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天，我去了一家合资公司打工。
那时的自己年轻，当然也肯定狂傲。找工作之前，先列出来自己认为比较有前途的几个行业，比如环保，然后寻找行业里面比较有名气的，逐一比较，然后给它们排队，然后直接联系人事部门。
第一家公司就表达了对我的浓厚兴趣，然后面谈，然后上班。
这家公司的薪酬安排比较有意思，本科4500，硕士6500，博士8500，那时社会上一般的同类岗位，三千多点就不错了。我选择那一家，虽然是因为行业的缘故，但薪酬肯定也是理由之一。
那时的自己爱挑毛病，看什么都不那么顺眼。那个薪酬制度，我就不服气:一个刚走出校门的本科生，跟已经有了十年工龄的本科生，都是一个起点，恐怕不大对头。
当然，自己去那家公司，更多的是学习的目的。狂傲的自己，有着狂傲的想法。
公司规模很大。在某个开发区里专门建设了研发大楼，占了两三千平米的土地，盖了五层大厦，各种工程师加起来，据说有一千多人。中午吃饭要分时间段，二楼的几点几分，三楼的几点几分，等等等等。不然，一楼那个几百平米的餐厅，恐怕要爆炸的。
虽然不爱去探听公司历史，也会有各种声音传进耳朵，慢慢对公司有了大致了解。
老板是美籍华人，其实人一直在国内，绿卡怎么来的没人知道。发家的第一桶金，来源于八十年代倒卖电脑，哥几个，都是好朋友，骑着三轮车，哗哗的数钞票。凡能人，肯定生了一双慧眼，他是国内第一批致力于环保产品的老板——当然是倒卖电脑挣了很多钱以后。
他的选择非常正确，在电脑市场还处于蓝海的时候就勇敢退出，进入了颜色更蓝的环保市场。据说，一块钱的成本，卖十块钱就算良心价了。几块钢板搭个架子，里面装上所谓进口的电子设备，就成了高科技产品，经常是十几、几十倍的暴利，所以资本积累快的让人眼花。
能人，当然想赚更多的钱。于是扩张。不但在环保行业大肆扩张，还进军了另外的两个行业。没有人认为那么做是错的。大企业，也无一不是跨行业，跨市场的。我去打工的时候，正在扩张的如火如荼。
一进研发大楼，首先就能看到老板与国家领导人的合影。据说，国务院副总理去生产基地参观，老板居然派了个副总接待，让我们听的眼珠子掉了一地。不仅如此，资金方面，他更是有资格扩张。那时他自有资金就上亿人民币，还刚刚获得了一亿三千万美元的投资，再加上银行主动给他贷款，毫不夸张的说，不好好动动脑筋，那么多钱可真不容易花完呢。
年轻的自己一直不安分，一直信奉做多少事，就会拿多少钱，所以总是做那个傻子——不论什么事，不管有没有人安排，只要自己能做，那就只管去做。不过傻人有傻福，差不多也就半年多点，自己的岗位就实现了三级跳，先是项目经理后来变成事业部经理，收入当然也翻了番，达到了九千块钱。那个时候，九千块的工资，足以让人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岗位变了，接触到老板的机会也多了起来。然而，看啥都不顺眼的自己，觉得老板不顺眼起来。
当年跟他一起骑三轮车倒卖电脑的哥们，现在都是副总级别的高管，我跟其中一个也还算比较熟悉，也许是缘分，我一进公司他就注意到了我（难道我穿了红衬衫？），我岗位的变化，也都是他力荐的结果。
跟老板接触，主要是各种会议。老板的聪敏，是我几十年来一直到现在仅见的人物，没有之一。全公司将近两百名基层主管，每周都要写工作总结，他不但每个人的总结都认真看，并且还会给出具体指导，仅凭这一份精力，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及。要知道，这仅仅是他日常工作的很小一部分。我做主管的时候，每次看到他对我工作总结的点评，就油然而生敬意。
他最让我佩服的，是猜别人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并且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当你跟他说话，只要说上那么几句甚至才几个字，他就能把你想表达的思想，完整的说出来。我一直口齿拙劣，思想总是慢几拍，最怕当机立断的下结论，遇上事情不给点时间想上一想，我说出来的基本都不对。在他面前，我几乎就是个傻子。
然而，接触的多了，也就发现了问题。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只能听到他在说。
比如每周例会，一般是老板，几位副总级别的高管，还有我们十几个部门经理参加。正常程序，是我们每个人首先汇报各自部门工作，然后大家讨论，最后老板或者主管副总总结指导。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不论是谁，刚说几句，老板就把话接了过去，他会首先复述并进一步表述发言者想要表达的意思，然后问发言者是不是这个意思，当然，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完全正确。然后老板就针对性的提出各种指导，各种批评，各种建议，有理有据，洋洋洒洒，两个小时的会议，总需要至少半天才能开完，最要命的，是他说话，要占用百分子九十以上的时间。
一开始自己参加这样的会议，在点评自己时，还会插上几句嘴，但是每次插嘴都会得到更多的指导与建议，何况自己又实在不擅长临场发挥，只好闭嘴，认真听讲。
时间一长，我发现那些曾经跟他一起打江山的副总们，在会上除了喝茶才会张开嘴，我才明白，这样的场景，不是从我参加会议才开始的。
又过了差不多半年，我提出了辞职。
又过了差不多一年，曾经的同事给我打电话:老刘你怎么那么明智啊？你走了没几个月就发不出工资了，现在大家走的都差不多了，都忙着去法院起诉要工资呢。
大约十年后的一天，我又经过那个研发大楼，发现上面挂的牌子，我一点都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