睡一会儿

他笑道:哈,泡面,真不错。

她愤愤:泡面有什么好的,别的太麻烦,只能吃泡面。

他笑道:小的时候我在乡下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泡面是金贵东西。

她似乎也勾起了回忆:我小的时候还挺喜欢吃泡面的,有很长一段时间父母工作忙,中午不能回家给我做饭,

我就只能自己煮泡面,天天吃,最后吃腻了。

锅里的面条咕嘟作响,蒸汽腾腾,香味浓郁,想来已经软烂

她换了只手拿电话,说:泡面煮好了,我要开吃了,你不许挂电话。

他道:好啊,我不挂电话,听你吃泡面。

她问:你看新闻了么?

他反问:哪个新闻?

她答道:咱们公司主页上的新闻。

他气笑了:咱们公司主页上有很多新闻,再具体点。

她吃了一口泡面,含混不清的说:就是狼毛直播启动赴美IPO的那篇新闻

他说:那篇啊,我看了,今天给远望传媒的CFO打过电话,狼毛已经提交了注册上市申请书的草案文件,年底之前可能会在美国IPO上市,这是秘密,不许外传。

她呵呵一笑:秘密你会告诉我?新闻都出来了好不好。真羡慕啊。

他笑着打趣道: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产品经理,公司上市与否对你的影响很大么?

她有些黯然:是啊,我只是个打工妹,上市了又怎么样,我又不会瘦上十斤八斤。

他问:你还在减肥?最近有没有去健身。

她不由得愤怒,以至于吃泡面的时候呛了一下,狠狠咳嗽了几声,然后断断续续道:你在公司一点也不关心我么?我已经连续加班半个月了,哪有时间健身,夜宵,该死的夜宵又让我胖了三斤,整整三斤啊!还都是肥肉。

他哈哈大笑,道:你本来就不胖啊,我倒是特别想看你肥嘟嘟的样子。

她幽幽道:我要瘦成一道闪电,闪瞎你的眼,你们男人啊,就是口是心非,虽然满嘴不在乎身材,可最后目光还是落到了那些苗条姑娘的身上。

他说:但是我把魔爪伸向了你啊。

她道:你真应该照照镜子看看你那色迷迷的眼神,尤其是你看前台那个julia的时候,啧啧,求求你的魔爪放开我吧,我可并没有对你的青眼相加感恩戴德。

他笑着说:但是我很感激你对我的青睐。

她恨恨道:不要脸,我不想和你闲扯了,如果你有些远望传媒的消息可以跟我说一下。

他有些吃瘪,委屈道:非得在凌晨聊工作么?

她反问:不然勒?在你下决心谈这场办公室恋爱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我们可以绕过很多事情,唯一绕不过的就是工作。

他妥协了,叹了一口气:好吧,远望第四季度的财务表现很抢眼,超出了外界的预期,甚至超过了他们内部制定的预期。

她打断他:那些分析师呢?既然要在美国上市,那华尔街的分析师们总应该心里有谱吧。

他平静道:并不是,华尔街分析师们的平均预期尽管要高于远望传媒内部制定的预期,但跟实际情况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她沉吟了一会儿,泡面吃完了,她在犹豫是不是要喝汤,于是她问:我想喝汤,不许笑我。

电话那面的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好的

紧接着,他听到了西里呼噜的声音,他笑着问:听得我都有些饿了。

她放下碗,说:那你过来啊,我也给你煮碗泡面。不对,打什么岔,继续说那件事儿。

他整理一下思路,续道:大概未来两个月内,狼毛将向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公开提交IPO招股说明书,发行代表狼毛普通股的美国存托股票,嗯,要是通过的话,他就是国内第一个在美国上市的直播公司。

她说:也难怪,狼毛在去年的Q4和今年的Q1期间,用户量呈爆发性增长,而且完成了盈亏平衡历史上首季度盈利,这些因素足够推动狼毛赴美IPO了。我就纳闷了,怎么有这么多人看直播,这么多人在花钱看直播!甚至有好多没有任何收入的孩子,拿着父母的钱去打赏主播!社会这样发展下去是不是有点病态。

他笑道:你想得有点多,尽管他们的行为我也有些无法理解,可他们毕竟是我们这些IT企业的金主,我们做好产品就行了,其他的,我们管不了太多,也没有办法管太多。你吃饱了么?

她反问:你要我说实话么?

他笑着说:当然要说实话

她说:没有

他问道:你怎么没拉窗帘,还没开灯?

她问:你怎么知道?你在我家里装了摄像头?我真不该让你到我家来!

她陡然愤怒起来,只听他说: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我在楼下!

她起身走到落地窗前,透过窗子,看见楼下路灯处有一个孤孤单单瘦瘦高高的身影,拿着手机向她招手,

果然是他,她的脸不由得发热发烫,她问:你站了多久?外面冷不冷?要不要。。。。上楼来。。。。。

他笑了:昨晚看你没回我短信,有些着急就过来了,站了大概有四五个小时吧,真他妈冷,都冻透了,我想吃碗泡面。。。。。。

             

                  午餐

张慕湮喜欢南方,喜欢南方的湿润,喜欢南方并不灼热的太阳,那里桑拿天也和北京是决然不同的,她讨厌干燥,尤其当她触摸自己皮肤的时候,干燥对于她来说意味着现实,而湿润多多少少代表着一点未竟的幻梦。

每年的三月下旬,张墓湮总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去杭州小小盘桓,就在西湖区,那里有一家青年旅馆,叫明堂。她像其他下榻这里的背包客一样,看书,喝茶,发呆,写东西,偶尔黄昏的时候出去散步,巧遇雷峰夕照。张墓湮住一间套房,她独来独往,也不多事,住宿条件绝对算不上好,然而她喜欢这里的氛围和地理位置。她是一个旅人,更是一个过客,哪怕再喜欢,能做的停留也就是短短一段时间,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庴身在一个自己熟悉并且喜欢的地方,张墓湮很满足。她年纪不小了,也算是将将处在女人最好的年纪,不施粉黛的时候,皮肤还是吹弹可破,如果忽略她稍显凌厉的眼神,看起来也就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青旅的服务员经常换,每次来的时候都要面对不一样的脸孔,不过她们都有一些相同点,第一个相同点,她们都是刚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小女孩儿。第二个相同点,她们都不相信张墓湮竟是79年生人。在这些90后的眼里,70后的女人都已经成了传说吧,她真的算是稀有动物,不,更确切的来说,像是妖怪,从那些青旅茶座里不时瞟过来的惊艳眼神里,张墓湮就能读出来,岁月好像对她格外留情,今天她穿着蓝色的格子衬衫,牛仔短裤,脚踏一双八寸的粉色天伯伦靴子,随意的穿搭却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她没洗头,微黄的长发只是拢了一拢,散散扎在脑后,她是圆脸,眼睛又大,这样的打扮显得她更年轻了一些,张墓湮刚下飞机的时候,就在萧山机场旁边的租车店开走了一辆斯柯达明锐,现在停在青旅的不远处,每天的租金不到二百块,又方便又低调,发朋友圈的时候,她甚至给自己点了个赞。

昨晚张墓湮睡得并不踏实,青旅的隔音不好,张墓湮的邻屋显然是一对精气神儿十足的小情侣,打情骂俏之余还不忘努力耕种,声音清楚到不亚于最好的环绕立体声,张墓湮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旅行的孤独,也开始盘算着明天去酒吧拐带一个小鲜肉,解解近渴。在邻屋男人厚重的喘息声中,张墓湮沉沉睡去,然而在睡梦中她并没有寻到可以与之云雨的久违小鲜肉,倒是梦见自己一直在吃面,炸酱面,油泼面,打卤面,还有动画片《小精灵灰豆》里吃的龙须面。

睡醒了以后,张墓湮就打定主意要去解放路的知味观吃上一大碗片儿川。从南山路到解放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路走走停停,张墓湮几次都打了退堂鼓,可拍拍自己瘪瘪的肚子,又舍不得它受委屈,终于来到知味观,停好车,已经快到十点,知味观客人寥寥,她点了一碗片儿川,碗里红的是腿肉,绿的是雪菜,白的是竹笋,看起来就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张墓湮擦擦筷子,挑起一根面,面条软烂不失筋道,汤汁香浓,很对张墓湮的口味,和杭州这座城市相似的温柔味道。一碗面吃下去,昨天的抑郁情绪烟消云散,反倒是饱胀的感觉让她有点怅然若失。人总有那么一霎那的茫然,女强人张墓湮也不例外。于是坐在位置上发呆,看窗外来往的人流,杭州的生活节奏要慢于北上广,入目所及,年纪大的居多,慢慢悠悠散着步,一个年轻人跑过窗外,推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麻烦您,一碗片儿川,我赶时间,麻烦您快一点”张墓湮向那个年轻人看去,短发,肤色很白,圆脸,眼睛不大,鼻子很挺,嘴唇很薄,在二十世纪很讨喜的长相,轮廓有点像陈道明,身高大概一米八五,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质斜拉链机车夹克,同色的西裤,纯白色的跑步鞋,黑色带白边的双肩包,身材瘦削,北方口音,连用了两个“麻烦您”,应该是在杭州上学的学生,张墓湮暗暗冷笑了一下,如果赶时间怎么不早点起床,张墓湮上学这么多年,从没迟到过,公司里的人也都知道,张总对迟到这件事深恶痛绝,因为迟到被开除的员工已经上了两位数。年轻人坐在张墓湮的对桌,也靠窗,也望向窗外,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气息尚不均匀,张墓湮看着他,想捕捉一下这个年轻人的蛛丝马迹,以便她在脑中勾勒出一个关于这个小伙子的故事。不多时,小伙子的面端了上来,在那个小伙子转头的过程中,张墓湮与他的眼神交汇,小伙子笑了笑,然后轻轻颔首,不等张墓湮做出反应,便低下头吃面,他的注意力仿佛全部都集中在那碗面上,真可以称得上聚精会神,没错,聚精会神。年轻人吃面的动作大开大阖,远没有看上去精细,而张墓湮还沉浸在刚才小伙子的笑容里,她在心里默默感叹,牙好齐啊。张墓湮唯一对自己不满意的便是牙了,小的时候,下颌骨经常错合,以至于长大了以后说话喜欢歪嘴,久而久之,下面的一排牙齿有些参差。牙齿整齐又和脸型配合匀称的人,表示他性格明朗乐观,热情,且富有行动力。张墓湮这样想着,对那个年轻人的恶感也就少了很多,迟到不迟到什么的也便抛在脑后。男孩子吃完面,接了一个电话,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放下自己的双肩包,好像他的包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男孩子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然后捧起面碗,呼噜呼噜喝汤。

人衰老的第一个表现就是食欲不振,张墓湮低头看看自己剩下的半碗汤面,心里唏嘘不已。男孩子喝完汤,用餐巾纸擦了擦嘴,似乎意犹未尽,却还是起身离开,张墓湮看着年轻人的身影快速消失,她的视线停留在男孩子刚刚吃片川的座位,桌子上有一个手机,男孩子忘了带走,她走过去拿起手机,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子会回来吧,她想,心里甚至还有点小雀跃。不大一会儿,那个男孩子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发现刚才坐过的位置已经被收拾干净,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然后他走向张墓湮的座位,轻声问:同学,您看没看见这个桌子上有一个手机。他的食指指向自己刚才坐过的位置,张墓湮从兜里掏出手机,递还给了年轻的男孩子,心里不由感叹:这男孩子真会说话,不由得对他好感又多了几分。男孩子接过手机并没有向张墓湮道谢,而是在张墓湮对面坐了下来,张墓湮有些惊讶,对面的男孩子说:同学,可以把你的微信号给我么? 。。。。

  今天的杭州天气格外晴朗,窗外人行如织,张墓湮扭头看向窗外,嘴角轻轻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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