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观书画冷美人从容对诗赋
诉真情痴情郎怒发冲云霄
“走,带你参观我姐的书房。”趁白恋秋去楼下买饮料的空隙,明敏扯着我的衣袖,低声说。
白恋秋的书房,紧挨着卫生间,在房屋的西北角落。
走进书房,迎面墙上挂着几幅装帧精致的书画,书画两侧挂着一副名联:房半间窗几扇阁中乾坤数重; 茶一杯书两本笔下锦绣三千。
真是大气磅礴嗬!书房的东北角摆放着一排酱紫色的书柜,书柜里摆满了各种古籍,经史子集,四书五经,无所不有,尤以唐宋八大家的作品居多。
暖暖的阳光从洁白透明的玻璃窗穿透进来,零碎地撒在了一把古色古香的琵琶上,粉色的纱帘随着风从窗外带进一些不知名的花瓣,轻轻地拂过琴弦,泥黄的香炉里升起袅袅香烟,卷裹着纱帘,氤氲满室,弥漫着桂花的芬芳……
檀黑色的书桌上铺着一张洁白的宣纸,文房四宝恭候在桌子的右上角,娟秀的行楷演绎着几行文字:
昨夜红花落满舟,月影暗消瘦,锦衾入寒不知何处有归路!
多少红尘今夙了,悠悠子规空啼秋,薄梦深酣,再无长夜痴伫盼。笑吐红檀,咽泪装欢?难,难,难!
“我说客厅见不着你们,原来竟擅闯我的书房。”白恋秋斜靠在门口,端着一盘切成块状的红橙,“来,吃点水果。”
“擅闯?这是宫廷深苑,还是闺房绣楼?我带客人参观,难不成是为炫耀有你这样优秀的姐姐?”明敏拿过一瓣香橙,自顾欢喜吃了起来。
“昨夜红花落满舟,月影——”我情不自禁念了起来。
白恋秋蓦然一惊,竟连着盘子一道把水果扔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奔将过来,迅速卷起宣纸,紧紧地扣子怀里,连连说道:“别看,别看,快别看——你还念!”
“这么好的字,这么好的诗,再让我欣赏欣赏吧。”
白恋秋狠狠瞪了我一眼,“有什么好欣赏的!瞧,水果都掉地上了。”便走过去俯身收拾地上的水果和果盘。
见状,我连忙过去帮忙。
明敏冷眼旁观,冷笑道:“喜欢?喜欢就让我表姐也写一首送给你,如何?”
“好啊。”
“敏丫头,奉劝你可别得意,我有的是手段治你,信不信?”白恋秋冷若冰霜的表情展现出来。
“我表姐写给她的心上人的,你果真想要?”黄明敏向我挑衅。
白恋秋并不接茬,平静地说:“小妮子,你再胡闹,我可把你那些小秘密都抖出来,难道你当真不怕?”
闻言,明敏神气活现的劲头顿时全没了踪影。她恨恨地看了白恋秋一眼,干踱了几下脚!
原来白恋秋已经恋爱了,明敏身上还有什么不能说与我听的秘密?白恋秋的男朋友长什么模样?她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的呢?
“我姐姐不但精通音律、工于书法、长于词赋,而且还画得一手绝妙的蝉,呶,你往这边看——”,明敏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我身后,兴致勃勃地指着挂在书桌正右边墙上的一幅画说。
这是一幅名为“秋之蝉”的画。画的主角正是一只灰褐色的老蝉,它孤零零地依附在青色的树干上,蝉翼透明,紫色的杉树静静地矗立在碧绿的水塘边,晨雾在初起的阳光下蒸腾,烟雾缭绕……
“这也是你画的?”明敏所言不虚,白恋秋果然是个罕见的才女。
“高二时候的习作,我爸觉得丢了可惜,所以才裱挂在这。笔法还不成熟,见笑了。”白恋秋淡淡一笑。
“深藏高柳背斜晖,能轸孤愁感昔围。犹畏旅人头不白,再三移树带声飞。”我忍不住吟起唐人卢殷的《晚蝉》诗。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白恋秋跟着吟出虞世南的《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我一时兴起,紧接着吟诵出骆宾王的《在狱咏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白恋秋又吟出大才子李商隐的《蝉》。
唐代文坛咏蝉诗三绝都已纷纷亮相,我和白恋秋相视无语,就在这一瞬间,我们之间好像已经认识了千年。两个人都被彼此深深的吸引,从她的眼里,我读到了欣赏和激动,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感从心田深处往全身涌动涌动……
“你们是不是《红楼梦》读多了,要不,索性干脆学起黛玉、宝玉,自己创作,岂不更美?”明敏何等聪明,噘着可爱的樱桃小嘴,醋意十足。
“好主意,这有何不可,我们就以你作的这幅画来立意,我先开头。”冲动的男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蝉历来就被诗人们赋予了高洁、清白、与世无争的象征意义,秋蝉被柳永视作“寒蝉”,具有悲秋的意蕴和离别的伤愁,蝉更是短命的痴情种,几年黑暗的地下生活,得来的却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恣意欢鸣。一股悲情涌上心头,望着白恋秋作的画,我迅速调动从小到大所吸收的一切古文营养,即兴吟道:
“寒蝉赋——翳云蔽兮秋水寒,时难夏兮春不返。秋柳枯兮春易到,寒月亏兮还复圆。既春华兮秋又实,绿妆卸兮秋妆扮。晨雾缭于秋水兮,曜青光于紫浦。”
白恋秋稍稍迟疑,接着吟道:“紫杉静伫肃侍兮,回秋风又惊鸿。翩飞齐宿往昔兮,今身瘦而影何踪?错觉欢乐之无穷兮,曾悦林木之芸芸。不觉声嚣而恼众兮,独怜万物之噤声。遂奋竞鸣以励志兮,岂察其不可知而未明。忧天下齐喑而寂寂兮,竟致谣诼而遭忌。怨众生佯昏以自娱兮,独残残犹苟喘。”
“伏拳拳以酬日月之生我兮,未悔罹众麻雀之磔难。虽身死而又体焚兮,仍持强心以夺志。怨林木之不我蔽兮,竞周容众小以寻欢。悔叶泽之青嫩娆艳兮,故显我色之遗踪。”我没有理由不使出浑身解数。
“芳菲菲其臭若兰兮,搴苍竹以遏流水之浪泻。春华秋收因夏之沃沃兮,方贮万物之美容。独奏流水以何惭兮,信游鱼之未有。”白恋秋居然如此巧妙地化用了“流鱼出听”的典故。
“鸷鸟久伏以寄傲兮,花先开而早谢。山高巍峨之不群兮,岂挡白云之遄飞?数罟遍置以求利兮,能尽江河之鱼鳖? ”我勉强着把孟子《寡人之于国也》的典故化用成句。
“纵今岁我身难再兮,历明年其又坚。若林木之犹存兮,退吾以自修而学贤。古之明哲保身方达其志兮,故变吾色兮改吾颜。非参天之木不吾栖兮,以避阴鸷之众奸。声唳不美兮以罹尤,又惹群芳之不欢。”这明显是化用了屈原《离骚》中的句子,在学《鱼父》的反其意而言之的技巧。
“兹当师百鸟之善鸣兮,然其惯余以为餐。为悦万物之不吾讥兮,改吾性兮步难前。死生以为披名兮,取虚名而又何悭?徒慕虚名而背实利兮,思孟德公兮莫敢言。”我鼓掌以示结束。
明敏跟着鼓起掌来。
我发现白恋秋和黄明敏互视了一眼,两人眼里呈现一样的色彩:深深的喜悦和淡淡的忧愁。
吃过晚饭,在回学校的路上,明敏用揶揄的口气跟我说:“鹿潇雨,今天收获不小吧!”
“嗯,你姑姑的厨艺真不错。”我当然知道明敏指的什么,故意装傻充楞。
“别在那跟我装傻,不过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条件。”
“我答应过你的什么条件?”我继续装傻。
“好你个鹿潇雨,你就是个无情无义、见色忘友、见利图财、见好不收的大坏蛋,大笨蛋!我永远都不理你了!”明敏指着我的鼻子委屈得大骂,“才几天时间,我生日那天——”
“哦,你说的那事啊!当然没忘。”我知道再敷衍她肯定要发威了。
“那你重复一遍。”明敏旋又和颜悦色道。
“谈恋爱前要先你报告,征得你的允许!对吧!”我暗自高兴。
“那你现在有没有要报告的内容?”明敏忍不住将那点花花肠子抖了出来。
“有!”她送给我试探的机会,我岂能错过。
“当真?”明敏语气中兼有威胁和焦虑的气息。
“当真!”
“说!”黄明敏似乎料定我要说什么,反而异常平静。
“报告——我想和你谈恋爱!”我一本正经地说。
足足十几秒的沉默,时空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
“想得美!本姑娘能看上你?吼吼吼!”明敏粉拳轻轻地落在我身上。
“那你允还是不允?”我不会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战机。
既然一直暗恋她,却又因自卑于我的普通平凡、家庭贫困,不敢对她表白,且又臆测地以为在心上人和哥哥之间,她总是忽隐忽现地令我担惊受怕、心怀激烈,我甚是希望她有爱我的念头,而且十分渴望我赤裸裸、坦诚诚的表白,她之所以故意显露出对我非恋人的爱慕之意,全在于担心给与我的勇气不够雄浑、过程不够精彩、结局不够完美!而我,确是没有至厚的爱的勇气,我害怕失败的表白,担心受辱的结局。
那此刻为何不假戏真做,且看她如何回答?就算明敏拒绝,我也可以很好地以开玩笑的幌子虚掩过去,不必留下更多的自卑,让自己外表看起来至少毫发不损。
“协议是我制定的,不适合我。”明敏既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可以,洋洋得意的神态就和小时候惹我挨打时一模一样。
“那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恋爱?难道仅仅是像小时候一样将我当作哥哥?”我愤愤地问她。
在感情上,一个自卑的男人是绝对难以坦然接受心爱女人的漠视。我没有想象中强大。
“我们之间有太多的差距。”明敏答非所问。
如果我能够冷静下来,我会为明敏这样的回答感到兴奋,这样的回答分明已是我想要的答案。可是怒火既然被点起,理智自然就会消退。
“不错,我们差距太大太大!你爷爷是当官的,你爸爸也是当官的,你妈妈也是,你们一家人都是当官的!你们家有钱有势!在县城呼风唤雨,你漂亮!我一个穷小子,爷爷坐过牢,爸爸妈妈是最底层的农民!我知道我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我要告诉你,黄敏明,我们家一开始并不是这样,之所以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拜你爷爷黄海生所赐!”我拂袖而去,刻骨铭心的羞辱感混合着失恋的悲伤之痛,化作了吞声的愤怒。
身后传来明敏啜泣的声音,她蹲在地上,校园里昏暗的灯光洒了她一身,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兔子……
这是我和明敏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吵架。
她伤了我的自尊,而我伤了她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