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笔-史铁生 2020-01-30

人,不能光是活着,不能光是以其高明的生产力和非凡的忍受力为荣。比如说,活着,却没有爱情,你以为如何?当爱情被诗之歌之,被看的比生命还重要的时候(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却有一些人活在爱情之外,这怎么说?而且,这样的“之外”竟常常被看作正当,被默认,了不起是在叹息之后把问题推给命运。所以,这样的“之外”,指的不是尚未进入,而是不能进入,或者不宜进入。“不能”和“不宜”并不写在纸上,有时写在脸上,更多的是写在心里。常常是写在别人心里,不过有时也可悲到写进自己的心里。

性在摆脱了繁殖的垄断之后,已经成长为一种语言,已经化身为心灵最重要的表达和祈告了。当然是表达爱愿,当然是祷告失散的心灵可以团圆。这样的欲望会因为生理的残疾而障碍吗?笑话!渴望着爱情的人可千万别信那一套!你要爱就要像一个痴情的恋人一样那样去爱,像一个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你的夜路。

人们不能用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神志健全。

你颤抖着、试着用你赤裸的身形去表达吧,那是一个雕塑家最纯正的材料,是诗人最本质的语言,是哲学家最终的真理,是神的期待。不要害怕羞耻,也别相信淫荡,爱的领域里压根就没他们的汤喝。任何奇诡的性的言辞,一旦成为爱的表达,那就是魔鬼归顺了上帝的时候......谴责者是因为尘缘未断。

什么是纯洁?我们不因肉身而不洁。我们不因有情而不洁。我不相信无情者可以爱,我倒常因为看见一些虚伪的标牌、媚态的包装和放大的凛然,而看见淫荡。淫荡不是别的,是把上帝寄存于人的财富挪作他用。

诗是对生活的匡正。

按照传统的文学理论,像他这样寸步难行的人怎么可能去深入生活?像他这么年轻的人,有多少故事值得一写?像他这么几点儿年纪便与火热的生活断了交情的人,就算写出个一章半节也很快就要枯竭了吧,那时可怎么办?我记得他真的吓得够呛,哆嗦,就在赌徒史铁生一身一身出汗之际,我开始从一旁开始看他,从四周看他,从远处甚至从天生看他,我发现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疑问,从里到外都是一个谜团。我优势他的仅仅是:他若在人前假笑,我可以在他后面真哭-关键的是,我们可以在事后坦率的谈谈这他妈到底是什么回事?谁的错儿?

我经由光阴,经由山水,经由山村和城市,同样我也经由别人,经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绪和梦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与我擦肩而过从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驻进我的心魄,雕琢我,塑造我,锤炼我,融入我而成为我。

白昼是清晰有限的,黑夜是漫长,尤其是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那夜我很难入睡,我听见四周巨大无比的夜的寂静里,全是那隐晦、细弱、易于破碎的万千心流在喧嚣、在聚会、在呼喊、在诉说、在走出白昼之必要的规则而进入黑夜之由衷的存在。

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气的。

对于科学,后人不必重复前人,只需接过前人的成就,继往开来。生命的意义却似轮回,每个人都得从头寻找,唯在这寻找中才可能与前贤汇合,唯当走过林莽,走过激流,走过深渊,走过思绪一向的艰途,步上山巅之时你才能说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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