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河轶事
村头有条小河叫三岔河,三岔河,有一条东南方支流,和一条西南方支流,两条支流汇聚村头成Y字形而得名,三岔河穿村而过奔向史河,最后注入固始县城北淮河。
三岔河,直到今天仍然承担着全村人,走出村子的唯一出口,每次返回家乡途经三岔河时,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都会把我的思绪带回那个让我终生难以忘记的岁月。
也许是我身高的优势,童年时代,在村子里的同龄孩子们面前,不用自封,自然而然地成为老大,每逢星期天,就带着他们光着腚,跳进三岔河里摸鱼捉虾,直到大人们拿着棍棒,把我们从河里赶回家。
八九十年代,三岔河两岸都是一排排树干脸盆粗叶繁叶茂高大的柳树,河滩上长满灌木,每年夏天晚上,三岔河滩不仅是大人们乘凉,孩子们下河洗澡和玩耍得好地方,也是村里男女青年谈恋爱的绝佳之境。
八十年代初,因在报纸上发表一篇小文章,县邮电局把我从生产队招聘到公社邮电所担任山村邮递员,一个农村青年成为邮递员,在当时是多少人羡慕的工作,尤其是女孩子们。
当时全县正在上映《人生》电影,电影中男主角高中毕业的农村小伙子高加林,因为会写新闻报道,村里女青年刘巧珍不顾父亲强烈反对高加林谈恋爱,在女孩子们心目中,我这个和高加林一样类似同样经历,靠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从农村提拔到邮电所工作,就自然成了电影《人生》中的高加林。
由于当时公社邮电所住房紧张,我的工作时间是,上午从家里赶到邮电所领完报刊和信件,然后下乡送到所划分的片区(大队),送完直接回家,第二天上午从家赶到邮电所去领任务,每天都这样工作。
从我们家去邮电所三岔河是必经之路,那时从村里去公社邮电所没有公路,每天去邮电所只能扛着自行车,小心翼翼行走在又弯又窄的土田埂去邮电所,每天去邮电所上班,让我最苦恼地就是,必须脱掉鞋子,光着脚才能过去,冬天也如此。
1983年12月,一天早上,当我推着自行车来到河边,脱掉鞋子准备趟过结冰刺骨的三岔河时,对面河边洗衣服的阿方,给我扔来一双胶皮靴,穿上阿方扔来的胶皮靴过完河,阿芳跑过来告诉我,以后每天早上我在河边等你。拿着我脱下的胶皮靴头也不回得去洗衣服了。
阿方姓前,按年龄比我小两岁,我们原本一个庄子,是三岔河把一个庄子从中隔断,她家住在河东边山坳里,我们家住在河西边山坡下,她父亲不仅是十里八村有名雕梁画柱的巧木匠,也是一个白刀进红刀子出的杀猪匠(屠户),大砍刀一举劈猪肉块,想要多重砍多重,村里大多人不敢轻易得罪他。
阿方虽然个头不算高,在村里也是大家公认的村花,阿方姊妹5个,阿芳上面一个和我同龄的哥哥,下面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阿方在姊妹中排行老二,阿方不仅人长得漂亮,也很勤劳,村里不少人家都想上门提亲,让阿方做自已儿媳,结果都让阿方吃了闭门羹。
说句内心话,当时心里也很想娶阿方做妻子,可是家庭条件不允许想,为什么?因为我父亲去世早,家庭姊妹多,论家庭条件,根本不在一个档次,那时两家孩子开亲讲究门当户对,一个邮电所临时工,每月只有十几块钱工资,说白了还不如出去打工挣钱,像阿方这样条件家庭的女孩,只能心里想想而已。
七八十年代,孩子想上学就上,不想上学就算了,回家放牛,帮助父母干点家务或农活,父母根本不注重培养孩子学习,阿方虽然家庭条件好,在我的记忆里只怕连初中都没有读完,让我今天还纳闷和不明白的是,当年阿方和我借那么多书,不知道认真看过没有。
一天、两天,一次、两次,冬天过去,春暖花开,天气暖了,水不冰冷了,不需要阿方每天早上借故到河边洗衣服,实质暗中为我过河不受冻送胶皮靴,为了掩人耳目我和阿方约定,春天田地里从早到晚都有干活的,如果被村里看见传到她父母耳朵里,她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一天下午,我送完报纸回家来到三岔河边脱下鞋子准备过河,在河边地里干活的阿方突然跑到我身边,拿出一只用手绢扎好的小布包,一边塞进邮包,一边笑着告诉我,这里有个小秘密回到家里才能打开看,说完便跑到地里干活去了。
神神秘秘地递给一个布包,里面包的啥?返回家里,放好自行车,从邮包里拿出小布包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封信,信中阿方吐露了隐藏在心中的秘密,只要你愿意接受我,我不怕你家庭贫穷,我愿意嫁给你,给你生孩子,养孩子,永远做你的妻子,今晚9时,等家里人都睡了,我从偷偷溜出来在河边大柳树下等你。信的结尾阿方写道。
也许是看过《人生》电影的原因,看完阿方信后,并没有感到有多少吃惊,吃完晚饭,洗完澡,那时家里没有闹钟和表,我便一个人来到河边大柳树下,在久等阿方不来,我准备离开回家睡觉时,阿方来了,阿方告诉我,他姨妈来了,她是偷着出来的,她马上回去,明天晚上老地方见。
第一次约会失败,对于从没谈过恋爱的我来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一点睡意,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就骑车去邮电所了,下乡送报纸的路上,不顾自行车两边驮着装满报纸、书刊、信件的沉重邮包骑得飞快,抓紧完成任务,晚上和阿方在一起。
皎洁的月光,静静的三岔河,大柳树下,绿茵茵的草丛,两个初恋的青年男女紧紧拥抱在一起,哗哗流淌的河水,清爽的微风,摇曳着树叶,繁星点点的天空,一对恋人,共同演绎美好的时光,这一晚她们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和一无所知。分手时,阿方告诉我,以后晚上见面,以我的口哨声为信号。
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和阿方晚上约会如此隐秘,竟然在村里秘密传开了,并传到阿方父母耳朵里,阿方父母为了阻止晚上出来,特向阿方订出严格家规,晚上有事外出必须有父母批准和妹妹陪伴,如果发现私自外出打断阿方腿,父母晚上还特地在阿方房门上了把锁。
黄梅戏《天仙配》不知大家看过没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如此严厉的天规,但仍未能阻挡住她们的女儿七仙女私自下凡和董永结为夫妻,我和阿方晚上不能在一起,晚上父母给她上房门上锁,把阿方锁在家里不让出来,但阿方白天还要下河洗衣和干活,我和阿方约定用纸条传递信息,把约会的时间写在纸条上,塞在河边大柳树树洞里。
那时三岔河两岸植被很茂密,白天不要说藏两个人,就是10个人随便找片树林往里一钻,也很难让人发现,有情人难成眷属,棒打鸳鸯两分离,阿方父母真的很担心女儿一时糊涂和我生米煮成熟饭,阿方父母一边加紧对她的监管,一边暗地里找媒人给阿方找婆家把女儿嫁出去,一旦阿方肚子怀上我的孩子,就没法收场了。
其实阿方父母想错了,他们并不知道我和阿方相处,我的母亲同样极力反对,并一次又一次提醒和劝我,按照我们家庭当时的条件,一是拿不出彩礼,二我们两家是本庄,结婚后,两个人不可能不拌嘴,阿方父亲是村里没人敢惹拿大砍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猪屠户,我和阿方结婚,母亲不是反对,而是坚决反对。直到今天,我也没敢告诉阿方。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阿方突然告诉我,媒人已为她找好婆家,父母已收下媒人送来的钱和缝纫机等彩礼,昨天父母硬逼着她和媒人一块去婆家看看家,并和那个男人见过面,婆家家庭条件虽然不错,但那个男人实在让她看不中,甚至有点让她恶心,回来路上,媒人告诉我说,父母已为我择好农历十月份结婚日子,我们两个私奔外出打工吧。
私奔是个好办法,这样不仅可以省掉给阿方她父母送结婚彩礼,又能娶阿方做妻子,当我把阿方私奔想法告诉母亲时,母亲当天就找来舅舅,母亲和舅舅劝我,万万私奔不得,舅舅劝我道:你和阿方私奔了,你妈和家又搬不走,方芳父母找上门,大闹逼着你妈要人,你妈还有日子过吗?
17岁父亲去世,母亲一人含辛茹苦,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起早贪黑拉扯我们兄妹四个,已经二十多岁,作为家庭老大,听了母亲和舅舅劝解,当面向母亲和舅舅表态,为了母亲和家庭,自已绝不会和阿方私奔和做出愚蠢的事。当然这话不能告诉阿方。
随着阿方的婚期临近,阿方的父母放松了对她的监管,阿方隔三差五的找到我,见面第一句话都会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不走,她可先走,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然后打电话给我,这样她父母就找不到她了,等我们有了孩子回来,她父母反对也没用了。我呢?只能用丢了邮电所工作太可惜等理由来搪塞阿方,蒙在鼓里的阿方,哪里知道我的母亲,也和她父母一样,反对这桩婚姻。
明天是阿方出嫁日子,早上淌过三岔河,向阿方家门口望去,她家聚集不少前来送亲的亲戚,去邮电所路上,想着和阿方偷偷摸摸相爱,和电影里“特工”没什么两样,明天阿方就要出嫁了,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难过,要不是父亲去世早家里太贫穷,我一定娶阿方做妻子,想着、想着,泪流满面。
老家有个风俗,庄上男孩结婚和女孩出嫁,全村人都会带着彩礼去家祝贺,下乡送完报给回到家里,弟弟和妹妹告诉我,母亲去阿方家送彩礼去了,吃完晚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阿芳的身影,心乱如麻,就在我迷迷糊糊想入睡中,阿方来到了床前。
牵着阿方的手,漫步在三岔河岸,面对明天就要出嫁的阿方,面对心爱的姑娘,面对心爱的恋人,面对这个本属自已妻子,心中千言万语却无法向她吐露,阿方突然仰天长叹问道,你想不想要我做你的妻子?不要,我就走了,要,只有这最后一次了。阿方紧紧抱住我,这晚我们已没有顾虑,不需要再去克制,就这样阿方献出守了20多年的姑娘身。
阿方出嫁去了婆家,我每天像掉了魂似的无精打采,听村里说,阿方出嫁那天,哭得像个泪人不肯出门,硬是在她母亲和姨妈、婶子们架出家门的,三天回娘家,村里人看见阿方两只眼睛红肿得像鸡蛋,阿方嫁的男人又矮又黑,和水浒传里武大郎不差上下。
阿方出嫁后,好几次都想骑车偷偷去她婆婆家看看她,也许因工作和家里农活太忙,一直没能抽掉时去,等我从她亲戚口里,打听到她的婆家住址,准备去她婆家看她时,她亲戚告诉我,阿方和丈夫到郑州打工去了,从此便断了和阿方的联系,两人失去见面的机会。
阿方结婚第二年,已经24岁,该到结婚年龄的我,匆匆忙忙找了个大队小学教师,当年农历腊月初八,就稀里糊涂结婚了,岳父是大队书记,岳母担任多年大队干部,结婚没几天,她嫌我们家庭太穷,两人就大吵一架,从此就没有消停过,直到后来离婚。
1991年3月,为了圆我心中的“记者梦”,我辞去家乡邮电所邮递员工作,踏上南下的汽车,来到江南鱼米之乡吴江盛泽,在盛泽打工期间,为了躲避联防人查夜,我睡过郊区农民臭气熏天的废猪圈,也躺过郊区农民冰冷的菜园地。
盛泽是中国丝绸之乡,像我这样只会写几篇新闻稿件,没有大学文凭,没有维修纺织机器技术,没有印染技术,没有一技之长的人,盲目来到这里根本找不到工作,还好在家乡当邮递员学会修自行车,为了生存下来,买来修自行车工具和配件,在街头马路边当了一名修车师傅。
屋漏偏遇连阴雨,人要倒霉了,喝凉水都会塞牙,正当我在街头马路边修车生意一天天好起来,每天有两三百块钱收入时,盛泽为了创建全国卫生城镇,全部取缔街头马路边摊点,失去修车工作,我只有选择去建筑工地干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小工。
父亲去世早,给我锻炼一副能吃苦的本领,无论多大的苦,只要别人能吃的,我基本都能吃,我白天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晚上回到郊区租住低矮废弃的猪棚里,趴在捡来的木头自钉的小木桌上,在又昏又暗的灯光下,一过翻阅从街头报亭里买的书籍和报纸,一边看书,一边给报社写稿。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吴江报在盛泽召开的优秀通讯员表彰会上,当时任吴江市宣传部副部长、吴江报社社长吴延元,得知我是一个来自河南固始县打工者,当场安排随行的吴江报总编辑,为了让我在吴江尽快找到一份合适工作,报社除免费给我刊登求职启示外,还为我办理一本吴江报“特约通讯员”证,通讯员证至今仍在保管着。
再好的马,如果遇不到伯乐,就不是好马,作为一个外地打工者,如果不遇上吴江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吴江报社社长吴延元,这样热心肠乐于助人的好干部,我就可能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只能选择建筑工地当一辈小工,求职启示在吴江报刊登第三天,我顺利进入北京某报驻华东工作站,终于圆了我的记者梦。
一九九八年5月,我从苏州来到举目无亲的郑州,为了在郑州能够生存下来,我和妻子在郑州火车站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白天在街头卖报纸,晚上给报社写稿,并在大河报发表了《苦中也有乐》等文章,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2000年,我从街头卖报纸小摊主,被北京某报驻河南记者站招聘为记者。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知阿方分手40年了,2020年6月,一天,我从郑州回固始老家出差时,中午吃饭中,一位同桌问我,他婶子提过我,说你不但很能吃苦,也很会写文章,是村里姑娘们心中偶像,好多女孩都想追你。真的巧合,我原本想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阿方了,没想到饭桌上竟然遇上阿方婆家侄。
我叔带人在西安搞粉刷,我婶子在西安带孙子上学,他们家在西家买有房子,堂弟和弟媳在江苏盛泽打工,我叔叔是个吃粮不问事的人,家里里里外外的事,全是婶子一人料理,只有每年逢年过节,他们一家人回老家,我们才见到他们。阿方婆侄告诉我。
返回郑州,一天,打开手机浏览微信信息时,发现阿方婆侄给我发来的微信,他在微信中告诉我,我走后,他打电话给他婶子阿方,说他在老家见到我。电话里阿方告诉他,让他告诉我,如果去西安出差或办事,让我打电话给她,快40年没见面了,一块坐坐。给我发来他婶子阿方的电话。
看完微信,我拨通了阿方的电话,电话那头阿方告诉我,分手快40年了,我仍然能够听出是你的声音,我老公带人到工地干活去了,我刚把孙子孙女送到学校,没想到刚进屋就接到你的电话,父母在世回娘家时,听村里邻居说,你干的很不错,家庭也很幸福。
当我问阿方这些年她过得怎么样时,等了好长时间,才传来阿方的声音,不好意思,我不能告诉你,这么多年来,我每次回娘家都会打听你,只是前些年没有电话,一眨眼40年了,如今我们都老了,孩子也长大成人了,要不是老小身体不好,还没有交掉,如果老小交掉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了,早就想“走”了。
阿方哽咽着告诉我,几年前,我母亲病重回老家看望她时,临终前,母亲拉着我的手含泪告诉我,阿方,是父母害了你,你原本可以有个幸福家庭,因为父母嫌贫爱富,让你嫁个石滚压不出一个屁来的傻子,让你受苦一辈子,是父母把你推进了“火坑”。
我们两人谈恋爱的事,不仅村里人知道,我父母也知道,结婚后,我的傻子丈夫还问过我,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扣,真是傻得让人可笑,不过傻有傻的好处,我和傻子结婚这么多年,如今有了孙子,傻子从来不担心孩子是不是他的。
当年我们如果选择私奔,会是什么样的结果,结婚后回娘家母亲曾告诉我,父亲和她私下里商量过,两个人真的私奔了,在那个没有电话年代也就算了,抱着孩子回来,父母自然就认了,今天想起来我是不是太傻,如果选择私奔逃婚,我怎么会嫁给一个傻子呢?阿方后悔地说。
我们都还60岁不到,阿方怎么会选择早就想“走”呢?我问阿方怎么会有这样想法?电话那头,阿方选择的是长时间沉默,直到今天,阿方也没回答我,阿方虽然没能回答我,我也能猜出八九不离十,这些年阿方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
转眼40年过去,我从当年的棒小伙变成一位60岁老人,如今三岔河已找不到七八十年代,两岸柳树成荫,河滩茂密树林的面貌了,通过修建的三岔河,变成一条河道宽直,河涧滩地变成村庄,过河有桥梁,不要说藏人,只怕连只鸡也难藏。
吴贤德,河南固始县人,曾担任生产队民兵排长、山村邮递员、新闻记者等,在报刊杂志发表图文千余篇,曾受到中央电视台、中国青年报等全国20多家媒体专访。现为自由撰稿人、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