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19

我们极力逃跑,可终究是没能躲过她们的追捕。要不是我们都不会游泳,就算她们追着我们全宇宙跑,我们也绝不会气馁。当然,也许我不能保证我的朋友会毫不妥协,至少我自己会永不言弃。

当时我们俩在一个小工厂里打零工,为各形各样的泥塑小娃娃上色。运输带上徐徐移动的乳白小娃娃,乍看像坑坑洼洼的一坨坨面团。刚上工的时候,这些娃娃们看上去还很漂亮,也很可爱,甚至能产生那么点小小的食欲。但经过连续几天,一团一团白面疙瘩从眼前划过,以至我觉得自己身体内部各器官都是白腻腻的,时常想要呕吐。

细细想来,我们上色这个工种还挺幸运的,不像前面的那些人,眼里只有白色、白色、白色……,我们还能看到那金灿灿的黄,光闪闪的黑。我搞黄色,我的朋友上黑色。

每次我一看到那一长排,白黏黏的小光头,喉咙里直冒胃水。特别是刚开工的时候,待上色的娃娃们像一颗颗炸弹,从右边滚滚而来,搅得我胃疼、脑胀。他们脸上那奇形怪状的哭相,也刺得我眼睛生疼。娃娃们哭着,被人捏造出来,全然没有得到人们半点的同情。他们打一出生,就痛苦得哭哭啼啼,而大人们还欢天喜地,甚至把娃娃举得高高在上,弄得娃娃哭声震天,他们却乐得更甚。

但,还好有我,能够给娃娃们上点黄色,至少让他们多体验了一种有滋有味的色彩,不至在油腻的乳白中,痛苦一生。

我总是不得不看看左边输向外边的黄面娃娃,不然我就没法继续工作了,那一滩滩的白色真是恶心之极。

“你可真好!”对面是我的朋友,他那条运输带是黑色接白色。虽然比单纯的白带看着舒适,但黑和白的配合也不太赏心悦目。“你的娃娃们在外面的阳光下金灿灿的,看着真香。”

“你的也不差啊,光闪闪的。”

“说什么屁话呀?!看着有食欲吗?要不是时不时偷看一下你那些黄娃娃,我从肛门起全都给吐出来。”他把舌头吐出来,一只手指着屁股后面,一只手扳着舌头作呕吐状。

“嘿!”我提醒他,有几个小娃娃漏了过去,没有上到色,他赶紧回到工作上。

“惨了,又要扣钱!”他痛惜工钱,转而又安慰自己,“这样也好,黑色里也要有几点白嘛。”

就在这时,监工急急地跑了过来,问我们:“你们是不是学生身份?”他睁大着眼睛,似乎也很惊讶,在社会上竟然还能碰到学生,学生应该全部集中到教育营里了才对。我们本想狡辩说我们不是学生,可立时就听到了大门口外,又细又甜的尖嗓音:“上面收到最新情报,你们这里窝藏着两个学生。赶紧老实交出来,不然,根据《新世纪学生强制教育法》,拆了你们的工厂,相关人等全部下监狱。”她们找到这来了,这群治育大队,专管教育的黑色制服小姐姐。

我们吓得马上丢下了那些嗷嗷待哺的娃娃们,看着他们痛苦的哭相,我实在是于心不忍。但比起被这些小姐姐抓去,关在教育营里,被强灌公式和文章,即使这些害人的娃娃们被一个个的吃掉都好,不干我事。

我们脱兔一般奔出门外,那些鼻子敏感的小姐姐们迅速反应,紧追不舍。我和我的朋友已经逃亡了八年,从八岁开始到处流浪,无时无刻不在躲避治育大队的追捕。我们躲进树林的深草丛,躲在老鼠横行的阴凉下水道里,甚至躲到一头死马挖空的腹中。但毫无例外,在迷迷糊糊,因为几天几夜都没睡觉,行将入睡之际,总会听到那极其温柔、甜蜜、尖细却又严厉的小姐姐独有的声音。于是我们又要逃亡,反反复复,折折腾腾,年年月月,月月日日,躲藏,被发现,继续逃跑,一次睡着的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一天被举报揭发好几次。

小孩子一定逃不过,人们一看到小孩子就会揭发。因为根据新法规定,藏匿学生者,没收一切财产,包括以前装过的假肢、心脏起搏器之类,只有自己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不予没收,然后全都下到专门的监狱里去。

我们渐渐长大,脱去了孩子的稚嫩,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牛高马大,可以伪装身份了。大人们不会一见面就举报了,但盘查身份还是很严格。

我们逃命一样地跑,她们不要命了地追,一边紧追还一边劝诱:“小弟弟,别跑了!风餐露宿的,会妨碍你们的身心发展。”简直难以置信,她们如此卖命地追捕,哪还有力气大声呼喊。

我们不为所动,毕竟我和我的朋友也算做了八年的“亡命鸳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她们见我们没有反应,就集中气力追击,一点点地缩短距离。我们早已气力不支了,要不是多年来培养的决心驱使,早就倒在地上任你宰割。

奇迹都是逼出来的,要不是后面有这些甜美的追兵,平时我们走走路就觉得累得够呛,更别说几十上百公里的追逐战了。我们和她们拉锯起来,距离忽近忽远,总是追也追不上,跑也跑不掉。终于,有一个好漂亮,脖子上围红丝巾,穿玻璃丝袜的小姐姐转变了策略,大声劝诫:“嗳!又高又帅的小哥哥,你何必这么作践自己呢!外面寒风暴雨,电闪雷鸣。一个又高又帅又白的俊小伙,我们怎么舍得让你吃苦呢。我们对小蚂蚁都会珍惜爱护,对肥皂都会嘘寒问暖,对卫生巾都会感到抱歉内疚。我们一定会像照顾自己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对你们无微不至、温柔百倍地关心照顾的。”

我的朋友往后看了看那个小姐姐,傻了傻眼。我虽然还是往前拼命地奔跑,但还是让我的朋友看到了我那双灵巧地一耸一耸的耳朵。我看向他生满怀疑的眼睛,说:“朋友,别被离间了,我不会背叛你的。

我竭力把眼神显得坚定一点,但那个小姐姐的嗓音太优美了,致使我一向这么坚定的人都不免调转头往后看,看现在当班的这一茬都是些什么样的。每次来追捕我们的致育大队都不一样,但她们还是有标准的,入职门槛是十七岁到二十岁。我也猛一激灵,甚至有那么一刹那迈不动腿。但还好有惯性这个好东西,它让我的腿像飞转的轮子般,一刻也不停不停地转动。我的朋友把我的丑态尽收眼底,我知道他已经知道我有那么一瞬产生了犹疑,猜忌像蝴蝶扇动翅膀,在我们之间掀起了一阵风暴。他的速度开始放慢了,一旦松懈下来,就很难再整旗鼓。我不得不鼓励他,与那犹如春风化雨一般的靡靡之音对抗。但可想而知,我这粗粗的破锣烂鼓,如何能敌?

“嘿,兄弟,我说,别气馁,千万要打起精神。一旦被追上,咱们就完了。整整八年,我们已经挺过来八年了。只要再挺四年,我们就不再是学生身份了。

根据新法规定,学生的界定范围是八岁到二十岁,整整十二年。

“都八年了,”他带着哭腔,脸上的肥肉一晃一晃,“我不想跑了,好累!”

“谁叫你这上个月吃这么多,厂里的猪肉罐头,你起码偷吃了几大车。那厂子里有得吃,有得住,又安全,多好!要不是事情败露,被赶出来了,我们用得着这么没命地跑?”

“嚯!你还怪我啰!”

我也被策反了,竟然无意间开始埋怨起我的朋友来。

“好吧怪我,不怪你。求你现在赶快跑吧,不然你被追上了,我可没办法救你。”我几乎央求。

“我们为什么要跑啊?从一开始,为什么我们不也向其他人一样,自觉自愿地接受强制教育呢?”

“你不记得福瑞登老师的话了吗?他说学生全都变成那样的话,那就没救了。”

“为什么就没救了?”

“我也不知道,总之跑就是了,福瑞登不会骗我们的。”

于是我们又全力跑起来。

我们穿过嘈杂的菜市场,鼻子里冲进来各种刺鼻的气味,小鸡膻味,鱼腥味,烂菜叶的沤气,熏得眼睛都睁不开。挎着菜篮子的大妈们高声吵闹,为着几厘半分的称争得面红耳赤;我们越过摆放着各种健身器材的广场,一群中年以上的大爷们,呼哧呼哧地锻炼身体,腐朽老迈的气息,从身体里蒸发出来,积聚到上空,形成颜色怪异的气云;我们挤进人山人海的露天演唱会,台上奇装艳服的歌手已达疯癫,激狂的乐音在群魔乱舞的粉丝间穿梭冲撞。虽然我们极力冲进人群干扰追捕,但她们以非凡的嗅觉人海追踪,一经定位,永远都不会迷失方向。

终于,我们被堵截到了绝路之上,前面是一条宽阔汹涌的河,水面绿得发青,漂浮着许多小船一般的白色塑料。

完了!我们几乎同时大喊一声,两对眼睛失落地面面相觑,逃亡无可奈何地终结了。

她们在离我们几十步远的地方站住,弯下腰舒心地喘息着。

“再跑啊,你们。”一个肥脸胖手的小姐姐叉起腰来,嗓音因气喘吁吁时断时续,“继续跑啊,兔崽子。”

那个嗓音甜美、穿玻璃丝袜的小姐姐走到我面前,脸上沁出几滴香汗,边掏出手绢擦脸上的小汗滴,边说:“跑什么跑啊,你!”我的额上此时也汗珠直冒,她看见了急忙贴近我眼前,用手绢温柔地帮我擦汗,我只看得见手绢的一角,绣着一只温顺的小大熊猫。我们脚尖的距离无限趋近于零,也就是挨上又没挨上,她向上望着我的眼神深邃又晶莹,这种爱怜到梦幻程度的关怀,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那时的记忆虽已极度模糊,但那眼神今生今世永志不忘,那就是我妈妈。

我的朋友大呼小叫,哀哀怨怨几近谩骂。那位丰腴的小姐姐也要拿自己的手绢给他擦汗,可那上面已经满布她脸上褪下来的白脂红胭,我朋友的脸上涂得红一块白一块,因为要招架和自己同体积的小姐姐,他也就没再攻讦我了。

前往教育营的卡车上,我和朋友对坐在长木板上,身旁紧紧挨着两名看守。我们的手都被绑了起来,绳子一端握在看守手里。车子走着蛇形,一路颠簸,硬木板磕得屁股生疼,好比烙炊饼一样难受。随着颠簸,我们的双手被拽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绳子是光滑的尼龙绳,虽然绑法挺专业,绑得刚好限制手的自由,又对手损伤最少。只是双手长时间保持一种握势,会血路不畅以致麻木而已。

车内篷布绘着很有童真色彩的图案——我这边是一只龇牙咧嘴、奶凶奶凶的小狸花猫,牵着一只温顺大熊猫。朋友那边是一只高大肥硕的龙猫,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正绑着一只瘦得像甘蔗、直直站立的小松鼠。我的朋友把两边的图案来来回回看了多遍,不开心地说:“这是讽刺吗?”

“闭嘴!”他的看守用手打了一下他的嘴巴。

他呜噜噜地哎呦一声,说:“我手疼,求你了,帮我松开吧,我保证不会跑。”朋友的手肉乎乎的,绳子陷进他的虚松的肉里了。

“不行,这是规矩。谁让你们不乖乖就范呢,害得我们到处找。”他的看守气呼呼地说,她也胖乎乎的,可见为了追捕,她也吃了不少亏。

“咱们同病相怜,你就不能同情同情我么?”

“同情?!”她猛一拽手中的绳子,“你怎么就不同情我,早点自首!”

“这我哪想得到啊!都怪他,是他逼着我跟他一起跑。”他把矛头指向我,不顾一切手段让自己可以过得轻松一点。

“我逼着你?!好吧,可真是同甘共苦八年的好兄弟,我现在可是看清了。”我激动得几乎跳起来,看守连忙把好绳子,拽了几下,轻声轻语地叫我安分点。

“对不起,一下子气得冲动了。”我不好意思谄笑,看着她怪羞涩的。

“看你那样子,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怎么了?”

“看你那摇尾巴的样!”

“你说什么?!”我又愤怒起来,站起身,差点把看守带倒了。

“我早就看出你信心不定了,这次被抓住了,你是不是也感觉是一种解脱?”

“你放屁,我的信心坚定不移!福瑞登老师说过,人不能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要不是那条河,追到外太空我也宁死不屈!”

“宁死不屈?你还不是乖乖束手就擒了,也没见你跳河以死明志啊!你咋不跳呢?”

“太脏了,老师说我们就算死,也要死得体面。”

“哼,体面,死还有什么体面不不体面的,你就是贪生怕死。”

我简直想冲过去生啖其肉,即使他的肉又腻又恶心,我也会一块不剩地嚼烂他。要不是看守用温柔的嗓音,勉为其难地厉声叫住了我,我绝对把他咬的渣都不剩。

看守无可奈何地要表示一下威严,举起戒尺,打了我屁股一下,叫我坐下。

“诶诶诶,这么激动干啥。这就是不接受教育的后果,都和野蛮人一样。不过你们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把你们教育好。对不对,小兰?”我的看守向对面的看守弄了弄眼,两人窃笑一阵。

车子终于到达目的地,我们被赶着下车。

广场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有一个高大的小姐姐扩音喇叭举在嘴前,站在一摞箱子上,大声疾呼:“秩序,同学们,要有秩序,这是我们要学习的第一课。”

这些个牛马一样的学生们吵吵嚷嚷,甚至互相挑衅寻事。拿着喇叭的小姐姐见状,向在一旁肃立的队伍示意。她们手持半身长的黑戒尺,把遭乱的人群打成了五队。见识了戒尺的威力之后,同学们非常完美地学好了第一课,秩序。

然后给学生分级,叫一个一个学生的名字,到分拣员面前检视。

张混,眉清眼秀,鼻梁高挺,身材高大苗条,A级。

李沌,贼眉鼠眼,塌鼻陷颊,矮胖好比冬瓜,C级。

王二中,中规中矩,毫无特色,也没有什么缺点,B级。

我进了A级别,我的朋友李沌理所当然是C级。

我们领了学生服,要去大澡堂洗漱换衣,接着就要去集体宿舍休息。我们列队行进,经过旁边肃立的队伍时,我的看守面色不改地迅速低声跟我说:“选熊猫图案!”我疑惑地想问为什么,可队伍已经走过去了,我又不敢离开队伍返回去问她。

在澡堂门口,大喇叭命令我们脱衣。一开始没人遵守命令,直到第一排第一列那个倒霉蛋,被狠狠地抽了几下,我们才顺服地遵命行事。我们一列一列地走进大澡堂,沿着四边墙壁排好,站在锈迹斑斑的莲蓬头下,随着一声令下:放水。温热的水兜头盖下来,水帘蒙着我们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立正啰,别乱动!”拿着喇叭的小姐姐澡堂的正中间,她不无兴奋地大声喊道,“照口令做。第一步,双手并排,掌心向脸,逆时针轻扫脸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好,现在进行第二步,双手搭在脑后,手指插进头发,来回抓挠。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第三步……最后一步,向前弓腰,双腿挺直,手放在脚面上,擦拭脚面脚心脚踝。一二三——”

“报告!”有人大声叫道。

“什么事?”

“我摸不到我的脚。”她走到那个人面前,那人下躬着腰,上抬着头,大咧着嘴笑,伸着中指尽力往下够着脚,但够不着。

“无耻,你笑什么笑!天生就落后人家那么多,还不思进取,你活该!中二王,立正!”

为了激励我们努力向上,我们的名字都会被倒过来叫,意指我们至少要找得着我们的姓。

他立即立正,脸上的笑容被水冲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那你就好好立正,双手紧贴腰侧不许动,让脑子好好冲一冲,反省反省怎么才能赶上教育的步伐。”

“是!”他嘴巴张得太大了一点,不小心呛了几口水,咳个不停,全身乱动。

“立正!立正!”她竭力维持威严,但他被咳嗽堵住了双耳,根本听不见。

“小君!小君!”她朝门外喊,门外本来有好几个朦朦胧胧的头,往雾气腾腾的澡堂张望着。可这会儿都嘻嘻哈哈,啊啊呀呀,哇哇啦啦,羞涩地跑开了。

“小君!!”她一声大吼,小君手拿戒尺,一阵风一样飘到她面前。

“给我教训教训。”

“啊?!这?!”小君一只手搭在眉毛上,遮着眼,犹犹豫豫。

“打啊,怕什么!”小君胡乱地往王中二身上打了几下,王中二嗷嗷叫唤,咳嗽立马治好了。

“中二王!”

“在!”

“立正站好!”

“是!”

“我可以出去了吗?”小君问。

“出去!”小君迅速往外跑去,不过在我面前停了一下。我躬着腰,只能瞅着一双精致如象牙的脚,踏着有熊猫图案的凉鞋,而且又听到她急促地提醒我要选熊猫图案,接着那美好的脚就不见了。

洗澡操起码做了半个小时,我们的皮肤都被泡皱了。我们全都穿上了统一的学生装,黑白相间条纹,帽子,上衣,扣子,裤子,袜子,鞋子,都被黑白条纹捆束着,让人不禁产生一种整齐有序的严谨感。这种服装,弄得我们双手都摆动得不自然,总想让黑条纹对着黑条纹,白条纹对着白条纹,脑子里天天都拧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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