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完以后,护士出去。我躺在床上,有点儿睏了。
我妈嫁到10里外的陈家,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用算命先生的话说“天生好命,开两朵花,结两个果”。
小时候经常跟着我妈去姥姥家,记得那泥墙草屋,宽敞明亮,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感觉到处是我姥爷那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喜欢翻我舅的抽屉,里面有一只口琴。当时的玩具都是以泥为原料的,口琴这种东西当然非常稀罕。好多次都想拿走,又不好意思问大人,拿起来又放下,拿起来又放下。来来回回十几次,有一次口琴不见了,就很失望。再去口琴又在了,纠结了几次,终于忍不住,把口琴拿了回来。
姥姥家有两把掸灰尘的布掸子,木头柄上扎着一块布,可以掸家具上的灰尘。把柄是一截木棍,对我来说不是普通的木棍,上面像一颗颗的珠子排起来,现在知道是用机器削出来的。一个漆了黑漆,一个是原色。对于这种棍子,我更是喜欢。口琴是为了给伙伴们显摆,而这种棍子却是我内心喜欢的东西,可以做一个拂尘。经过了多次思想斗争,我把那个漆黑漆的掸子拿走了。因为,我喜欢那个原色的,心想把漆黑漆的那个拿走,可能不会引起注意。我把布拆下来,绑上了塑料绳坯子,然后,撕成一条条的细丝,简直就是一个拂尘。我后来把另一个也偷回来,又做了一个拂尘,把原来的那个给我最喜欢的伙伴用。因为这些事,被我姥姥发现了,给了我一个小偷的罪名。我听到我姥姥笑着对我妈说,“就是个小偷”。然后两个人在那里笑。我听在心里,感觉有了一个污点,多少年压在那里,说不出来的感觉。
大姨家有三个孩子,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过年的时候,大姨一家会从城里来,骑着自行车,穿着皮鞋。让我对城市生活有了很多向往。初中以前,每到暑假我都会去大姨家住几天,有时候待着不愿意走。二姨哥和我年龄接近,总和他睡在一起,睡觉前他们都洗脚,洗过脚的水比我们洗脸的水还干净。大姨的长相遗传我姥姥比较多,我的姨哥,姨姐都长得好。最让我羡慕的是我大姨哥。我认为他遗传姥姥家的基因最多。不胖不瘦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双眼皮,高挺的鼻梁,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不输给那些明星。反观我,国字脸下面宽,单眼皮,塌鼻梁,几乎没有遗传我姥姥家的基因。大姨哥后来去了部队,回来后本来可以去电视台,因为关系不够硬,只好去了一个国营公司上班。他和大嫂认识是在他朋友的婚礼上,一个是伴郎,一个是伴娘。两个人一见钟情,就结婚了。那是郎才女貌,在家族里传颂。大嫂去看我姥爷的时候,会帮着他老人家洗脚,剪脚趾甲。我妈总满口称赞。
忘不掉的一个镜头是我去城里上学的时候,大姨哥在教学楼下面,等着我放学。学生都涌了出来,大姨哥站在人群中,推着自行车。看着一个个的人出来,唯恐错过了我。见到我之后,说要带我去家里吃饭。
大姨夫的弟弟们拉大姨夫一起开厂子,我不太清楚原因,最后我大姨夫背了一身债,把房子都卖了。听说他的弟弟们反而在城里买了房子。后来大姨哥把烂摊子接过来,继续把厂子开下去。最后一次见他是4年前,在一个乡下小饭店,他和他的客户也在那里,他从车里拿了一瓶红酒送到我们桌上。叮嘱我下次回来时,一定要去找他,兄弟们聚聚。我那时候才想到,是啊,好久都不见了。一直以为童年时期的美好不会走掉,却不知不觉地离得越来越远了。当时我大姨已经不在了,我妈也走了。我姥姥、姥爷更早就走了。我想好下次一定去找他们,以后才知道,晚了。
我记得我姥爷走的时候,我在省城上学,暑假回来,去姥姥家。那时候他们在城里和我舅住在一起。我打了个招呼,放下东西就跑去找同学了,三天以后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已经变了天地,家里变成灵堂了。我跪在灵前,却怎么都哭不出来,我二姐在旁边跪着,说“哭呀,哭呀”,我还是没办法哭出来。我当时心里都是懊悔,心想如果不出去就能见他最后一面了。
有一次姥爷来我们家,我用录像机放老戏给他看,因为我不喜欢听,就一会儿按一下快进,一会儿按一下快进,我希望能快点儿放完。后来他看着快进的画面仰着脸笑着对我说,“是电视台的事”。我当时羞到无语,赶紧丢下遥控器,走了出去。想着他和善、无辜的笑容,而我却欺骗他的不懂。
三姨是姊妹当中最瘦小的,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她遗传我姥姥家的基因最少,后来发现她却是最长寿的。三姨夫在我们村的中学教过书,那时候我上小学。他一个人住教师宿舍,晚上偶尔会去我们家坐坐。他带给我的文具和书都是小学里没有的。等我上初中的时候他却调走了,后来只有过年走亲戚的时候才能见到他。每次来我家都是他亲自来,经常带来半只羊。喝两杯酒,吃过饭回去。如果没有人陪他喝,他自己也会喝两杯,他很享受那短暂的一年一次的时光。他退休以后没事干,非要去蹬三轮车,没想到被碰伤了。后来,又生病走了。
四姨长得最高大,没想到她的身体最不好。尤其是最近二十多年,经常住院,医院下过四、五次病危通知,她都熬了过来。过年时打电话,她说血小板才0.4,正常人都是200到300。她前几个月也走了。四姨遗传了我姥姥乐观豁达的性格。相同的病如果换成别人可能不会像她活得那么长久。她生了三个儿子。老大、老二小时候是非常顽皮,站在我家铺子的柜台上往外跳。长大以后却像我四姨夫一样老实,腼腆。生老三的时候本来希望是个闺女,却又是个儿子。当时有人说我四姨,可能会享小儿子的福,后来果真如此。
我舅有读书人内敛,也非常谦虚。我记得他参加干部考试后,我妈问他,“兄来,你这回考得怎么样?” 他说“希望不大”。后来却稳稳地考上了。他结婚后先有了一个女儿,可是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紧,就把女儿送给别人了。是我四姨找的人家,她经常去看那个表妹,表妹和我四姨最亲。我舅是独生子,当时确实有传宗接代的压力。后来终于生了一个表弟。多年以后才把那个表妹认回来。有一次我妗子说:“感觉还是不如对她那边的父母亲。” 我想,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那么小把她送人,还能苛求什么呢?
黑暗中,一个男护士进来,问了我的名字,和生日。我都答对了,他点点头表示满意,推着我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