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时光·青春 二十、教你求人


        20路车顺着六十多度的斜坡继续向山上开去,车里除了张文只剩一对老年夫妇,不一会儿到了半山的终点站。老年夫妇住在更高的山上,就相互搀扶着沿公路继续向上走。张文则顺着一条不宽的混凝土公路向漆黑的山坳里走去,几分钟后就看见村口高高矗立着的石牌坊,路上虽然还是没人,两边的民居却都开着灯。最近几年因为城市发展,地处城郊的牌坊村搬来了几家小型工厂,又因为房租便宜,市里有些外来务工人员便也在这租房,村里的居民倒是增加不少,可毕竟还是农村,人们夜晚更愿意待在家里。他接连走过两家院子,里面的狗听到外面有人,都扑到门边狂吠,吓得张文心惊胆战,走过一条曲折的小径,前面一片枇杷林后有座三层楼房,就是小姨家了,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那栋楼的第三层右边那间才是小姨家租住的房子。

        张文的小姨叫王芬,是外公的第三个女儿。外公在他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张文至今还记得外公中风后拄着拐杖,背着破旧单肩包一瘸一拐向前走的背影。听母亲说外公有四个儿女,最大的是个男孩,但还在婴儿时被干了一天活累极了的外公压在背后,活活闷死了。第二个就是张文的母亲王利红,遵从父命嫁给张建军后就没再让外公操心。小姨王芬从小就能读书,但当时的家庭条件太差,初中毕业后只能回家帮着种地,没两年外公又给她张罗了一个丈夫,但不幸的是外公这次看走眼了,那个十多里外庞家村的男人在外面对谁都是一副笑脸,回家却动不动对小姨拳脚相加。那时候离婚还不是家常便饭,小姨顾着面子和几岁的儿子一忍再忍,后来还是离婚了。不过最让外公操心的还是小舅,从小就喜欢赌博,没几年就把家里不多的钱败光了,在替小舅还了最后一笔赌债后不到两月,外婆和外公就相继去世了。小舅备受邻里乡亲的指责,一气之下去南方打工去了,多年未闻音讯。

        小姨现在的丈夫叫肖云华,今年三十六岁。他没有什么稳定的工作,就靠揽些小工程,当个包工头。一年几个工程做下来账面财富激增,却基本都是欠账。没办法,这种到处揽活的小包工头在全国各地都是一抓一大把,钱好拿、活好做的大项目轮不到他们,只能转包些被层层榨取,最后利润所剩无几的小工程,偶尔拿到个油水多些的项目就能高兴一年。大多数情况是合同签了,项目做了,拿钱时却只能拿到原款的一部分,甚至直接欠着,就算你带着工人去找老板闹,结果却发现老板也没钱,只能徒呼奈何。谁叫你没人脉没背景,接不到那些财大气粗、按合同付款的优质工程呢?

        张文走上三楼,隔着门都听到里面喧闹声,房子里很简陋,大概三十多平米,中间用木板隔开,就成了两间。外间靠窗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菜板、菜刀和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电磁炉也在桌上放着,王芬正系着围裙在炒菜,见他推门进来,笑着说:“来了,快去里面坐。”她身后一米外放着另一张桌子和四条板凳,是平时吃饭的餐桌,小姨的七岁的儿子肖俊正趴在桌上做作业,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的,很可爱,听见动静也抬起头来叫了声:“哥哥。”

        张文跟小姨打过招呼,又走过去摸摸肖俊的脑袋,就听里面肖云华的声音传出来:“张文来了,怎么今天放学那么晚哦?”

        “还和平时一样,是我有点事耽误了。”张文边说边放下书包走进里间,见里面烟雾缭绕,父亲张建军和肖云华还有两个未曾见过的中年人围在桌子旁打麻将,除了父亲都在抽烟,要不是后墙上的窗子开着,屋里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

        “啥子事耽误了,在和女朋友约会啊?”肖云华梳着油亮的双分头,穿着件灰毛衣和黑西裤,一贯地喜欢开玩笑。

        “我哪有什么女朋友。”张文红着脸说,但想起刚刚才和吴念文分别,心中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肖云华似乎兴致很高,一弹指打出个三筒,然后指着那两个中年男人说:“这是我大哥和二哥,你应该叫大伯二伯了。”

        “大伯,二伯。”

        两个中年人虚应事故地向他微笑点头,这兄弟两一个圆脸胖身,一个瘦削如苦力,长相却是截然不同。肖云华很健谈,也不怕耽误思路一边打牌一边说:“我以前算过命,算命的说我这辈子有两个关口要过,都在三十六岁以前,之后才能发达。你们都晓得,我以前过得苦啊,杀羊子卖狗肉什么没干过?天天五点多就起来,点着大灯干活,把这双好好的眼睛都弄近视了,四五百度啊。这得算一个关口。去年我在工地上监工,旁边的机子忽然倒了下来,幸好我闪得快,只是压断了我一根脚拇指,这得算是第二个关口了吧。好在这些劫难都平安过去了,今天我就三十六了。六条……说起来也怪,上个月我就接了个修护坡的工程,做下来可以挣二十多万。四筒……等会,我看看这张是啥。”他把摸到的牌凑到眼前一看,忽然大笑一声,说:“真的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自摸,清一色,哈哈哈。”

        张建军和肖家两个兄弟虽然输了牌,却都为他的苦尽甘来感到高兴。

        “人哪,一辈子不就图个腰缠万贯,快快活活的嘛。我老肖时来运转了,今后就要挣大钱了。今天当然要过个大生,好好庆祝一哈啊。”

        肖家大哥伸出胖手拍拍肖云华的肩膀,说:“老三,发达了莫把兄弟们搞忘了哦。”

        “那肯定噻。”小姨夫仿佛看见了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赚到大钱的景象,豪气地拍拍胸口说:“我肖老三是那种有了钱就不认人的人吗?”一句话说得屋里的人都笑了,张文脸上虽然也在笑,却多半出于礼貌,去年肖云华在工地上遇险确实是惊险万分,记得母亲曾说小姨曾向她哭诉说:“要是他那次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和肖俊可怎么活啊。”因此虽然觉得他如此轻信一个算命的胡诌,未免好笑,但庆祝一下劫后余生似乎也无可厚非。 

        “等我今年的几个工程做下来,肯定能挣个五六十万,项总也答应了,下个月就把前年的欠款还给我。到时候我有了钱,先去新开发的政府新区买套住宅,再首付买两个七八十平的商铺。你们别看新区现在没什么人,商铺基本上都空着,但眼光要放长远,以我看再过两年那片就得兴旺起来,到时候一个铺子一年的租金都是十几万,我啥都不干,一年也比别人挣得多。”小姨夫滔滔不绝地憧憬着未来,双眼放光,似是他说的这一切都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准确上演一样。肖老大肖老二文化程度不高,一个是黑车司机,一个是工地上的短工,收入都不高,他们完全相信老三今年会发财,脸上都现出些讨好的笑,心里却在琢磨着自己怎么能在老三这沾点光。张建军开了七八年超市,看似木讷少言,但心里有算盘:“那项总欠钱都欠了两年,要有心还钱早还了,哪有那么容易就现在还了。”但现在小妹夫兴致正高,当然不适合说这话扫兴。

      肖云华踌躇满志地制定了自己的未来,口也说的干了,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见姐夫和两个哥哥的茶杯里的水也快喝完了,就拿起保温瓶给他们加上,又大声叫肖俊去给张文拿了个茶杯过来,说:“我这里有铁观音和大红袍,你要哪种?”

        “我喝开水就行了。”

        “有茶喝还喝什么开水啊,我这些可都是别人送的好茶。”肖云华起身从柜子上拿起一包铁观音,不由分说给他泡上,然后又坐下来洗麻将,撮着撮着他忽然想起什么来,抬头问张文:“你好像在六中读书吧?”

        “是。”

        “几班?”

        “四班。”张文随口答着,心里有些奇怪,不知他突然问这个干嘛。

        肖云华听了喜上眉梢,双手停止了搓牌的动作,说:“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姓李的娃儿,叫……”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他爸是李振南,就是兴南建筑公司的老板。”

        张文愣了一下,说:“你说的是李跃进?”

        肖云华有些激动地点点头,说:“你和他关系好不?”

        张文立刻明白了这个整天到处求人拉关系的小姨夫问这些话的含义,心中陡起警觉,说:“一般吧,不太熟。”

        “哦。”肖云华略微有些失望,开始一张张往面前码牌:“上个月我不是承包了一个几百平米的护坡工程吗?就是兴南公司的项目。兴南这两年发展不错,发包下来的工程油水很多,我这个工程虽然是从老郑手上转过来的,还是有些赚头,后来我请老郑和兴南的项目经理老宋吃顿,老宋说起李总的儿子在六中读书,我好像记得你也在六中,就问他是在几班,结果居然真和你一个班。这可是个机会啊,你在班里要想办法跟他搞好关系,这种富二代以后可以帮你的地方多了去了,没准姨夫还能沾你的光直接包到兴南的工程呢。”说完微笑地看着他。

      张文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倒不是因为他撒了谎,而是他从小姨夫这番话里突然无比清晰地感到自己和李跃进的差距。以前他一直觉得李家有钱是没错,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刘凡将他带入了他们的圈子,他也很珍惜这几个朋友,却从未想过因此去沾任何人的光,这是他少年的傲气。然而现在小姨夫却因为不知第几次转手接下了李家的一个工程而喜悦非常,并让他去讨好李跃进,他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背后针扎似的发痒,似乎自己和李跃进的朋友关系真的有某些“猫腻”在里头。他突然十分厌恶这个话题,回头见小姨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刀刀切着卤牛肉,也许是视力不好,她切得分外地慢,就转身出去说:“小姨,我来帮你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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