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阿芽失聪了。
意识到失去声音的这天,日落在七点都没有落下的意思,她又躺了回去,躺回那个似乎会长出幽幽绿色海草的被窝。
第一个日落,只有光影的第一个日落,飞鸟失去声色,她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掩埋太阳,落回她的眼眶里。她发现这突如其来的美,是平日未所察觉。
狭窄的出租房,带有阳台的格子间,房费会高出一倍,七楼的阳台是欲望,是生长。她选择了这个阳台,便没有钱再去买绿植了,她觉得有绿色的被单也是一样的,稀薄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被子也跟着轻轻呼吸,她也是。
在宜家店里,她一眼看到这套即将被堆叠进角落的床单,这是她在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资产,属于她的,没有人可以侵犯的,庄重的。
记忆里的被单总不是去成品店买的,而是去布料店,亲自筛选,再拿去裁缝店剪裁。过程繁琐,但是细节精致。
当她在无数个清晨躺进去的时候,它好像在说,欢迎回来,芽。现在她听不到了,但是被子将她包裹得更紧,没关系,没有什么好值得失去的。
黑夜将近,她用黑色发圈把头发扎成马尾,风大的时候,她就随手扯下发圈,让头发放肆生长和飞扬,她没有意识到它们已经很长了,足以将整个脸颊包裹起来。
她的脸上总有倦色,也没有妆容铺垫,她没有时间管它们了,至少此刻不行,她得去工作了。
芽在酒吧当调酒师,从晚上九点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她在所有人往回走的时候出发,在所有人启程的时候往回走,错落得有秩序又不彼此打扰。
她的身上其实有种原始的面包发酵的温软,那是妈妈留下来的味道,手,眉眼,嘴唇还有时光的味道。
妈妈让她与世界格格不入。
在故乡留下一家面包店给她,然后自己跟着一个开酒吧的男人走了。她做不出妈妈的那种味道,暖烘烘的干燥的味道。
于是芽把店关了。
小时候,她是小镇里令人艳羡倾慕的小姑娘,美味的面包,永远干净的衣裳,睡前的故事。
过于迟钝,芽才明白,似乎从那时起,她就在想着如何离别。
习惯拥有的,舍弃时会有多么长久与深刻的不舍。于是慢慢来,慢慢地,失去着。
芽开始专心做特调,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特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味道的特调。在吧台角落里,一言不发地,任由透明的酒瓶,轮回地在手上交错。
十指连心,手上有什么感觉,都会清晰地传达到内心。这是妈妈跟她说的,她比从前更困惑了。
她游离在这个扑朔迷离的世界之外,带着自己的秘密,像深海里频率不同的那只孤独的鲸鱼,因为过于孤独,而让世人失去了解的欲望。
2
凌晨三点。
鲸鱼?
“你听得到吗?”
“喂?”
她确实失聪了,但是,她感觉到了海浪的声音,是感觉到的,在耳朵里潮涨潮落,翻来覆去,平平仄仄。
她感觉到巨大的鱼鳍划过海面的声音,带来涌动的气流,她感觉到它的声波,感觉到沉默里的对话。
它好像,住进了她的耳朵里,准确地说,住进了她耳朵里的深海,静谧的纯净到望不到边的深海,幽蓝的深海。
清晨六点,112路公交车,21个站点。
作为公交车上的第一位客人,她倦怠地将头靠在车窗上,用鸭舌帽盖住脸颊,轻声呼吸,车很平稳,没有鸣笛声。或者有,她听不到。
她感觉到海浪的声音,慢慢地强烈,她调整姿势,依旧是困扰的声音,越往车厢内靠越明显。索性她摘了帽子,声音淡了。
她打开车窗,风从缝隙里趁虚而进,片刻灌满了整个车厢,平静的海浪声,享受的感觉。它浮出了海面呼吸,她感觉到了。
随着车程的行进,乘客陆续涌进,她恢复了不被打扰的姿态,鲸鱼也潜进了深海。
下车后,转角走进一条笔直的梧桐路,两旁是复古的老式房子,据说这是法国租界当年留下的痕迹,有人居住,还有家破旧的电影院。
她去过这家电影院,老旧的海报和磁盘磁带挂满了墙头,上映的尽是过时的影片,但是票价便宜,而且不合时宜,她喜欢。
观影人的签到表上,有清秀的男人字迹,她总是没来得及记住名字。
绿荫尽头,是密集的小店,贩卖早餐,午餐和晚餐。冬日喝豆浆,夏天喝绿豆冰。中年人形色匆忙,孩子在房子里哭闹,妻子在厨房里奔忙。老人在长椅上诉说家长里短,神色激动,然后长久地沉默,心平气和,回忆往常。赶着上课的学生,连低头都充满着骄傲,真年轻啊。
有时候,她们点头示意;有时候,她们沉默不言;有时候,他们粗鄙以对;都是鲜活的样子,连疲惫与恶意都似乎充满了善良的味道,真实地善良。
人和人之间,似乎有种能量守恒。和外界之间的缘分只有那么多,失去的,得到的,都是对等的。
九十九步,到了,Echo,不知道冷清与否的面包店,开在离主街背道相离的角落。
木制的展示牌立在门口,没有店员,只有店长,穿着棉麻的衬衫,卡其色的长裤,有着干净的头发和修长的手指,弯下腰来,在清晨的门口给绿植浇水,撒猫粮。
她看过很多人,职业年龄各异,是电影里跳帧的闪黑。但是他,是透明的,无法猜测的,是历历分明的。
他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看到她。夜班,神色不佳,头发蓬乱,胃很空虚,人很孤独。手里的豆浆洒了汁,塑料口袋包裹着它的情绪。
他接着打理绿植,并不强制性地规矩成一致的媚态模样,而是任由它们倒着,趴着,躺着,靠着,懒洋洋地,争吵或和睦相处着。
他走进店里,去烘培房里忙碌,这时候,门口的风铃声会响起来,踩着他动作的节拍,而她会继续朝前走,应该快到了,她的防备看起来轻易就破碎的样子,一路走,一路掉,一路碎。
3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洗漱躺进被窝里,天气开始热了,空气里轻易就充斥着过期的味道,腐坏的味道。
小镇上的人,大多都吃过妈妈做的面包。保质期短的面包,反而更加长久地联系着所有人的关系。她走后,镇上的人过问的频率比她能够回忆起关于她的场景还反复无常。
爱是不可以分享的,为什么妈妈能够做到,不与人交恶,也就没有什么偏好。
她是温和的,但是在厨房,在烘培室,妈妈是属于她自己的。在没有芽的平行宇宙,妈妈在独自散发着光芒,这光芒照不见她。她把她丢了。
她的胃好空,她饿了,但是填不进任何东西。
风起了,吹皱了海平面,海浪声起了。
她叫Alice,在1989年被发现,从1992年开始被追踪录音。在其他鲸鱼眼里,Alice就像是个哑巴。她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亲属或朋友,唱歌的时候没有人听见,难过的时候也没有人理睬。原因是这只孤独鲸的频率有52赫兹,而正常鲸的频率只有15~25赫兹,她的频率一直是与众不同的。
你在哪里,Alice?
她来得早,坐在前排,空荡的影院只有海浪的回声。他进来的时候,有束光顺着他来的方向照进来,延伸在她的脚边。等她回头看,还来不及看清分明他的脸,门就关了。
只有鲸鱼的声音,风在耳边的声音,鱼鳍划过水面的声音,飞鸟的声音,鱼虾穿梭而过的声音,呼吸声,海藻生长的声音,阳光照进来的声音,舒展的声音。
可她是失聪的。
醒过来的时候,下午六点,墙上的画不知道什么掉下来了,留下一块脱落的空白。那幅画,还是在Echo店门口捡的。不对,还没有那家店,画捡回来之后,就有了。
她没有带伞的习惯,虽然妈妈从来不会来接她,她只会在店里准备好备用的毛巾和热水。
那天清晨的大雨,她看见店门口被雨侵染的那幅画,像在等待着谁带它回家。伞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她蹲在那幅画面前,看了很久。直到觉得冷了,还是没能将那副已经模糊掉的画看清。
会是什么呢?
在很小的时候,她学过画画。她喜欢染料,色盘,色彩,胜过爱自己的血液。老师给妈妈谈话之后,让妈妈带她回了家。
她知道山川河流的颜色,知道大地森林的颜色,知道飞鸟走兽的颜色,知道眼睛脸颊的颜色,可它们远不止这些颜色,妈妈也知道这个,所以带她回家,让她自己画自己的了,不久后她把画丢了,把妈妈的话也忘了。
她把它带回去之后,将原先那幅性感女郎的海报换下来,挂在墙上,独自欣赏,有时候,她觉得并不是她在看它,而是它,在她的眼睛里住着。
像只鸟,不是?海豚,不是?岛?
都不是。
4
我不会妥协,我将永远天真简单,以无人存在我身后,以更大的代价守护的方式。
好些日子了,她都忘记鲸鱼来了多久了。
她带着它去晒太阳,坐在广场的喷泉边,没有白鸽,没有音乐,只有流浪的人留下来的面包屑。
她带它去看画展,坐始发公交车,看电影。它不动声色地欢喜,巨大的海浪声小心翼翼地涌动。可她唯独不带它去面包店,不带它去酒吧。
她不管它的叫嚣和沉默。
她看见了他,背包旁装着蓝色的伞,同在店门口供措不及防遇见大雨的行人使用的伞一模一样。
三两的人在酒吧门口拦车,没有人停下来。他回过头,看到她。
在他的店里,用他备用的毛巾擦头发,看他墙上的画。
“它还有另一半。”他递过来一杯热茶,半块蛋糕。
她看着他轻启的唇,回过神,画里是一只鲸鱼。
“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他进入烘培室,为开店作准备,透明的橱窗外是倾盆的大雨。
“你听见了吗,Alice。”
离开的时候,她没有跟他道别,只是拿走了门口的蓝色雨伞。
5
在遇见的时候,就想着离别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别忘了,再见是没有期限的。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她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妈妈也从来不对她说爱。爱说出来,就假了,就没了。
妈妈没有接送过她上学,从来不为她据理力争,总是温和的,温和到沉默,如阴天,有风,没有声音。
妈妈扎根在她的心里,但她却从来没有试图走进过她的心里。她们相拥入睡的时候,心脏仅仅隔着几厘米。
她去Echo店里,待上属于店的最早的一个小时,以各种姿态,看着他一个人忙碌,趴着,蹲着,靠着,偶尔睡着了。他就看看她,也习惯她突然就不见了。
“食物本身是没有味道的,吃的人所带入的情绪,才是食物最重要的调料。”
烘培室是个很特别的地方,是妈妈爱待的地方,也是他总待着的地方,她进不去。
“芽,你来试试。”走之前,就是妈妈走之前,问过她,但是她拒绝了。
他将围裙系在她的身上。
她骨髓里的味道,都是妈妈酿造的。
妈妈,将最美好的情绪,都放进了面包里了吧,不然怎么会,那么好吃,那么难忘。
夏日将近的时候,电影院的主人发出了邀请函,它就要被拆掉了。
“在这里居住了一天又一天,你认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你相信一切都永不会改变。然后你离开了,一年,两年,当你回来时,一切都变了。那条线断了,你所寻找的并不是这里。你只能再次离开很长时间……很多年……直到你能回来寻找你的人们,你出生的土地。但是现在不可能。现在你比我还要瞎。”
电影院终于全然亮起,她看清了长久以来,那些零散的在黑暗里欢笑哭泣的人,他们明明很陌生,却如此靠近。她看见了他,也看到了清秀的字迹。
那天,她恢复了所有听觉,但是鲸鱼走了。
“一起走吧。”他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