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赏析——李商隐《锦瑟》

锦瑟

 

唐·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写诗一向喜欢代入典故,这首诗中也不例外,其中就穿插了好几个典故,譬如望帝春心、庄生晓梦,但我个人最喜欢的是最后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甚至在很多年里,一直对这句诗的解读总是拐不过弯来。我总是直觉地把这句诗理解成,这段感情因为当时的惘然已经只能去追忆了。但实际是此处的“可”应作“何”解,即是这段感情不需要成为追忆时再去感怀,在当时就已经让人惘然了。如果用一句现代的通俗点的话来类比,大概就是:还未分别,但我已开始想你。

 

那在解读这首诗之前,我们可以先大概了解一下李商隐的生平,或许会更有助于对这首诗的理解和判断。

 

李商隐生于郑州荥阳(今河南郑州荥阳市),,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市)。三岁(816年)左右随父李嗣赴浙,10岁时,父亲李嗣去世,于是随母返乡。后在一位精通五经和小学的堂叔教导下,至十六岁,便因擅长古文而得名。但因不合当时的考试文体而于考场时时失意。十六岁(829年)时,移家洛阳,结识白居易、令狐楚等前辈。833年,令狐楚调任京职,李商隐返乡,此后,李商隐曾在王屋山学道二、三年。

 

837年,经由恩师令狐楚的教导,以及自己的刻苦努力学习之后,加之师史令狐綯的提携,李商隐终于得中进士。但同年,恩师令狐楚去世。他又再次失去了依靠。幸而即受到了时为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赏识,838年,李商隐受邀去做了他的幕僚,其后还娶了王茂元的女儿为妻。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和比较稳定的依靠。可是同时也把自己陷入了困局之中。

 

当时朝廷的党派相争十分严重,而他的岳父和恩师家族则刚好分属互相对立的两方。李商隐在恩师去世之后即投靠了岳父王茂元,自然也被归属为了岳父所属的李党,而这一行为则被视为对恩师所属“牛党”的背叛,也是对恩师一家的忘恩负义。而从此他就背负着这样的煎熬艰难前行。

 

842年,李商隐因母亲去世,回家守孝三年。而这也让他错失了仕途得以晋升的最佳时机,因为正是在他回家守孝的三年,却是岳父所属“李党”最辉煌的时刻。而他的岳父也在843年去世,他在李党最重要的依仗也失去了。845年末,他守孝结束回朝,大概踌躇满志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他所属的李党却很快失势了。并且受到了彻底的排挤。新晋势力是视他为背叛者的恩师一家所属的牛党。他既然被视为背叛者,自然是不能受到重用的。所以他的仕途是始终郁郁不得志的。

 

847年,他随被牛党排挤出局的李党残余郑亚外迁就职,但郑亚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在郑亚的官职一降再降之下,李商隐自然难逃失职的厄运。他又再次的丢失了工作。848年,再次回到长安谋到了一个县尉的小职位,和他十年前的官职差不多。

 

849年,李商隐得到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正的邀请,前往徐州任职。这又是另一位对他很欣赏的有能之士。但是很不幸的,李商隐仅仅跟随了他一年多,卢弘正就病故了。李商隐再一次地失去了依仗。

 

851年,李商隐的妻子也去世。妻子去世之后,时为西川节度使的柳仲郢向李商隐发出了邀请,希望他能随自己去西南边境的四川任职。李商隐接受了参军的职位,在简单地安排了家里的事情之后,李商隐于十一月入川赴职。此后直到858年去世,李商隐总算在柳仲郢的庇荫下,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

 

而《锦瑟》这首诗,写于857年,那时离他即将去世已不久,又或许他也预感到了自己的不久人世,所以回首往事,写下了这首《锦瑟》,即为追忆往昔,也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总结。

李商隐的诗向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说,而这首诗写得尤为晦涩难懂,因此千百年来,对于它的解读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说是写感情的,有说是写政治的,……,那我个人通过对李商隐的生平做些了解之后,则更倾向于是追忆他的恩师令狐楚的,当然同时也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感慨。有人甚至评价他这首诗是为自己人生写的墓志铭。

 

李商隐的性格无疑是多愁善感的,这从他的诗里可以看得出来,诗的主调大多是哀伤哀愁的。而从他少年失父的经历来看,他又是内心缺乏安全感的,或者说他的内心里,对于从小父爱的缺失终究是意难平的。这于他的人生来说是不幸的。

 

但他又是幸运的,在他更年少的时候有堂叔的教诲不说,更在他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了亦师亦父的令狐楚。令狐楚是中唐重要的政治人物,与当时许多重大的政治事件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且又是著名的骈文家和诗人。他的骈文与韩愈的古文、杜甫的诗歌,在当时被公认为三绝。李商隐能得这样的人的赏识,本来可以期待人生未来可以大展宏图的。

 

令狐楚对李商隐极其赏识,从生活到学习再到未来的发展,都仔细地为他规划,并尽己所能地给予他扶持,甚至托付自己的儿子令狐绹亲自带领结交人脉。而在自己病危之际,也召李商隐来到身边,要求他代为撰写遗表。令狐楚对李商隐,真可谓是亦师亦父。

 

只可惜命运有时候也弄人。从829年相识,到837年李商隐终得科考得中进士,正是可以展望未来大好前途的时候,恩师令狐楚却在此时去世了。于是刚有起色的人生又急转直下。

 

于李商隐来说,对于令狐楚给予的厚爱,他自然是格外的珍惜且感恩的,但心中应该也是时时不安的。虽然令狐楚待他如亲子,但毕竟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所以这种关系终归是会有终结的时候的。那时他大概在心底即是期待,又是害怕的,期待能在令狐楚的照拂下能让自己在仕途上有所起色,但是又时时担心着这一切可能不会那么顺利,又或者在自己还羽翼未成时,这种依傍便失去了。很不幸的,恰恰是最坏的情况。他虽已得中进士,但还尚未踏入仕途,恩师却已经撒手归西了。虽恩师或许也曾托付自己的儿子对他继续照顾,但令狐綯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兄长,而且两人因成长经历的巨大差异,大概秉性上也差别巨大,所以除去恩师的那层关系,他与恩师的儿子令狐綯并未建立起属于他们本身的深厚感情。因此在恩师故去之后,他也离开了令狐家族。

 

好巧不巧,他离开后投靠的王茂元,却是与恩师一家分属对立势力的党派的。在故去的恩师和当前的准岳父之间,李商隐选择了抓住当下,他与王茂元的女儿成了婚,从此深陷党争之中不能自拔。所以我猜测他与妻子的感情一定很好,否则不会在背负背叛骂名的谴责下,还是坚持选择了站在岳父这边。因为与师兄令狐綯就算再怎么感情不好,人家毕竟提携他得中进士。可是他还是选择了与后来的王茂元结党,那么这其中令他天秤倾斜的关键人物,必定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那个人。

 

所以有人解说这首诗是他怀念他的妻子,倒也不无不可。但是从诗的本身意境来说,应是当时拥有的时候既已感知到了必有分别。那我们一般人与妻子成婚的时候肯定想的是从此可以白头携老的。虽然可能最后也会难逃生死离别之苦,但不到最后时刻,也不知道究竟谁会是先离开的那一个的。那么他与妻子既然感情深厚,则不可能因此还存在另外一个让他如此伤感感怀的女子了。因此我也更倾向于他是感怀于自己的恩师。

 

他与令狐楚的相遇固然是让人欣喜的,可是这种欣喜终归是有期的,一来令狐楚年纪已高,因此一般来说他先李商隐离去几乎是必然,那么这就是分别,他们的一切终会成为过往。二来他与令狐楚虽有师生之谊,却毕竟不是真的父子。即便是真的父子,都会有脱离父母羽翼的一天的,更何况他们并不是真的父子。所以所有相聚的时光,几乎都是在倒数着奔向离别的。但这份相遇的感情,却永远值得珍惜与珍藏,都不用等到有一天成为了过往再去回味怀念,这当下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已值得让人深深感恩与珍惜。因为李商隐是一个从小失了父爱的孩子,令狐楚为他所做的一切,无疑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他心理上父爱的那份缺失。所以他不只是在享受一份来自长辈的关爱,他也在追寻一份失去的时光。但在这份愉悦之中,又总是会有一份怅然的,为自己早早失去的父亲,也为这终会失去的恩师。

 

有时想想李商隐的一生,似乎又有些戏剧化。为了成就他的悲剧美感,似乎他的幸运之中总是隐藏着一种悲剧的转折。譬如他的堂叔对他的教导,虽让他十六岁即因文出名,可是那种文却是不合时宜的。后来他得遇令狐楚,这简是天降的幸运,可是在他还没来得及去感恩这种幸运的时候,命运已引领他走向了转折。当他金榜题名之时,却也是恩师驾鹤西归之时,那些恩师尚未来得及为他铺就的前途,也永远的就此搁置了。他再次跌跌撞撞之中,以为遇到了自己的伯乐和知音,却不想从此竟是陷入了漩涡。而在李党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母亲却恰逢去世,于是他最有可能获得仕途升迁的机会,也因此失去。从此之后,几乎就没有太幸运的事了,此后一直郁郁不得志,虽有儿子的出生聊以安慰,但也未能冲淡接二连三的霉运。继而妻子也去世,他再次受邀远赴外地,一度想要出家避世,幸而最后还是得遇知音,得以在人生的最后几年过了几年较为安稳的日子,也才有机会来回顾往昔,甚至写出这样讳莫如深的千古名诗了。

 

不管李商隐的这首诗作究竟是写何人何事的,他的一生,却真可称得上是命运多舛了。而令狐楚给予他的那段时光,也无疑是他人生中非常值得珍惜和追忆的一段时光。恰如诗中所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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