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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到树城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客栈老板苏明打电话,说要来车站接我,可是临下车时,他又说自己有事。我看着手里反复做着无用功的手机,撑着伞走进雨里。天像决堤的河坝,雨从伞沿下灌进来,我就像一件没有拧干的衣服,脚步开始沉重。
到前台登记入住,苏明看看我的身份证,嘴上念着周苏米。我屏住呼吸,心想只要他能认出我,并跟我道歉,我就原谅他。可是苏明什么都没说。他低头登记完信息,便带我去走廊尽头的山景客房。我看着他肥胖笨拙的身体往前挪,姿势像一只鹅,皮鞋上还挂着雨滴,在木地板上摩擦,留下浅浅的脚印。我故意踩在他的脚印上,湿透的布鞋像一个标记,扎进他的脚心。苏明用粗大的手指扭开门,他说这就是你的房间。
半年前,我无意看到一个视频,发现了苏明和他的客栈。我记得视频中苏明的样子,帅,瘦,有精气神,现在他皮肤松弛下坠,已经显出老态。我想时光终究是公平的。
我关上门,突然哆嗦起来,面前巨大的玻璃窗后面,是连绵起伏的雪山,自然的鬼斧神工像雪一样落在我的眼睛里,又化成雨从眼眶滑落。我震撼于那庞大的世界,尽收于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前。我理解了妈妈曾告诉我的绘画知识,原来恰当的取景框真的会让自然的美上升不止一个台阶。我就那样站着,忘记了时间,直到牙齿止不住打颤,我缩着脖子,看到衣服鞋子都在滴水,它们像刚经历过一场海难。
我慢慢脱掉衣服,像蜕掉壳的蝉,跳进阳台上的浴缸。我闭着眼睛感受温热的水一寸寸漫进我的皮肤,山巅吹来带着雨的冷风,很舒服。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醒来时,浴缸还保持着我跳进去时的温度,这就是用金钱买来的恒久温暖。
我走出房间时,雨已经停了,风吹着乌云和太阳,在天空中捉迷藏。视线往下移,我看到老板娘宋清在平房顶上晾衣服,雪山之上,云层缝隙里透出金色的光,照在花花绿绿的衣服上,像抹上毒药的糖果。院子里的植物被雨洗得更加翠绿,但也不过是寻常的风景,除了客房里的智能家电,和风景的惊艳,怎么都看不出这朴素的院子价值千万。
小樱穿着蓝色的纱织公主裙,像一只兔子在森林里奔跑,还不知道丛林深处有人悄悄架起猎枪。她宝蓝色的鞋子踩在砖瓦上,溅起光亮的水花,灿烂如银河。
她也看到了我,几乎跑着到我身边,歪着脑袋跟我说,姐姐,你可以陪我捉迷藏吗?听到我说好,小樱立马往客厅跑,边跑边喊,姐姐,你闭上眼睛数到10,然后来找我。我耐心地数着,声音很轻,怕惊动猎物。“我来找你了哦。”我听到桌子下面,小樱脆生生的欢呼,她在说好。“哎呀,不在门后面,怎么沙发里面也没人,总不会躲在柜子里面吧……”我每说一句话,小樱就“咯咯”笑一声,等她终于想起来捂着嘴时,已经被我抓到了。我探身去拉她的胳膊,她尖叫着说,姐姐,你抓疼我了。
02
屋檐下,一扇门吱呀开了,苏明迈着跟他身材不符的轻快步伐走出来。小樱拖长音喊着,爸爸,陪我捉迷藏。我低头扣着手指,怕小樱告状,嘴巴无意识地微微长着,努力捕捉那个发音的口型。小樱指着沙发的角落,用命令的语气说,你快点去躲。我找了张椅子坐下,看苏明吸着肚子,费力把自己挤在柜子与沙发中间的夹缝中。
这时,宋清走了进来,她长得很好看,看起来30岁出头,妆容精致,戴着手工编织的草帽,穿着绣花的民族服饰,清新如一株格桑花。她用相机拍摄捉迷藏的父女,然后坐在沙发上查看照片。苏明问,拍得怎么样?宋清说,可以了。苏明被小樱牵着手,从夹缝里站起来。小樱说,爸爸去躲。苏明拿起手机瘫在沙发上说,爸爸累了,你自己玩一会。我看到小樱原本红扑扑的脸,一下子暗淡了,她失落地说了声好。
客厅后面是开放式厨房,我定的山景客房,包含一顿午餐。宋清手执一把闪着银光的水果刀,她在处理牛油果,准备榨汁。这时,拿相机的人变成了苏明。我看着那把刀入迷。宋清把牛油果汁递给我时,我还在想,我在这里偷一把水果刀,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午餐很丰盛,黑椒牛排、芝士焗虾、野生菌披萨、焦糖鸡蛋布丁、菠萝船水果沙拉,宋清把一道道美味的食物摆上餐桌时,我努力回忆我在那本被老鼠咬坏的书上,看到的西餐礼仪,叉子应该拿在左手还是右手?我两手攥着叉子,后背渗出一层薄汗。
这时,宋清拿着相机走过来,苏明和小樱拿着餐具配合拍照。我攥着叉子,扎进了自己的手心。外面天暗下来,像是又要下雨,苏明从桌子下面拿出一盏灯,帮宋清补光。宋清说,笑一笑。我回头看到小樱露出白嫩的乳牙。吃饭时,笑声消失了,只听见刀叉碰着盘子叮叮当当。
这时我才知道,宋清朋友圈里那些让我愤愤不平的美好,都是这样反复调试光线制造出来的。我心里不平衡的天平,就平衡了很多。
吃过午饭,宋清和小樱一起出门,说是去做头发。她出门前跟我说,不要拘束,就当是自己家。我说好,没告诉她,除了屋檐下那个正对大门的摄像头,这里还真像家,因为宋清笑起来像我妈。苏明又回到了房间,他没正眼看过我。
我往房间走时手机响了,妈妈说她想出门买件新衣服。我看着像愁绪一样,堆积在天空的乌云,和突然下起的小雨说,今天倒是个好天气。挂掉妈妈的电话,我去房顶把宋清晒的衣服收起来,然后出门丢垃圾,走出院子时,总感觉身后的摄像头在跟着我的背影移动。20分钟后,我带着三瓶啤酒和两桶泡面回到客栈,然后就一直呆在房间。
凌晨的时候,我听到房间外面响起很大的动静,打开门,发现是苏明和宋清从外面回来。我问他们怎么这么晚?宋清脸色苍白,她的草帽不见了,散发着药水味道的大波浪卷发黏在她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她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愣了好久,突然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哭起来。
小樱不见了。
03
绑匪要求328万赎金,24小时拿不到钱,他就杀人灭口。
我用手指抓着下巴,故作担忧地问,怎么会这样?
宋清愤怒地看一眼丈夫,说,你问他。苏明说,要不是你在理发店玩捉迷藏,小樱怎么能丢?宋清咬着牙说,要不是你欠债,绑匪又怎么能盯上小樱?苏明说,绑匪明显是奔着客栈来的,我的事只是他的借口。宋清说,那你欠钱了吗?那信封里欠条上的红手印和签字是你吗?宋清的巴掌拍在苏明的胸口,那动静在夜里听来格外清脆,像有人在空旷的山谷砍柴。宋清打累了,就脚步蹒跚地走进房间。不一会,里面传出压抑的哭声,接着哭声越来越大,像是新生儿呱呱坠地。
我揪着头发打算回房间,转身时,觉得有一道灼人的目光,像探照灯打在我后背,我没敢回头,只把那当作是做了亏心事的敏感。妈妈又打来电话,她说她新买的衣服很合身,她准备进山了,之后可能不再有信号。我躺在床上,兴奋地睡不着,就打开窗户,看着远处的山峰鬼魅如捂着童年被窝里的阴影,如今我终于挪走那阴影,把它变成别人的梦魇。
我起开啤酒,一口气喝了半瓶,却始终甩不掉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新闻里常常讲,有些酒店会被安上针孔摄像头,怎么检测来着?我拿起手机搜索,来回折腾,只是舍不得睡觉罢了。妈妈去山里之前,留给我的钱,只够支付这一晚的房费,我没有睡意,就去折腾那些智能家电。有钱人的马桶竟然可以造出喷泉,还真是奢侈的浪漫。我坐在马桶上,把每个按键都试了一遍,马桶圈暖烘烘的,我的心却越来越凉。我清楚地意识到,当我的脑袋被一双有力的手按进马桶时,苏明正坐在暖烘烘的马桶圈上,只需一个按键,便将过去的生活和排泄物一起,冲进下水道。生活可真美好啊!
一瓶酒喝完,我躺回床上,把身体摆成个大字,尽力地伸展,烦恼和我的灵魂一起漂浮起来,我心情很好,甚至想高歌一曲,打开手机,看到宋清发的朋友圈——“网红客栈急转,350万现金出售50%的股份。”我更想唱歌了。
就在这时,外面竟然有吵架声,我滚下床,鞋都来不及穿,把门开个缝隙,竖着耳朵听。
先说话的是苏明,他说,卖客栈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宋清声音嘶哑地说道,你欠328万的时候告诉我了吗?苏明说,你不要激动,事情还没到这种程度。宋清说,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你一直想把客栈变成钱,别以为我不知道。苏明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清说,我妈告诉我,之前来买客栈的人,全都是你的朋友。苏明说,我辛辛苦苦把这里搞成网红,不就是想卖个好价格,然后让你们母女过上好日子吗?宋清说,好日子?这就是你的好日子?连“恩爱”都变成一门生意,每天一睁开眼就要开始表演。小樱还不到4岁,她已经知道,镜头过来的时候,她只能笑。苏明说,这都是暂时的牺牲,网友喜欢快乐,我们就制造快乐,再说,和我在一起,你们不是挺开心的吗?宋清说,我就是被开心冲昏了头脑,才会不顾父母反对,非要和你在一起。你知道,小樱刚丢,我就在理发店接到你朋友买客栈的电话。你就这么等不及吗?我告诉你,苏明,要是小樱掉一根头发,你都别想拿到钱,别忘了,我们是签过婚前协议的。苏明说,你现在太激动,我不想跟你吵。宋清说,为什么不吵?现在又没有相机拍摄,为什么不吵?苏明你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不敢跟我吵?苏明说,你能不能闭嘴,烦死了!
宋清开始大叫,好像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我的心脏像是上了高速公路,手指紧紧抓着窗帘,忍着破门而出的冲动,却听到宋清大口地喘气,她恶狠狠地说,你给我滚。
我慌忙关上门,然后反锁,独自站在黑暗中,感受着胸腔里沸腾的呼吸。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轻微的啜泣声,宋清说,我好害怕。她的话像一盏灯亮在我心里,我看到童年的我,把脑袋埋进妈妈的脖颈说,我好害怕。
04
5岁以前我最喜欢爸爸,他会很耐心地陪我捉迷藏,哪怕我躲在最脏最黑的地方,头上挂着蜘蛛网,脸上已经流黑汗了,爸爸也只是兴奋地说,我抓到你了。而妈妈会禁止我到处乱爬,她给我洗澡时,还埋怨爸爸,每次回来都把我弄得这么脏。
爸爸一直很忙,他总要背着黑色公文包出差。妈妈说爸爸在做很大的生意。可他还是挤出时间陪我过5岁生日。我一直记得,那天,爸爸穿着服帖的黑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仔细刮过,一派英俊潇洒的样子。妈妈在厨房做饭,爸爸陪我捉迷藏,每次我藏好,都要大声地跟爸爸说,我藏好了。若爸爸没回应,我会大声地重复一遍,同时从床底下探出半个脑袋,生怕爸爸找不到我。我听到爸爸打开门,先是掀开床上的被子,然后打开柜子,翻开箱子,挪开书桌。我开心地趴在床底下,屏住呼吸,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爸爸半跪在地上,对躲在木床下面的我说,我找到你了。我尖叫着从床底下爬出来,指着爸爸说,该你藏了。
爸爸温柔地地对我笑,他让我在房间里数到100,然后出去找他。我不等爸爸出去,就慌忙闭上眼睛,扯开嗓子喊:1、2、3、4、5……
我已经不记得,我数到几时睡着了。后来,妈妈进房间喊我吃蛋糕,她嗓子哑了。我发脾气说不要,要先找到爸爸。我去问马桶,爸爸,你在里面吗?我去问衣柜,爸爸,你在里面吗?我去问电饭煲,爸爸,你在里面吗……妈妈不知为什么,突然紧紧把我抱进怀里,她让我不要找了。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可是她怀抱我的手却非常有力。
第二天起床,家里已经完全变样了,客厅里堆满了纸箱,里面放着衣服和玩具,我在杂物中间穿梭,坚持不懈地想要找到爸爸。然后门铃响了,我小跑着去开门,心想肯定是爸爸回来了。几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等门一开就泼了一桶红油漆,他们看清被泼对象是矮矮的我时,扔下桶嬉笑着跑了。
我愣在那里三秒钟,才想起来哭。
从那之后,就只剩妈妈陪我捉迷藏。
我记得,我和妈妈找到的最好的一处隐藏点,是家乡的烂尾楼。整整五层楼,都是我们的王国。生活也很方便,楼下有一排水龙头供洗漱做饭,不远处还有公共厕所。那时候,妈妈不工作的时候都在作画,我后来才知道,妈妈曾是美院的优秀学生,原本有机会做艺术家,只是后来嫁给了爸爸。
我在垃圾堆里捡到一个玩偶,我也给它洗衣喂饭,梳洗妆扮,还会捡垃圾去废品站换本童话,念给它听,它有时候不认真听,我也会揍它。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我和妈妈,还有我的玩偶像正常人一样,过着普通但平静的生活,直到被赶出来。那天,我正跟玩偶玩捉迷藏,它藏得跟爸爸一样好,我再也没有找到它。
05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爸爸,直到我在视频中看到他。
那是半年前,我和妈妈终于把债务还完了。我们去饭馆大吃了一顿,还喝了酒,我们又哭又叫,相互感叹有生之年我们真的做到了。回去的路上摇摇晃晃,妈妈摔了一跤,然后就被医院诊断出良性肿瘤。
妈妈酒醒后,带着我从医院走回家,我们没钱做手术。路上她跟我说,“那么沉重的债务我们都还完了,我不信这小小的肿瘤能把我打垮。这世界越不让我活,我越要好好活着,毕竟我还能画画。”妈妈原本还在对我笑,可是说到后面,她脸色突然变了,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十字路口的电子屏幕里,一个男人满面春风地跟人介绍他的客栈。我问妈妈那是谁,妈妈说,仇人现身了。
回家后,我凭记忆中客栈的名字找到视频,再次确认那个客栈老板就是苏明——我失踪18年的爸爸。我曾无数次幻想苏明死了。我觉得就算他还活着,也应该过得非常凄惨,他会从垃圾桶里翻食物,喝阴沟里的水,我期待他被地头蛇敲断腿,打破头,每天躺在天桥下面,流着涎水,跟路过的老鼠说,疼疼疼……可是他过得那么潇洒,不仅有了新家庭,还有了更可爱的女儿。
我知道,我和妈妈都无法继续假装快乐,所以我们一起策划了绑架案。
我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看了大量的侦探小说和犯罪故事,穷尽脑力设计了一切,我信心百倍,只要我和妈妈里应外合,肯定能避开警察的追踪。
住进客栈,是我计划的第一步。怕电话被窃听,我和妈妈制造了一些简单的暗语,她说,天气好,想买衣服就是她要提前行动。她说去了山里,就是一切按计划进行。那天,我趁收衣服的功夫偷了一件宋清的衣服,然后用垃圾袋装着,放在和妈妈约好的垃圾站,她等我离开,就捡起那件衣服,去卫生间换上,然后去理发店外面带走正在躲藏的小樱,同时把勒索信放在宋清的车上。
妈妈原本就和宋清长得像,绑架之前,我们跟踪过宋清和苏明一段时间,妈妈买了假发,把自己化成宋清的样子并不难。因为我们不想吓到小樱,所以做计划时,也尽量照顾小樱的情绪。妈妈带小樱上车,给小樱一杯放了半片安眠药的水,等小樱睡着,把她放进编织袋里。然后开车到监控的死角,换衣服换装扮换车。全程我们设计了四处换车的地点,我们反复确认过,都在监控的死角。而且妈妈只在一开始穿着宋清的衣服,之后,都会穿上男人的衣服,戴上鸭舌帽和络腮胡,警察是很难追踪的。
四辆车过后,妈妈直接开到山上,那里是妈妈常去的尼姑庵。妈妈多年前走投无路时,曾受过主持的劝解。妈妈设想,等小樱醒来时,就带着她一起在尼姑庵劳动,避免过多亲密接触穿帮。然后等苏明把钱打到指定账户,会有地下钱庄的人帮我处理,钱洗干净之后,妈妈可以治病,也可以无后顾之忧地绘画了。
这种事情,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每个细节我都慎之又慎,就怕出纰漏。事情进展很顺利,可我还是紧张得整夜辗转难眠,到听见外面鸡叫时,才勉强睡了一会,爬起来看了眼手机,不过早上八点。
06
宋清出去了,她约了几个买家谈股权转让。苏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面前的啤酒瓶东倒西歪,他听到动静,回头瞪着我。我坐在走廊的沙发里,装模做样地翻开一本书。苏明却拿着啤酒瓶,摇晃着身子朝我走过来,我起身想要回到房间,却被他一脚踹在地上,我在不明所以的震惊中,本能地抱着脑袋往后缩。他把肥胖的身体挤进窄小的沙发,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说,你把我女儿弄哪里了?
我慢慢爬起来,坐在木地板上,说出的话还在颤抖,你的女儿不就在您面前吗?爸爸。
“啪”地一声,苏明把啤酒瓶丢在我旁边的木地板上,我看着它一路滚下台阶,竟然没碎,真是生命的奇迹。我听到苏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很难听,跟你妈一样是个蠢货,还在这里得意洋洋,自以为聪明。他笨重的皮鞋踢过来,我慌忙躲开了。迈开步伐想要跑,却被一本书砸中后背。我吃痛地“哎呦”一声,就被苏明抓着胳膊拽回来。
他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根麻绳,绑住了我的手脚,我害怕到大喊起来,“救命啊”才出口,就被他用抹布堵住了嘴。我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处境感到羞耻,这一切是如此的荒谬。我筹谋半年,试想了无数种可能,竟然从未想过面前的这种情况。
苏明用那双浮肿的眼睛瞪着我,像红了眼的赌徒望着自己仅有的筹码,他看了一会觉得不过瘾,又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大卷麻绳,从脖子到脚,把我整个人绑了起来。我想到妈妈带我到饭店时,我们点了一道千丝万缕虾,我还跟妈妈说,这只虾被绑成这样,下油锅时肯定不会痛苦。
你把小樱藏哪里了?苏明把脚踩在捆绑着我身体的麻绳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试图靠强硬的语气,维持我的尊严。
你现在跟我拉扯有用吗?你跑到我面前做这一切,不就是为了告诉我,你来找我复仇了吗?苏明仇视地瞪着我说。
血往上走,全部涌上脑子。是吗?我在心里问自己,我真的是那么想的吗?我被自己没看到的内心吓到了。我才意识到,我和欠条一起出现在苏明面前意味着什么,原来我把答案写在了答卷上。
苏明不屑地说,傻子只能生出傻子。苏明拿起我的手机,拎起我的中指解锁。我后来才知道,他一直在监控摄像头能看到我的地方,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很快,我听到免提电话中,妈妈轻快的声音,她丝毫没有意识到,那只折磨我们18年的豺狼,要再一次吃干我们的血肉。妈妈兴高采烈地说,苏米,你说巧不巧,我刚在山里找到有信号的地方,你就打电话来了。我知道妈妈的真实意思是,孩子被她带走了,很安全,让我放心。我快急哭了,我想告诉妈妈,挂掉电话,挂掉电话,挂掉电话……
07
半年前,我开始筹谋绑架,妈妈劝我不要这样做。她说苏明心思重,我不是他的对手。我说没事,我们就打他个措手不及。但结果却是苏明让我们措手不及。
苏明这些年,一直在监视我和妈妈的生活,他清楚地知道我和妈妈整日住在地下室,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原本温馨的家,早就变成漏风的船,风雨飘摇。妈妈陪嫁的房子车子被他抵押了,嫁妆首饰也被卖了,可是债务像无底洞,我们填不满那个血盆大口。
因为被债主骚扰,我小学没读完就跟着妈妈一起打短工,发传单、做销售、甚至去殡仪馆化妆,什么来钱快我们做什么。他眼睁睁看着我们在地狱里沉沦,也没想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但最后让我和妈妈脱离苦海的,不是我们的辛苦,而是妈妈的才华,妈妈创作的一幅画被高价买走了。
苏明从看到我订房信息那天起,就起了戒心,他关掉了房态,宁愿不挣钱,也要盯着我。他不仅在监控视频里盯着我,我丢垃圾时,他也跟着出去了,幸亏妈妈捂得严实,才没有被他发现。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轻易猜到了一切。我的复仇计划在他看来只是个笑话。我精心的设计,更像是无知少女异想天开的幻想。
空气中传来苏明冷酷的声音,周月,我限你天黑之前把我小樱送回来,要不然苏米第一个陪葬。妈妈马上妥协了,她声音里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好像她早就知道事情会这样。
挂了电话,苏明的气还没有消,他看着我说,这么能折腾,活该你们过苦日子!我看着苏明的嘴脸,脑子里都是妈妈这些年的辛劳,她隐忍下生活的残忍,只换来男人一句,那都是她活该。在这场输的彻底的狩猎中,我恨透自己的天真,到了这种时刻,我还在期望爸爸的爱。
在我心底那个隐秘的角落,我甚至不愿意承认,我绑架小樱,就是为了让他做个选择,两个女儿他更爱哪一个?那一刻我后悔自己没有继承爸爸的冷血,只遗传了妈妈的善良。可我内心始终无法接受,童年时能耐心陪我玩的爸爸竟然可以不爱我。
苏明好像对自己的神机妙算很得意,他摘掉捂着我嘴巴的脏抹布,示意我有话快说,我把那带着腥臭味的口水吞了下去。我问他,那你爱小樱和宋清吗?
苏明不屑一顾地说,当然爱呀,宋清有估值千万的房产,我不爱她们爱谁。而你和你妈可真是废物,不过328万,你们竟然能还18年。
价值千万的的房产,这就是苏明为爱标注的价格吗?我看到宋清不知何时回来了,她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明。苏明边用刀解开捆绑我的绳子,边笑着对宋清说,小樱找到了,不用卖客栈股权了。
尾声
妈妈抱着哭闹的小樱从车上下来,警车紧跟其后,警察和宋清同时朝她们跑去。我看到风吹乱了妈妈的白发,她看起来比爸爸还要老十岁,她冲我喊道,苏米,不要做傻事,我们来日方长!我看到小樱被宋清紧紧搂在怀中,一个劲地说不要怕。小樱像是找到了靠山,放开嗓门嚎啕大哭。
我被小樱哭得心碎,她那么像童年的我,可我却伤害了她。我收拾起情绪,挤出笑脸跟小樱说,陪姐姐玩捉迷藏好不好,你闭上眼睛数到100,然后来找姐姐。小樱一听要捉迷藏,缓缓止住了哭泣,哽咽着开始数,“1、2、3……”妈妈往我的方向跑,却被身后的警察铐住了手腕。
我看着面前的男人说,爸爸,能抱抱我吗?我没想到,当我说出爸爸这两个字时,竟然哽咽了,眼眶全是泪,蛰得我眼睛生疼,却流不出来。苏明朝地上吐口痰,他瞪着我,冷哼一声。我可怜地望着他,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然后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像一只飞蛾扑向它的火堆。爸爸没躲,我藏在袖子里的水果刀,就这样刺中了他的心脏。我看到他脸部扭曲地望着我,眼睛里都是愤怒,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小樱抱着宋清的脖子,还在抽噎地数着,“20、21、22……”我望着爸爸靠在我身上,慢慢地跪下,倒在地上,我笑起来,然后又开始哭。
原来复仇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