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虞兮奈若何

京剧《霸王别姬》我自童年起,就随父亲看过多次,不知为什么,就喜欢上了。后来又反复看,有时看不到现场演出就守在收音机旁静听播放的录音。如今,那剧情及主要唱段、念白早已耳熟能详,但依旧屡看、屡听不厌。我个人的感觉是,在不同的年龄段,对于剧情及剧中人物的理解程度也各有不同,因此才历久而弥新。今年春节过后的一天,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播放京剧经典唱段演唱会,其中有梅葆玖先生演唱的一段《霸王别姬》折子戏。虽并未着戏装,且舞美动作也不到位,但当唱至“劝君王饮酒听虞歌”时,我的眼前遂幻景似的出现了楚汉相争时的垓下战场:营帐林立,鼓角相闻,楚歌四起,人呼马嘶……而项羽的营帐之中,妙曼英武的虞姬却在且歌且舞,闪亮冷静的眸子清澈秀丽,凄凉中又显得有些无奈。这样浮想联翩,竟至潸然泪下了……

虞姬是我从童年开始就十分敬仰的女性,当时在我的眼里,伟大的女性除了妈妈就只有虞姬了。随着年事渐长、渐高,对虞姬的美艳绝伦且深明大义,高风亮节以及她对项羽的至情至爱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对她更是仰慕有加。我深知自己并非怜香惜玉那类男人,但是可以坦言,我对虞姬的喜爱,从童年至今一直没有间断,所谓的“暗恋”,或许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南宋绝代词人李清照在国破家亡之际,曾吟出一首《乌江》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诗中寄寓了她期盼有项羽这样宁死不逃避责任的英雄重振大宋王朝雄风的愿望。但是多年来,我却一直固执地认为,易安女士在诗中,更深深地隐含着明思项羽而窃慕虞姬的情愫。在金兵入据中原,大宋流寓南方,生民涂炭的景况之下,李清照身家备受离乱之苦。作为一个才色卓异的女性,她自然会想起一千三百年前的虞姬,在危机四伏,与亲人生离死别之际,所表现出决死不当奴隶的壮举。虽身为裙衩,但是在江山社稷面前,一个纤弱美丽的女子所具有的既刚烈又贞柔那种真美与大美,足以让众多男性汗颜!

细想起来,像项羽这样勇猛超人,身怀绝技,力能扛鼎的英雄,自古以来并不少见,但由于他们头脑简单,刚愎自用且性情暴躁,往往被当代或后人视为一介草莽而不易接受。而项羽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却一直具有口碑艺术的魅力,被认作是一位失败了但却很可爱的英雄。司马迁笔下的鸿门宴、别姬和乌江自刎诸多场景都写得情真意切,动人心旌;早在唐代就有了表现项羽英雄业绩的乐舞。进入现代,由我国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杨小楼、梅兰芳编演的京剧《霸王别姬》自一九二二年首场在北京演出后,常演不衰,其艺术生命力已经辉煌了八十余年,成为梅派的保留剧目。上述种种现象,究其原因,我以为是虞姬成就了项羽。垓下一战,是虞姬勇敢决绝的表现,才使得项羽成为一名流传千古的“失败英雄”。

有关虞姬的可考资料实在甚为寥寥,但时值今日,在安徽灵壁,即当年垓下古战场,确存有虞姬的墓地,墓地两旁有这样的联语:“今尚祀虞,东汉已无高后庙;斯真霸越,西施羞上范家船。”据有限的资料考证,虞姬生于江苏虞山脚下的一个村舍,属今沐阳县颜集乡,该乡至今仍存有因人得名的虞姬沟蜿蜒半境。明崇祯年间,曾建虞姬庙,清乾隆年间,又建庙的中殿、后殿,正殿供奉虞姬的戎装塑像。民国期间,曾对庙重新修建,抗战期间,毁于兵燹。清代诗人何溥曾有《虞美人》诗云:“遗恨江东应未消,芳魂零乱任风飘。八千子弟同归汉,不负君恩是瘦腰。”此外清代著名文学家、诗人袁枚也曾写诗,对虞姬称赞有加。世事如云,美人似水。自古美女爱英雄也似乎是条规律。在秦末的多年战乱之中,虞姬自愿作为项羽的爱妾,随侍在侧也是理固亦然。戎马倥偬之中带着一个女人,这本是军中的大忌,而项羽却做得出来,这既可以看出虞姬天生丽质的绝美让项羽须臾舍不得离开,又是他的本性使然。历史作出这样的安排,不啻是为项羽这条莽汉身上增添了几许柔情。而正是这柔情,为项羽日后成为被人仰慕的“失败英雄”做出了实在的铺垫。

京剧《霸王别姬》的感人之处正是充分展示了项羽和虞姬的人性之美。剧情发展到项羽被困垓下,预感大势已去,慷慨吟叹《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作为一个四面楚歌的末路英雄,在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排眼前随自己征战多年的爱妾,其眷眷之情,溢于言表。难怪两千多年来,《垓下歌》一直被誉为千古绝唱。它所记录与映现的英雄美人生死豪情、慷慨悲泣,足够让后人以不同方式去领略与凭吊了。而虞姬在垓下一战中的表现,更是让人扼腕长叹,唏嘘不已。面对着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虞姬明知已是凶多吉少,却仍从容自若,并与项羽对酒当歌,翩跹起舞。京剧《霸王别姬》中,对此情景的表现也是到了极致。虞姬的一曲“西皮二六”唱得如泣如诉:“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心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接着,在京胡曲《夜深沉》的伴奏中,有一段长时间的舞剑。那节奏鲜明、婀娜多姿的舞步,揭示出虞姬的心理活动。开始是为项羽解忧,最后发展到与之诀别。面对逆境与败局,她暗自为项羽功亏一篑而痛惜,却又强装笑脸安慰丈夫,背对项羽时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与凄怆,偷偷拭泪。舞剑意在激励丈夫于九死一生之际还要去奋争。为了割断项羽的情丝,使之破釜沉舟去冲锋陷阵,最后虞姬猛然展袖自刎,凸显出她善良、勇敢、决绝的品质和雍容华贵、安详英武的气质仪态。虞姬的这种真美与大美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她唯一的希望是以自己的毁秀色于战尘,激励项羽用血性豪情作最后一搏,或冲出重围,或血溅大江。一个年轻的纤弱女子尚无颜苟活,作为败军之将的项羽怎么能腆着脸去“过江东”呢?唯其“不肯过江东”,且又得益于虞姬既刚烈又柔美之气的烘托,才成就了项羽成为一位人们至今思念的英雄。

当年李清照“至今思项羽”,而我“至今思虞姬”,其实都是在思念一种刚烈与贞柔的真美和大美!我们的民族尽管长期信守男尊女卑的传统,但是古往今来,具有这种真美与大美的女性却史不绝书。虞姬的名字既被后世作为花草的美名又被作为词牌反复咏唱;李香君血溅《桃花扇》至今仍属传统剧目;那屹立于西子湖畔的秋瑾汉白玉雕像也在向人昭示:真美与大美是不会毁灭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历史发展到今天,这种真美与大美却似乎成了稀罕物。姿色出众的女子被当成宠物、尤物,美女们也大都竞相以自己的美去待价而沽。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姿色卓异的美女常常是腐败的加速器。见诸于媒体的诸多落马高官,几乎无一例外身边有一个或多个美女(并非妻子,至多相当于妾)相伴,高官发达时,她们也颐指气使,跟着作威作福。一旦高官落马,她们旋即“反戈一击”,当起了“揭老底”战斗队,试图尽快把自己抖落得干干净净。这类女人的美,真是无异于罂粟之美了。

《史记·项羽本纪》里提到虞姬只是片言只语而已,她的美眉也早已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但嗣后的二千多年直至现代,无论是民间的口碑还是艺术舞台之上,她一直在且歌且舞,亦喜亦悲,其形象已经进入了审美的极高境界。虞姬无疑是兼有美貌、才艺、风情三种优势的女性,但更重要的是在垓下一战中,她所表现出的不甘沉沦的果敢与决绝。宁肯一掣霜刃,血溅军帐,也要以江山社稷的宏图大业为重,决不琵琶别抱,去充当另人的尤物,这种真美与大美与那些待价而沽,以自己的美去追逐权钱的水性杨花相比,实在是天渊之别!虞姬之美不单是精神长空一颗耀眼的星辰,是美学领域的至境,更让她所喜欢的男人也充满了人性的光彩和生活的温情。

“自古红颜多薄命”。虞姬的命不薄,至今仍有众多的人还在咏唱她,怀念她,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2018年8月7日于平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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