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痒

林韫飞下班时已经是傍晚六点了,天色毫无征兆地黯淡下来,如一池碧湖倒入深浓的染料,车辆猖獗如倾巢而出的山兽,沉浮的流云飞鸟也被涂覆一层暗灰,平添几许寂寥与高远。

一声鸣笛响落,林韫飞的视线从落地窗外的黑色轿车跳跃到黛青的天宇,一架民航飞机正由南向北开凿出一条径直的雪河。

方才父亲林佑中在电话里的叮嘱让林韫飞心乱如麻,似一段冗长磬声在他耳畔往复回荡,久无弥散。他望着熙攘的人潮车流,突然觉得这座朝夕相处的城市竟如此陌生与疏离。

这是林韫飞来到丰城的第三年,也是与妻子柳曼晏结婚后的第三年,顾及到柳曼晏的个人情况以及自身发展,林韫飞力排众议离开了生活了二十几年的西城只身来到丰城,好在岳父柳翊在本地根深蒂固,拥有一定的人脉与资源,在林韫飞来到丰城后不久就为他物色了一份体面且晋升空间广阔的工作,但因为林韫飞过于沉闷,寡言少语的性格,入司至今他仍然是行政部里默默无闻的小职员。

时值深秋,又是暮晚,气温夹带着些许严冬欲来的韵味。林韫飞在办公楼下的咖啡小屋里静坐片刻后慨叹一声,心中决定还是回家面对这糟杂的一切,即是生活苦心孤诣设下的局,他也只好照单全收去面对与打破。

坐上126路公交只需十五分钟就能到达小区附近的购物广场,再去超市里购买一些蔬菜,零食以及日常用品,这是林韫飞下班后一成不变的行动路线。柳曼晏不会做饭,在她的烹饪生涯里称得上代表作的只有婚后炒糊的一碟蘑菇肉片,林韫飞也不是擅长做饭的人,他只会一些司空见惯的家常菜,但至少还能制作出一盘相对完整的菜肴,于是每当逢年过节抑或亲友来访,搭灶起锅的事都由林韫飞一人包办了。

走出超市手表时针已经迁居八点,林韫飞慌不择路地步入自动扶梯,大步流星穿越渐趋汹涌的人海,在他前方是一家开业不久却来客爆满的奶茶店,他心血来潮想带一杯带给偏爱奶茶炸鸡的柳曼晏。他拎着不安分的蔬菜瓜果与方头方脑的纸巾盒拨开绵密的人群,在路人烦厌的目光中终于来到奶茶店,可此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的身体如遭禁锢——店里似乎在搞一种“唱歌免单”的限时活动,只见眼前一对年轻情侣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合唱时下脍炙人口的流行情歌,然后心满意足地接过两杯奥运火炬般的奶茶。

这个随处可见的互动环节跟戴口罩一样似乎已经成为前几年那场疫情孕育出的产物。生性内向的林韫飞见到这番场景就像学生时代被老师当众点名上台表演才艺让他敬而远之,还没等那对情侣退场他就溜到一家相对冷清的店点了一杯柳曼晏热衷的口味就急速离开。

走到家门口时林韫飞放缓放轻了步伐,他断定柳曼晏一定是在家的,这个时间她很有可能在昨夜通宵赶稿后疯狂补觉中。

用林韫飞在外的说辞形容妻子柳曼晏的工作就是自由撰稿人,她没有按时打卡,朝九晚五的全职工作,每天的工作就是写专栏、约稿,偶尔也会接网上的广告文案和剧本策划,在圈子里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期刊写手,虽然到账的稿费不比林韫飞忙碌整月挣的少,但还房贷,日常开销都由林韫飞独自承担,她的收入大多花在了海淘娃娃,旅游出行跟看剧逛展上,对这个家始终付出微薄。

“曼晏我回来了。”林韫飞压低语调,屋内空荡昏暗,回应他的只有干冷的气流以及一条狗殷勤的奔逐。

“罗宾森,妈妈呢。”林韫飞小心弯下腰来抚摸着眼前这条摇尾打滚的柯基犬,他看着活跃的罗宾森不免心生歉疚,自己这三年陪伴柳曼晏的时间或许还比不过这条金色小犬,在无数个柳曼晏情绪低落,泪上心头的时刻自己永远都是缺席的状态,虽然罗宾森的使命就是给独自宅家的柳曼晏解闷,可现在看来他交付给罗宾森的使命却过于沉重与孤独了。

打开灯,家中陈设照旧。轻车熟路的罗宾森一路小跑领着林韫飞来到门窗虚掩的书房,黑黢黢的房间里只剩一小撮光亮顽强存生,借着那缕微光林韫飞看到了头发散乱,鼻息轻微的柳曼晏。

林韫飞又轻手轻脚打开房间的弱光灯,这才能看清书房的整个内部构造——入门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飞天小女警”和“小王子”编成的迎宾队,再往里是“哈利波特系列套装”与数个中古世纪娃娃共建的复古橱窗,华服美妆的“迪士尼公主们”停伫窗沿游历四季,“龙猫”与“幽灵公主”正视房门,俨然一副守护者的姿态,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窗旁那个孤傲而立的杏黄色书橱,“太宰治”与“夏目”的画像隔板相望,书橱的黄金地带则划归柳曼晏写作投稿以来收到的样刊样书,居中的几本是尚在写作的林韫飞与柳曼晏同期发表的刊物,也正是这种机缘他们才相识,相恋,直至缔结婚约,柳曼晏说这是爱神印发的重要凭证,必须安放在最凸显其重的位置。林韫飞如数家珍地逐本逐册掠过,如同屏息观摩旧时光里幢幢的浮光掠影,他试着从这些器物的吐息里感知出柳曼晏一天居家生活的蛛丝马迹——她今天又DIY了什么菜式,写作看书时会不会因为某个情节而泪涌,又或者哪个幸运儿还滞留她怀里的余温。橱柜旁还卧着两张书桌,一张是柳曼晏的,一张还是柳曼晏的,只是一张她不常用的被林韫飞偶尔用来居家办公,另一张她日夜秉灯相依的书桌正中是去年演唱会上她和一个民谣歌手的合影,两边是小巧玲珑,站位考究的手办玩偶,凝眸望去宛如一部童话电影里的定格画面。

林韫飞缓步越过酣睡的柳曼晏,以一种虔诚而近乎渴求的姿态颓然而坐,他仔细阅读电脑屏幕里鲜活的字句,段落,乃至每一个貌不惊人的标点符号,试着用手轻触凹凸不平的键盘,像一台3D打印机精确识别出其中的组成元素,进而仿塑出那个也曾以文为生的自己。

林韫飞陷入了一段长考,如同一台负荷运转的铣床被迫限电。他按下保存键,合上电脑,为柳曼晏披盖一件外衣,熄灯关门前他又环顾了柳曼晏精心布置的书房,也许以后它会拥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名字——“它们本身”,在遥远的将来,在他们实现财富自由的那天,他心想。

晚上八点半,饭菜都已尽数上桌,只剩最后一份羹汤还未入席。睡眼惺忪的柳曼晏慢悠悠地走出书房,来到餐桌旁欢欣落座,对转身的林韫飞抬首莞尔,而这笑对于劳碌一天的林韫飞来说便是世间最治愈的药方了。

“饿了吧,很快就好啊。”林韫飞更加卖力地搅拌锅中的食材。

不一会儿,林韫飞端着体温飙升的砂锅一路小跑而来,随后为柳曼晏盛好饭,舀好汤。他们就这样面对面而坐,吃着不算美味的饭菜,谈着与他们关联性不大的话题,似乎三年来都是这种连拍式的生活写照。

“你知道吗?今天我微信里一个刚上大二的小妹妹突然找我倾诉,说有件事困扰了她很久,她不知道该找谁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们女生能有什么烦恼,每天不就是出门要不要化妆,晚上吃什么,快递怎么还不到,不都是这些日常琐事。”林韫飞打趣道,虽然柳曼晏看似一天足不出户,但她的所见所闻却也不少。

柳曼晏白了林韫飞一眼,煞有其事道:“什么呀,我是认真的,那个女生跟我说她好像得了‘厌男症’,就是对身边所有的男生都提不起兴趣,就算是校草突然出现她也能做到熟视无睹,这对于以前的她是根本不敢想的事。”

“那确实挺严重的,是什么导致她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原因很多吧,但主要还是她前几年崇拜的偶像要么锒铛入狱,要么全网封杀,而且这几年她的几段恋情也是波折不断,男生要么脚踏两条船,要么有让她无法忍受的癖好,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彻底对男性这个群体失去了信心与兴趣。”

“遇人不淑啊,这是心病,得慢慢医治。先找个阳光正面的青年偶像,再尝试跟周围的异性接触,就像学一门手艺,先从基础做起。”

“所以我还是挺幸运的。”柳曼晏情真意切道,她看着出谋划策的林韫飞,心底似夏阳拂过。

林韫飞看出柳曼晏今天心情尚好,于是他决定趁热打铁,试着和柳曼晏重提那件隐晦的事。

“今天我爸打电话跟我说他同事的儿媳又生了一个男孩,而且他们家……”林韫飞察觉到柳曼晏脸上的异样,此时柳曼晏一言不发地放下碗筷,似乎又要剧情重演。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我会慎重考虑的,而且最近我的确有很重要的稿子要写,你就不能多体谅我一下吗?”柳曼晏言辞激烈道,转身便要离开,“我吃饱了。”

林韫飞内心像是自助餐厅的调料台,千般滋味,难以明述。他呆望着近乎原封的餐桌,那种茫然无助感排山倒海般席卷心头,耳畔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真无能,你真是男人中的耻辱。整整三年了,林韫飞还是无法扭转柳曼晏想要丁克的想法,因为在她看来生孩子就像古代对女性施加的一种酷刑,残忍而不平等。

让林韫飞不解的是柳曼晏这次的反应比起以往更加激烈,以前她只是言语上的固执己见,而这次已经严重到情绪管理的失控,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自己不能再越雷池一步了。

片刻后,林韫飞刷到柳曼晏在微博转评的一个热搜才恍然大悟——里面讲述到一个彻底沦为生育工具的女人在诞下一名女婴后受尽公婆的白眼,丈夫甚至在婚后对她不管不顾,长此以往她患上了抑郁症,并且有了严重的自杀倾向。大致了解这个女人的不幸遭遇后林韫飞倒吸一口凉气,他貌似有些理解柳曼晏刚刚反常的举动。

之后如常,他走进厨房给熟睡的水果们洗个冷水澡,出浴后将它们搁置晾干,利落地把它们分割成规正的形状,简单组合一下摆成一个斑斓的水果拼盘。他端着承载着某种使命的果盘来到书房,门是半掩的,似乎柳曼晏早已等候多时。

林韫飞推门而入时和柳曼晏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柳曼晏为水果拼盘腾出了空位,也为林韫飞提前打开了他的文件夹,他们就像一对征战多年的混双运动员,有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这似乎是他们结为伉俪后为了对抗生活而修炼出的一种特异功能,也许羸弱的语言表达能力并不能支撑他们安度数十年如一日的婚姻生活,所以他们需要这种日积月累习成的“组合技”来抵御生活的每一次征讨。

往后时光如出现波纹的水面,重归于平寂。这天林韫飞正聚精会神地办公,柳曼晏突然发微信说定居北京的李庄南和佟灵舒夫妇远道而来,原先他们计划是直飞三亚,临时起意想与柳曼晏他们小聚两日便改道丰城,所以才没有事先通知。柳曼晏还说他们下午五点左右便会抵达,让林韫飞早点下班去接机,她还特意嘱咐林韫飞顺道在超市买一些生鲜果蔬,自称这几年厨艺突飞猛进的李庄南想亲自下厨,下文便是一张类似流水席菜单的长列表。

李庄南是一个根红苗正的北京人,两年前读完研后顺利留校任教,在林韫飞看来他身上不仅有老北京人的那股味,也兼具北方人的直爽和南方人的风雅,他喜欢躺平整日,提笼遛鸟,在古玩市场荒度整日,也喜欢针砭时弊,博览群书,还曾上过某知识问答类节目。在前几年林韫飞还坚持写作时他也曾极力推崇过。但婚前的李庄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平日就是一味的瘫,对佟灵舒的任何示好都置若罔闻,可自从那次跟林韫飞的促膝长谈后他好像脱胎换骨一般对佟灵舒的任何要求都奉为圭臬,人也变得诙谐活泼起来。

至于佟灵舒,她与林韫飞的交集甚少,只知道她是四川人,在北京一家影视公司担任策划一职,钟爱古风与角色扮演,和柳曼晏有着珍贵的十余年笔友情,她们都是在一个青春类杂志上成名的青年作者,只是后来佟灵舒的重心慢慢转移到了工作上,同期写文的那批人里只有柳曼晏还始终如一坚持创作。婚后她和李庄南育有一女,最近好像在响应国家号召积极备孕二胎。

柳曼晏发来消息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急促的林韫飞把待办的事宜一股脑全都抛给了同事沈彦昭,他是林韫飞在公司里唯一能无话不谈的人。

坐公交,逛商场,拾掇妆容,驱车到机场接机,一个紧锣密鼓的下午后林韫飞和柳曼晏顺利和李庄南夫妇会面,一别两年他们都有了明显的变化,李庄南有了小肚腩,身形开始变得臃肿,佟灵舒开始注重保养,比起以往更加青春鲜润,像做了一次价格昂贵的逆生长手术。

晚上六点,夜幕垂临。李庄南驾轻就熟地烹饪食材,林韫飞则尽力帮厨,柳曼晏和许久不见的佟灵舒在书房里叙旧,谈论新上架的BJD娃娃以及某脱口秀综艺第九季的冠军归属,周遭某个玩偶的出处。

烟雾缭绕的厨房内,观察入微的李庄南看出林韫飞和柳曼晏之间感情上的微妙变化,于是他试探性问:“韫飞,你和曼晏最近还好吧?”

林韫飞稍显迟疑,切菜的速率也逐帧变缓,“嗯,还好。”

李庄南语重心长道:“怎么了韫飞,以前你还开导我,怎么现在你也走入了死胡同。”

林韫飞默不作声地苦笑,他心想恋爱大师也未必能寻得一生所爱,更何况木讷的他一直都是不解风情,后知后觉的人。

看着陷入沉思的林韫飞,李庄南拍拍他的肩劝慰道:“对待女友抑或是妻子,就像培育一株海棠,要懂得用心照料,浇灌,呵护好她,这样她才能出落得窈窕动人,养家糊口固然重要,但闲暇之余也应该多陪陪曼晏。”

见林韫飞仍旧哑然,李庄南又转移话题:“很久没看你公众号推文了,怎么文思枯竭了?”

“每天的工作我都疲于应付,根本没时间去好好构思,曼晏她在写作上的天赋和造诣都比我高,我的所有稿子都在她那儿,还是她更适合当个写手,我还是安心上班,赚钱养家。”林韫飞说。

“那当真可惜了。我听灵舒说曼晏最近似乎在写一部长篇童话小说,而且跟北京一个知名的漫画家有所交流,这你总该知道吧。”李庄南注视着林韫飞,希望能从他的眼神中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林韫飞不假思索地摇摇头,他没有去看讶异的李庄南,也许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因为工作疏于写作,也可能真的是江郎才尽,但唯独他知晓有多少故事待写,只是从他来到丰城,正式踏入职场时就相当于是“金盆洗手”,有关文学的林林总总他都不再过问,至多也只是听闻柳曼晏讲述圈内某个年轻作家的获奖作品而发出惊叹,可也只是惊叹,并无延伸性的话题,所有类似的谈话都像泥牛入海,再无下文。

两人的气氛有短暂的冷场,还是李庄南率先开腔,他断定柳曼晏和佟灵舒肯定有些饥肠辘辘了,于是让林韫飞洗点水果送过去。

晚餐时间,他们开始讨论明日的出行安排,原先李庄南他们已经制定了旅行攻略,但身为土著的柳曼晏不以为然道,那都是挖坑给外地人跳,丰城景区实在乏善可陈,还不如去市中心逛逛。这时林韫飞突然想到沈彦昭着重推荐过一家名为“鹿舟”,隐匿于市中心,以历史类题材著称,小众而独树一帜的剧本杀店,林韫飞简单介绍后其余三人也纷纷表示很感兴趣,尤其是柳曼晏和佟灵舒,她们俩是地地道道的剧本杀发烧友。

于是他们就集思广益定好了翌日的出游路线,上午去市中心新开的猫的天空之城书店淘书,下午去鹿舟玩一个完整本。

丰城市中心不大,且稍显拥堵与喧嚣。林韫飞按照地图软件上的导航提示怎么也无法搜寻到“鹿舟”的踪迹,像是店主玩的一个小把戏,他故意在网上标注了一个错误地点,让人无法按图索骥,轻而易举地到达,若是顺利到店,那便是千里相会的有缘人了。最终他们还是在询问了几个附近居民,几度辗转,才在一个隐秘的转角找到了这家店铺。

在店内停驻几分便能感到身心畅然,一股馥郁的檀木香充溢鼻腔,耳边迤逦的曲调如同静美的秋叶翩然而至,那是莫扎特的《小夜曲》。

室内灯光以暖橙色为主调,辅以赭红,浅棕以及明黄色的烛灯,落地灯及壁灯,吊顶以《清明上河图》为中心,四周阶梯状分列各个朝代画家的成名画作,顶上还吊挂着朱红灯笼,千纸鹤,风铃,它们以圆环状有序排列,如同八阵图中三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前台处翠绿的竹筒里摆放了刻有各个朝代名的令箭,尺素,木牍等道具,到店的顾客可以挑选其一作为纪念品。

店铺的老板娘姓周,身着淡色旗袍,长发盘成螺云髻,对林韫飞他们极尽热情与欢颜,老板姓薛,独自坐在玄关处的石桌旁看书,他留着颓靡的长发,酷似某支摇滚乐队的当家主唱,他朝着来店的四人微笑点头,也不过分热情,他的双瞳深邃且富含故事性,像吸纳了亿万光年银河与星云的黑洞,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窥探其中奥秘,听他述说那段秘而不宣的陈年往事。

与老板点头作别后,店员带着他们一行四人来到以朝代命名的主题馆,这时忽然从前方跑来一个穿着汉服的小男孩,约莫四五岁,他左手握惊堂木,右手执一把孔明同款羽扇,店员介绍说这是年纪尚轻的少公子,小男孩听到这番话又追打起店员,活像古代皇宫里骄纵的小阿哥。

主随客便,由佟灵舒选定了一个名为《凤兴难》的本子,故事背景发生在时局动荡的清末,钦差大臣赵怀谨奉命带着花名册南下来到以茶闻世的秦城,一时间秦城内外暗潮涌动,知府庞清遂在凤兴楼设宴款待,不料宴后赵怀谨突然离奇死亡,花名册也不知去向,而宴席上每个人的命运都随着这场变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登场人物有年方二十,秦记茶行少东家秦川,秦川未婚妻、哑女芸,知府庞清,钦差大臣赵怀谨,凤兴楼掌柜祝隆兴,同盟会成员、海归盐商董毓成,商会会长陆文渊。

复盘完故事的脉络走向后,林韫飞他们在休息区里闲坐片刻。佟灵舒和李庄南看着手机里的短视频而说笑不停,柳曼晏正目不转睛地刷着某店晒出的玩偶构想图,也想与她分享的林韫飞见状只好隐忍着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李庄南看出林韫飞的窘状决定以身犯险,爷们一回。

“曼晏,你和韫飞结婚也有三年了,是应该考虑要个孩子,有了孩子家里不会太冷清,而且有了孩子你的心里就多了一种盼头。”李庄南说。

此时场面已透露出一丝凝重,佟灵舒没有想到李庄南会提及这个禁忌般的话题,她暗中掐着李庄南的后背,不断地对他挤眉弄眼,柳曼晏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并没有快速表态,犹如惊弓之鸟的林韫飞在一旁紧盯着柳曼晏的一举一动。

“你看我和灵舒有了宝贝女儿之后,婚姻生活就更上……”李庄南的话突然被佟灵舒打断,她嗔怪道:“你今天话怎么那么多,人家曼晏有自己的婚姻规划,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和生活方式,再说了这世上不婚的,出家的,私生活糜烂的比比皆是,我们不能用传统的眼光去看待。”

“生孩子的事要深思熟虑,我想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去下决心,你们不用为我们担心,我们有自己的打算,是吧。”柳曼晏扭头望向一时语塞的林韫飞,看着众人灼热的目光,林韫飞猝不及防地回答道,是,是,曼晏说的都对。

送别李庄南和佟灵舒后,林韫飞又要回归遥遥无期的工作,柳曼晏则是闭关写作,像武侠小说中的世外高人潜心修炼,不谙世事。这段时期她会关闭社交软件,把自己困居于书房,如同动物进入冬眠,只有同床共枕的林韫飞在起夜时会进书房嘘寒问暖。

直到元旦前夕,林韫飞突然接到岳父柳翊打来的电话,大致内容是他和岳母陆苏雯会在元旦当天去他们家吃个团圆饭,联想到陆苏雯和柳曼晏之间一言难尽的母女关系,以及曾经触目惊心的一幕幕,林韫飞一时之间想不通他这个捉摸不透的岳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苏雯是丰城中学高中部的任课老师,有着三十年的教学经历,培养出无数成绩优异,出人头地的学子,家中锦旗,获奖证书如同星罗棋布,但她一直认为女儿柳曼晏是她教学生涯里无法濯净的污点,从她开始不务正业去写作,再到她成绩过山车般下滑被迫走上漫长的艺考之路,后来只上了一个三流专科院校,最终放弃许多本地体制内的优质男性,选择嫁给林韫飞这个其貌不扬的普通青年,柳曼晏的每个人生重大选择她都微词颇多,所以在柳曼晏的成长过程中她们之间的争吵几乎等同于一日三餐,曾经最严重的一次她俩闹到双双割腕自杀,好在林韫飞和柳翊及时送医,从此他们之间便极少走动,也只有在春节时吃个匆匆忙忙的年夜饭,也不敢有过多停留。

而柳翊在林韫飞心中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老顽童,他的喜好,想法有时跟林韫飞他们极度合拍,有时会站在柳曼晏的角度批判陆苏雯的独断专行,但更多时候会站在陆苏雯的阵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教育柳曼晏,这让左右为难的林韫飞一时竟分不出他“是敌是友”,所以这顿团圆饭让林韫飞亦有一种风声鹤唳,暴雨将至之感。

林韫飞又把这件可大可小的事告知柳曼晏,柳曼晏轻描淡写地说,哦,来就来吧,也就吃个饭的功夫。可忧心忡忡的林韫飞却不这样想,就是一缕烟的功夫,她们母女俩也会酿生出无穷无尽的事端。

元旦的清晨,北风肆虐,人们爬行动物般蜷缩在温热的被窝里,不管冬日如何千方百计地诱惑,这座棉絮砌成的堡垒也能够完完全全地庇护梦乡,阻绝寒冷。林韫飞很早便起床了,他仔仔细细地将每个房间都打扫整理了一遍,客厅拖了左一遍又一遍,卫生间里不能有一丁点异味存活,厨房的水槽也被他洗涤得光洁如新,台面上的油斑被他擦得秃噜皮,在秘境般的书房里他则轻拿轻放每一个毛绒玩具,就像对待自己刚降生的孩子。为了不让柳曼晏和陆苏雯发生口角,他表现得像极了一个偏执的爆破专家,发了疯似地清除身边暗藏的爆破点。

待敲门声起,林韫飞一开门就看到拎着袋野生河鱼,喜笑颜开的柳翊以及不断朝里屋张望,神色肃穆的陆苏雯。

“她人呢?”陆苏雯一步越过林韫飞,神态举止如一个下基层巡视指导工作的领导干部,她依次从卫生间,厨房,衣帽间,主次卧的顺序搜查柳曼晏的身影。

“妈,曼晏她在书房赶稿呢,我们就不要打扰她了。”林韫飞慌忙上前拦住气势汹汹的陆苏雯,“天冷,你和爸一路走来也该口渴了,我已经泡好茶了。”

“哎韫飞,你妈想跟小晏谈谈心,你放一万个心吧,保证没事。”柳翊走过来强行把担忧的林韫飞拖走,“咱有咱该忙的事。”

上午十点,柳翊和林韫飞在厨房里马不停蹄地忙活着,而陆苏雯和柳曼晏相安无事地坐在客厅看着某当红小花饰演的古装剧。

“爸,你们这次来真的就只吃个饭?”林韫飞瞥向一脸轻松写意的柳翊。

“看你说的,我们就想看看你们小两口过的如何。”这时一只鲫鱼逃出水盆,又被柳翊活活擒住,“哪里跑小家伙,你可是今天中午的主角。”

忙得满头大汗的林韫飞见柳翊一直守口如瓶就不再多问,客厅那边也一直风平浪静着,除了电视里女主矫揉造作的哭声,还混杂了似有若无的欢声笑语,看来今日是高挂免战牌了,林韫飞这才把自己那颗皓月般高悬的心稍微朝下沉了沉。

这种和平景象一直维持到午餐时间,餐前他们还照旧聊着老生常谈的话题,而林韫飞一直以来扮演的都是聆听者的角色,只有柳翊会关注他最近的工作状态,陆苏雯从不过问,因为她觉得柳翊安排的工作纵使年薪百万也摆不上台面,还是考公务员,走编制最合她心。

可惜好景不长,当林韫飞在厨房里听到杯子碎裂的声音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今天这个难得团圆的日子也随着一起土崩瓦解。

“你说说你都那么大个人了,什么事都不会做,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好吃懒做,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说你。”

“我怎么什么事都不会做了,难道我一切的一切都得听从你的安排吗?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

“你当初要是听我的你也不会自甘堕落成这样,你说哪家的女孩子像你这样,人家韫飞下班回来还要操持家务,他就只说一句关于生孩子的事你就摆着个臭脸。”

“我都已经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难道我还不能支配自己的生活吗?我难道要一辈子都活在你的掌控中吗?”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女儿!真是家门不幸。”

“对,是我让你丢脸了,我罪该万死好吧。”

柳曼晏和陆苏雯这对矛盾重重的母女又开始争执不休,独善其身的柳翊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磕着瓜子翘着二郎腿刷着风情女郎,似乎眼前的这场纷争与他毫无干系。

林韫飞闻声迅速赶往事发地,当他途径客厅就听到柳翊刻意为之的几声干咳,他扭头就看到柳翊拍拍沙发示意他坐在旁边,这一刻林韫飞突然有些忍俊不禁,果不其然,他俩老人家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林韫飞刚坐下就收到了柳翊的一条让他欲哭无泪的微信——韫飞,本来我好不容易给你妈做了思想工作,让她跟我一起帮你打援,跟小晏好好商量生孩子的事。随后林韫飞满脸问号,极度不解地望向佯装镇静的柳翊,这时柳翊又发信息说,谁能想到你妈一开口就是王炸,说一年之内没有怀孕就跟小晏断绝母女关系,我当时都惊呆了,心想你妈演了一出戏骗过了我们所有人。林韫飞看着前方不依不饶的母女,又看向处之泰然的柳翊,哭笑不得的他飞速敲击键盘发了条信息给柳翊,爸,我真的很感谢你能有这份心,但我早就说过我和曼晏的事你们不要过多干涉,这样反而适得其反,对待曼晏这样神经敏感的人要循序渐进着来,不能操之过急。柳翊露出愧疚不已的神情,只是很快他又笑脸盈盈地让林韫飞帮他投票,让林韫飞看着点母女俩,自己则打着哈欠,怡然自得地躲入卧室睡午觉。

这场舌战整整持续了四五个小时,直到柳翊一觉睡醒才偃旗息鼓,初时还端茶倒水的林韫飞后来也呼呼大睡,还是被准备动身的柳翊唤醒了,他恍惚中只听到柳翊说柳曼晏一气之下把自己锁在了书房,让他费费心,陆苏雯走时还吵吵嚷嚷的,却和颜悦色地对林韫飞说他这些年操持这个家辛苦了,是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拖累了他,这可能是三年以来林韫飞听过的陆苏雯说的最顺耳的话。

柳翊和陆苏雯离开后,这鸡飞狗跳的一天算是结束了,松了口气的林韫飞把剩菜热了一下,够吃就行。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前叫了几声,屋内的柳曼晏迟迟没有回应,他犹豫再三还是觉得自己不要去添堵的好,食不下咽的他又把饭菜封存好。

晚上九点半,当林韫飞双目酸胀,准备熄灯就寝时,蓬头乱发,两眼红肿的柳曼晏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跟前,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情绪失控地嚎啕大哭起来,身体如蝴蝶振翅般颤颤巍巍,哭声似一首哀乐随着情感的倾注,时间的推移而愈加声嘶力竭,不绝于耳。

整整二十八年了,陆苏雯就像一团遮天蔽日的黑雾常年笼罩在柳曼晏的上空,让她周围的一切鲜花,城堡,少年郎,童话王国都黯然失色,就像一道念力强大的黑魔法让她终日不得安宁,无论她如何奔跑,如何乘坐交通工具,夜以继日地翻山越岭,环游全国,这团雾仍旧如影随形,即使她已长大成人,自力更生,还依然如海市蜃楼在她的梦境里浮隐浮现。

可她又能怎么办,她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她没日没夜地学习也始终比不过陆苏雯口中那个无师自通的学生,于是她选择了写作,她以为自己能写出令人称道的文章,得到杂志社的录用就能得到陆苏雯的半点肯定,可当她兴致勃勃地拿着那本杂志社寄来十几天才到的样刊给陆苏雯看时,她得到的还是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责备与训斥。她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写稿,努力地迎合身边的每一个人,为的就是能够得到天底下所有母亲对自己孩子说烂了的肯定,可是从小到大陆苏雯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肯定她的话语,她曾一度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陆苏雯的亲生女儿,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放弃自己,她利用假期时间去山区支教,用自己的稿酬去捐助有需要的人,去学一些语种充实自己,她明明已经过得很努力,很小心翼翼了,可还是得不到陆苏雯的认可。

感同身受的林韫飞轻抚柳曼晏的背,在她耳边话语轻柔地说,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须臾后,柳曼晏带着哭腔,噘着嘴说,我饿了,我要吃好多好吃的。林韫飞吻了下她的额头,胸有成竹道,好嘞,这就给您上菜。

林韫飞穿着围裙在厨房餐厅间来回穿梭,饿了一天的柳曼晏坐在餐桌上大快朵颐着,他们知足地看着各自忙碌的彼此,似乎这才是婚姻里最舒适自然的状态,他们俨然成了对方的依靠与底气,能够在一方落难时一方扶持,彼此缝缝补补,相依为命。

一晃到了来年开春,这一年的春节林韫飞依旧没有回西城看望父母,恰好这阵子公司并不忙碌,他想请几天假带柳曼晏回家省亲,本来已经跟二老保证说一定能说服柳曼晏一同前往,没曾想柳曼晏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前买了去北京的机票,她说要看一场创意展,然后顺道探望怀有身孕的佟灵舒,并且有一件刻不容缓的要事。林韫飞央求她能不能拖一拖,还问她是什么样的急事,但柳曼晏态度坚决地说不能,也没有正面回答所为何事,且第二天清晨就行色匆匆地飞赴北京。

进退维谷的林韫飞只好硬着头皮跟领导请示取消假期,本就在公司独来独往的他一时间又成了人们议论纷纷的对象。柳曼晏去北京的第四天下午,他去人事送档案时恰巧就在办公室外听到了一段让他咬牙切齿的对话。

“就行政那个小林,来这里三年了,平时也不咋说话,还是凭关系进咱公司的。”

“他好像还是外地人,前段时间公司年会他都没去,这人也太不合群了,给人第一印象就观感极差。”

“那不就是上门女婿吗?这年头还有这么不求上进的年轻人。”

“他丈母娘还是市中的老师,我表姐家小孩以前就被她教过,听说她经常在课堂里说她女儿整天没个正事,就知道在家坐窝,这一家子,啧啧啧。”

“我听行政的老邱说他媳妇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他那方面该不会……”

忍无可忍的林韫飞破门而入后二话不说就把档案往桌上一摔调头离去,人事的老员工见此情景又拿他开涮:“哎呀,小林你不是请假回家探亲吗?是不是又跟老婆吵架了?”

火冒三丈的林韫飞一直隐忍着自己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可身后的人并不打算善罢甘休,她们如同蚊虫嗡叫嘀咕个不停:“这人哪不怕没本事,就怕啊没本事脾气还大,也不知道拽个什么劲,还不是吃软饭的料。”

“闭嘴吧!我建议你们还是积点口德,在背后议论别人的家事,胡乱编排别人,你们就不怕以后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吗?”林韫飞转过身不服气地说,“还有啊,我老婆再怎么不务正业,她就稍微写那么一两篇小文章得到的稿费都比你们累死累活挣的多,哪像你们在这干了十年还拿着死工资。”

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员工起身指手画脚道:“哦哟,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呀!真是没素质,没品行,我们公司怎么会招你这种人进来。”

余怒未消的林韫飞不想跟她们纠缠下去,他顶着滔滔不绝的谩骂声仓皇离开。旁座的沈彦昭见林韫飞愁眉苦脸就知道他又在人事那儿栽了跟头,于是他凑过来轻声问,怎么了飞哥,是不是又被那群阿姨亲密问候了,林韫飞也不言语,只是赌气似的敲击键盘。沈彦昭继续安慰道,你也别太把她们的话当回事,她们之前还私底下给我起了个绰号叫“海底小王子”,说我早晚会死在女人堆里,不过你确实应该多参加公司的团建活动。听到沈彦昭的话林韫飞稍微缓和了一些,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你还不了解吗,天生的话题终结者跟派对杀手。

沈彦昭摇摇头耸耸肩,随后他自告奋勇替林韫飞晚上加班,他想让近期水逆的林韫飞早点回家休息,而林韫飞也在他的几度恳求下接受了他的好意。

下班时林韫飞接到了母亲梁若虹打来的“求援电话”——他那个刚上初二,吊儿郎当的弟弟林秋阳再次逃课,不知去向,梁若虹他们四处寻找,打了无数通电话都一无所获,于是就想让林韫飞试着从其它途径找出林秋阳的位置所在,通话结尾梁若虹还不忘叮嘱林韫飞关于孩子的事,她夸大其词说绝后是要受别人唾弃,被列祖列宗怪罪的。

连声应和挂断后林韫飞快步找个空旷的地方,然后点开微信刚开发不久的“远程投像”功能,对方在接通的瞬间周围环境就会通过摄像头立体且清晰地呈现出来。本来他只想抱着侥幸的心理打林秋阳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这小子竟然瞬间接通了,还临危不乱地跟近在咫尺却触及不到的林韫飞招招手。

林秋阳的所在地是酒吧街里一家集电竞,桌球,盆栽,心疗,阅览,萌宠等功能于一体的新兴潮吧。而此刻林秋阳在激战正酣的电竞室玩着某MOBA类游戏,屏幕如同树荫般忽明忽暗。

“哟哥,好久不见啊,你怎么不在家陪嫂子却来找我拉呱?”气定神闲的林秋阳扯起了家常。

“你怎么又逃课了,知道爸妈找你找了多久吗,你赶紧给我回学校。”林韫飞在一旁督促道。

“哥你是过来人应该知道,学校那是人呆的地方吗,我渴望的是以自由之身遨游书海,”林秋阳慢条斯理地关机,领着林韫飞来到了蒙尘的电阅室,“你看,我在这一样能学习,还没人一天到晚给我念紧箍咒。”

“就你小子花样多,你赶紧回学校主动认错,再这样下去你能不能撑到中考都是个问题。”林韫飞训斥道,“爸妈年事已高,你已经那么大了,应该懂点事。”

“哥你怎么现在也跟妈一样絮絮叨叨,啰里八嗦的。”林秋阳打开了名师辅导选项,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谢顶的中年教师悬在半空讲解着不等式,“我要认真听讲了哥,有空常回家看看啊。”

束手无策的林韫飞只好发了一条囊括林佑中,梁若虹以及班主任声音的多频语音给林秋阳,之后照常坐上126路公交。只是他刚上车前座的两个老太太就因为话剧团某个老头姓张还是姓赵吵吵嚷嚷,恰好他在路上看到一块锈蚀严重的路牌以及一个曲径通幽的巷子,烦躁的他不想立即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他忽然想去那个巷子里走一遭,来一场小范围的冒险。

因为公交已经开过站,所以林韫飞又往回步行了三四百米,残破的牌子上还依稀可辨“景弄”二字。往巷子里走能看到两旁剥落发暗的墙皮,碧茵的蓬草,探出墙头戴红纱的蔷薇,院落人家晾晒的花色衣裳飘然而动,如同纸鸢忙乘东风,再往前经过一片低矮而繁茂的灌木丛便能看到一座桥,桥的那边是清一色徽式建筑的村落,它们像黑白巧克力块嵌在一碧万顷的农田里。

林韫飞信步上桥,当他站在桥上凭栏眺望时身心也暂时安宁下来,这座桥仿佛就是通往异世的秘道,桥的这头是疾苦的人间,桥的那头是屋舍俨然的桃花源。

桥下横卧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河道两旁遍布苍翠高大的草树,森然地映在落叶漂浮的河面上,如同抽象派画家笔下粗砺的线条与色块,又似某种巨大生物的脊背,隐约透出一股不可言说的压迫感。桥的上空悄然升腾起一片橘红,仿若一团云霞状的篝火在天际熊熊燃烧,一架客机自北向南穿越其间。

林韫飞的目光又落到河中的某处涟漪,在玄色的河里似乎有一条鱼正跟他四目相对,是鲫鱼,鳑鲏,餐条,还是罗非鱼,不对,这片流域没有罗非鱼,那还是鲫鱼吧。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动,这条鱼也在动,或许在生死轮回中他们曾是高山流水的知音,戍守边关的过命兄弟,陌上柳烟的神仙眷侣,又或者这条鱼便是他在河流中的投影,是他行走世间所炼化出的另一种形态,他能从它的吞吐中窥见荇菜的全貌,河流的年轮,它亦能从他的倦容中体悟日期的消亡,人世的浮沉。

看得久了林韫飞感到肚子饿乏,于是他决定回家煮些食物果腹,临走时还朝那鱼挥手作别。林韫飞感到自己十分荒唐可笑,他居然以为一条鱼能懂得人类的社交礼仪,只是这条鱼忽然甩尾拍出一个更大的涟漪作为回礼。

食欲不振的林韫飞只煮了一碗简朴的阳春面,配上一小碟咸菜准备开吃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擂鼓般的敲门声,持续了不到十秒便戛然而止,林韫飞心想平日很少有人登门造访,自己最近没有网购,柳曼晏也没有让他帮取快递,思忖片刻后他决定还是开门一探究竟。

门外只有一个白色文件袋,纸面除了正中的“林韫飞收”四个红色大字外并无任何寄件人信息,林韫飞好奇地掂了掂袋子,里面似乎是卡纸,明信片一类的硬物,他更加一头雾水了,再朝外张望了一下,风声呼啸的楼道里没有一丝人影,他关上门,把这个来历不明的文件袋搁在一旁,并没有迫切地想要知晓里面的内容。

屋外起风了,星空逐渐被浓密的乌云遮挡。林韫飞沿着文件袋边缘剪出一个口,没想到滑出的第一张照片就让他震惊不已——是妆容精致的柳曼晏和一个头染白发,衣品新潮的男子在某高档餐厅相谈甚欢。此时春雨压境,弹指间把磨砂的窗面浇铸得漫漶不清,每滴雨都为云的死士,每滴雨都在“嘀嗒”的号角声中冲锋陷阵。林韫飞憋着劲把袋子里的所有照片倾倒出来,每张照片都记录了柳曼晏和白发男子出入餐厅,一起逛漫展,结伴同行的画面,这就像视觉上的扒皮抽骨,每翻一张林韫飞都感到撕裂般的剧痛,他的大脑嗡鸣作响,就像一口蒸汽冲顶的铁锅行将爆开,身躯如同处于极寒冰窖而剧烈抽动,呼吸似一头低喘的暮年老牛。当他看完最后一张时,窗外的雨已势如破竹,下至滂沱。

林韫飞一怒之下把所有照片悉数摔落在地,勃然大怒地握拳敲击着桌子,他实在想不通柳曼晏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立刻出现在柳曼晏面前,掏心掏肺地问她自己这些年尽心尽力,不曾亏欠她,可她为什么连回趟西城都推三阻四,还远赴千里跟情人私会呢。抓头挠发了半晌,林韫飞平静了许多,他又把照片一张张地放在袋子里封存好,动作谨慎就像法医在收集罪证,他要等柳曼晏回来跟她当面对质。

晚上十点,睡意全无的林韫飞选择观看一场网球公开赛男单比赛,此时正直播赛后一个塞尔维亚籍网球运动员的退役仪式,林韫飞看着看着就昏昏欲睡起来,而经过这一天的劳心劳力,他刚闭眼就再次经历了灵魂出体般的“鬼压床”。

这种状态医学上称为“睡眠瘫痪症”,但凡亲历者都会感觉到身上仿佛真的有一只青面獠牙,喜食精气的鸠盘荼碾砣般重重压着,在你半梦半醒之时亦能观察到四周情形,但却动弹不得。此时的林韫飞就如同被封禁在一个密闭的集装箱内在海中急速下沉,当他大汗淋漓地惊醒时,枕头已经湿漉大片,窗外的世界已经完全洇湿,自己仿佛真的坠于深海。

这个失眠多梦的夜晚后林韫飞和柳曼晏心照不宣地鲜少联系,聊天界面上只剩干瘪的“晚安”二字。林韫飞无心工作,他把自己关在光线昏暗的家里,成天成宿地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那些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断粮的罗宾森嘤嘤地哀叫着,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林韫飞同样几天茶饭不思,他的两颊因熬夜失眠赘生出几颗淤红饱满的痘痘,像寄生了几只红虫,杂草般的胡须在他脸颊全境长成一团,唇边还冒出数个沙丘状微微凸起的湿疹,整个人像被萃取了灵魂一蹶不振,眼神空洞,他的所有气力似乎都被这些不知何人拍摄的照片吸食殆尽。

直到柳曼晏出门的第八天才发信息说她要很晚才到家,让林韫飞不要等她早点睡。林韫飞这才像通电的机器起身活动,他稍微地洗漱了一下,投喂欢欣雀跃的罗宾森,把家里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又做了柳曼晏爱吃的菜肴放在冰箱里。

深夜时分,风尘仆仆的柳曼晏拖着大小行李箱到了家,里面有带给林韫飞追崇的某个作家的签名书,还有一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她要亲口告诉林韫飞。她满心欢喜地打开门,没曾想屋内一片通明,不明所以的她放下行李来到即将惊涛骇浪的客厅。

“你怎么还没睡啊,我不是说了吗不用等我。”柳曼晏见林韫飞有些异样,于是又凑近了一些,“你怎么了?”

林韫飞顺手把那沓照片扔在了茶几上,“看看吧。”

柳曼晏上前随机抽出一张,旋即皱眉质问:“你竟然找人跟踪我?”

林韫飞的牙齿来回摩擦,他极力压制着自己即将火山爆发般的语调:“你先别管这个,你先告诉我照片里这个男人是谁,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你背着我跟他私会了多少次?”

“够了林韫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是不是因为我很少跟你回西城你就一直耿耿于怀?”柳曼晏怒不可遏地把手中的照片揉成一团甩在林韫飞面前,“是不是因为我没给你生个一儿半女你就怀疑我有外遇,你还是个男人吗!”

“啪”的一声,暴跳如雷的林韫飞摸到手边的水杯往地上一摔,“别跟我提孩子的事,你没资格!结婚前你说你不喜欢西城的天气,不爱吃西城的饭菜,好,那就我做出让步,婚后你不想上班,想自由支配时间,好,那就我辛苦一点,房贷我还,平时的开销我来出,可你的收入呢,不是买这就是买那,一个全身是毛的娃娃几千多,一套塑料木头做的玩具一万多两万多,但我从来没看到你对这个家投入多少。好,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你心在我这就行,可是你想想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对得起我吗!”

“所以这就是你积怨已久的心里话,你早就对我心怀不满了是吧。柳曼晏泪如泉涌,话音也逐渐变得颤抖凄楚,“可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我独自在家的时候多么渴望你能陪陪我,我出门在外看到人家出双入对时你又在哪?我跟我妈吵架时你有替我说过话吗?我是一个女人啊,我也需要陪伴啊,可你就只知道工作。”

“你以为我容易吗?你知道别人都怎么说我吗?他们说我是倒插门,说我没有生育能力,说我没有一点家庭地位,就知道吃软饭。”林韫飞厉声回应。

“所以你就把这些气撒在我身上,也不愿听我解释是吧。”柳曼晏悲痛欲绝道。

“还要解释什么啊?这照片不是明摆着的么。”林韫飞侧过脸去,不敢正视涕泗横流的柳曼晏。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要逼死我吗!”柳曼晏急得直跺脚,她声嘶力竭地吼道,泪水混合着鼻涕一同钻入她的口腔。

“我们离婚吧。”林韫飞微微低头,“我累了。”

“好,离就离,明天就离!”柳曼晏擤去鼻涕,一脸决绝地回屋找出所需的证件。

没有告知双方父母,也没有在任何社交平台官宣公布,第二天早上林韫飞和柳曼晏一路缄默来到了民政局,顺风顺水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后,林韫飞跟柳曼晏一前一后地走着,一直到走出民政局,突然有一辆货车从侧旁高速驶来,直冲垂头丧气的林韫飞,像一只饥饿的棕熊从暗处扑向毫无警觉的猎物,伴随着一段刺耳的刹车声,林韫飞被推倒在地,如梦初醒的他回头就看到被车撞出几米远,倒在血泊中的柳曼晏。他失魂落魄地飞奔过去呼喊柳曼晏,然后把她抱起来风驰电掣地驱车赶往医院。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失血过多的柳曼晏总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依然处于昏迷。气氛凝重的急救室外,陆苏雯不留情面地扇了林韫飞一记响亮的耳光,兴许是怪罪他找私家侦探跟踪柳曼晏的卑劣行径。

陆苏雯的第二个耳光被柳翊拦下,柳翊又把面如死灰的林韫飞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

“本来这件事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但小晏一直说时机不成熟,再加上她觉得事先告诉你你可能会不同意。”柳翊说。

“什么事?”林韫飞忽地抬起头。

“这还是我登录她的微信号才发现的。”柳翊打开手机里的某张截图给林韫飞看,“你不是有个没写完的连载小说在她那儿吗,她以前花过很长时间去修改完善,然后托北京的编辑认识了一个叫劳斯特·赛文的漫画家,她想把你的稿子给那个漫画家看看能不能改成连载漫画,她是觉得以你的才华从此搁笔确实可惜,所以想通过这种方式激发你的创作欲。”

“这个傻瓜,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林韫飞露出愧疚的表情。

“这次她去北京就是跟那个漫画家商量人物设计稿的事,原本顺利的话你就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转达给那个漫画家,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步。”柳翊话语恳切地喟叹道,“其实这些年你的辛苦小晏都看在眼里,也是把你放在第一位的,她看似把钱都花在网购上,但其实她为你留了一张卡,那张卡她三年前就开始从每个月的稿费里扣除一部分存进去,到现在应该有一点积蓄了。”

柳翊把那张卡递给眼眶湿润的林韫飞,“韫飞,我觉得你跟小晏走到现在实在难能可贵,夫妻间小吵小闹很正常,但最重要的就是沟通与理解,我觉得你们心中都牵挂着彼此,就这样分道扬镳实在可惜。我想现在你也有很多话想跟小晏说吧,去陪陪她吧。”

林韫飞步伐沉重地来到柳曼晏所在的病房,时值正午,日光透过树影的罅隙黄金罗盘般映照在柳曼晏苍白的脸上,守在病榻旁的林韫飞轻轻摩挲她的发梢,眼眉,鼻尖乃至下颚,抱紧她的手泪眼婆娑地诉尽衷肠。

还记得那时我们刚搬到新房,厨艺不精的你扬言一定要做好这顿饭,最后你把干饭煮成了粥,凉拌西红柿变成了盐卤番茄,最惨的就是那碟白蘑,像是去非洲体验了生活,但那顿饭我却吃得异常知足,因为是你做的啊,它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顿饭,是你给予我直面生活的勇气,是我们婚姻生活的完美开端。

这个世界那么大,山海辽阔,人口繁密,我们每个人宛如一粒花籽四处飘荡,颠沛流离,虽然渺小平凡,但也渴望被人发现与关注,于是如履薄冰的我们把朋友圈设置仅三天可见,微博仅对部分人开放,空间只能申请访问,甚至以虚假的人设掩盖真我,在每个通向我们心脏的入口设置哨口,重兵把守,只是为了遴选出那个能全程放行,直抵心尖的良人。所以好在命运眷顾,让我遇见了你。

可是婚姻就像童年玩的红白机游戏,你我是需要团结一致的红蓝两方,路上关卡重重,危机四伏,可生活在开局给我们的“武器”却是一堆“废铜烂铁”,我们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过好眼下的每一天,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需要从头再来,所以需要我们用足够的默契与配合才能顺利通关,可是这次本该身先士卒的我却第一个打退堂鼓,是我太过愚钝遗失了那么多的美好。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巨大森严的电子厂里打螺丝,搬机器,过着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如果不是你,我爸妈现在还在为我的终身大事而操劳,那些闲言碎语终究有一天会压垮他们承载太多的脊背;如果不是你,兴许我现在依然是那副浑浑噩噩,终日无言的颓丧面孔,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致,像一具行尸走肉苟活余生;如果不是你,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人不会拥有体面的工作,更不会有房有车……

不知过了多久,林韫飞醒来就看到柳曼晏笑靥如花地看着他,他喜极而泣地紧握柳曼晏的手说,是我错了曼晏,我们重新开始吧,柳曼晏也哭笑着点头,说林韫飞之前讲的话她都听到了。

一年后,入司四年的林韫飞第一次升职加薪,他重新拾起那篇断更许久的连载小说,柳曼晏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已经进入终审定稿阶段,不久便会装订成书,全网上架。为了庆祝双喜临门,他们给自己安排了一段长达一个多月的假期,先从丰城飞往昆明,再去往广州,奈良以及哥本哈根,然后回来保养身子,积极备孕,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林韫飞和柳曼晏十指紧扣,言笑晏晏地走在风和日丽的路上,一家名为“吉姆”的餐厅限时营业,107路公交搭载春日旅客停靠天光居住的小城,茕茕的南方姑娘站在电话亭旁贩卖几捧春色,十九岁的少年从青春口袋里掏出一支注满孤独的笔,执著于热单的大小店铺哼起了八十年代的歌,一个来自岳阳的男孩正偷吃棉花糖口味的云彩。

他们笑逐颜开地蹀躞在这样春光明媚的大街上,一如六年前他们跨过五年网恋的高山险隘,初见时那般恍如隔世,一见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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