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听过石伯真名,也不知他确切的年纪,只是我父亲称他“石哥”,我便按理喊他“石伯”了。石伯家在村子东北的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旧,夏天却清凉透风,门常开着,墙角长着几朵小花,院里有一株桃树,是他刚从城里搬来时种下的,今已亭亭如盖。每到夏天,石伯便搬一张藤椅躺在树下,读一本书,哼一支曲,于是奇异的一幕出现了,所有在村里晃荡的鸡鸭猫狗,还有林子里的野兔麻雀,都仿佛听到了召唤般跑进石伯的院子,围在树下,叫唤一片。
石伯为人乖僻,在村里很少走动,既无续弦,也不请工,唯独与我同父亲走的近。我从学校放假回来,常奉命给石伯送去一日三餐,打扫房间。
如今正是盛夏,阳光乍长乍短,蛰的人难以睁眼。我不情愿的从家里出来,端着母亲做给石伯的午饭,一大碗炒面,面上盖着猪头肉。这一大碗饭石伯吃得并不多,多半都要挑出来喂给他的“朋友”。
石伯躺在藤椅上,见我来了,微微一笑算作招呼,我颔首回应,不拘礼节,却似有情。此时院中桃花正旺,时有麻雀飞来啄食,墙角的狸花猫刚刚睡醒,波浪般的舒展着身体。阳光透过桃花枝桠落在地上,点点滴滴。石伯手中拿一张相框,望着满树桃花似有所思。我走近看到相框,眼中忽得一画,画中女孩水色朦胧,一张侧脸,眉毛细细长长,眼中丝丝念头。黑白两色描出女孩的雕镂线条,印在相中,陈旧模糊。
我把碗放在桌上,坐在石伯跟前,眼中的好奇坦露无遗。
“石伯,这是谁啊?”
石伯和蔼一笑。“她叫杨春花,是你爸的表姐。”
“表姐?怎么从没听我爸说过。”
“你爸知道个球,我和你表姑认识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石伯语气得意,仿佛在讲一件独有的宝贝。我见他有些兴致,便继续追问
“那她和你又是什么关系呢。”
山间吹来一阵风,桃花仿佛受冷,打了个寒噤。石伯干瘦的手掌摩挲着相框,眼里蠢动起一股温柔。
“你想听听我和她的故事吗?”
石伯的声音有些湿润,潮潮腻腻,似夏日即将蒸发的水气,稍不留意,转瞬即逝。
乘石伯还没打消念头,我赶紧点头。
于是石伯放下相框开始叙述,他的声音变成一条长长的公路,慢慢通向遥远的过去。
当年石伯才刚十岁,却临风木之悲。乡间远亲好心,便将他暂接回农村。
那时也是夏天,在城市生活的石伯第一次踏上农村粗糙的土地。四面环山的村子像一口锅,煮着石伯嫩小的心。
石伯寄居的家在村子东边的坡上,家里四人,一人作了外婆,一对作了父母,还有一个女孩。
女孩坐在院中,嘴里咬着苹果,肩上停只小鸟,怀里窝只小猫,脚下时有猫狗追逐打闹。
“我叫春花,你叫什么啊,你以后是不是就住我家了。”
“......”
“我妈说你没爹没妈,别怕,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了。”
“......”
“你怎么不说话啊,给你。”春花将半个苹果丢给石伯。
……
往后的日子里,春花带着石伯在林间采花塘边逗蛙,河里捕鱼草里捉萤。两只小脚丫踩遍山间,也踩进对方的心里。
春花常跟小动物做伴,村里的猫狗,家里的鸡鸭她一个个全起好了名字,就连林里的野兔也分的清清楚楚。每当好天气父母下地时候,春花便从厨房偷些吃的招待这些“朋友”。
“春花,这猫叫什么。”
“叫驴。”
石伯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叫驴啊?”
“因为它的毛色跟驴一样。”
“那这只狗呢。”
“叫大白。”
“不对。”
“那叫什么?”
“叫春花。”
“我打死你!”
……
时间拉近了两年,又是一个夏日夜晚,山林渐渐染上了浓墨,与天一色。满天繁星闪闪掣动,无拘无束。
两个瘦小的影子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石伯刚从城里回来,春花有很多话要问。
“路上累么。”
“累。”
“腿疼吗?我帮你按按吧。”
“不用,现在不疼了。”
“你见过城里的亲人了?”
“见过了。”
“他们对你好么。”
“好。”
石伯告诉春花,秋天他就要去城里学校上学了。
“你去过学校了?”
“去了。”
“学校好么?”
“好,又大又干净,还种了很多花。”
“教书的老师长什么样啊?”
“很白,很瘦。”
“听说读书多的头发都少,他头发多么。”
“多。”
“她有老婆吗?”
“没有。”
“城里人都不爱娶老婆吗?”
“知识分子娶老婆都晚。”
“什么是知识分子啊?”
“就是书读的多的人。”
“那学校有女孩吗。”
“有。”
“跟你一样大吗。”
“一样。”
“好看么?”
“好看。”
春花咬了咬嘴。
“我不要你去上学。”
“为什么?”
“我就是不想让你去,你别去,好不好,好不好?”
“好,不去了。”
“你也别去城里,就留在我家。”
“好。”
春花笑了,石伯看在眼里,忽然觉着星星都暗了。
……
两个孩子的话毕竟不能算数,石伯到底还是去了,再没有回来过。
春花长大了,出落的水嫩秀气。乡里乡外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却都没被春花看上。
一日,春花的大姑被派来做媒,春花娘同她唠了很久,于是两人叫来春花。
“闺女,你大了,该找个人了。你外婆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她还想着能看一眼玄孙啊。”
春花脸上一阵红,不置可否。
“你也别等那小子了,我早叫你爹去城里问过了,人家早搬了,去了北京!皇城!天子脚下!你快死了心吧,咱们配不上人家了!”
春花望着娘,声音不大,可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不,我要等石哥回来。”
……
春花没能等下来,她娘收下了聘礼,家里搭起了喜棚,窗子贴上了喜字。
夜里,春花爹哭丧着脸来找春花。
“花儿,别怨你娘,她也是为了你好呀。”
“我知道,我不怪她。”
春花的屋子如同一朵凛冽的橙花,开了一夜。
清晨,迎亲队到了家门口。轿夫蹲在门前擦着脑袋,期盼着能一瞻新娘的美貌。今早春花家里格外热闹,春花爹娘招待来客忙里忙外。
新郎官很胖,脸上肥肉埋了五官,单露出一个鼻尖,正冲着人们挤眉弄眼。
迎亲队伍刚要推开春花的屋门,突然被一只冲出的大狗吓了一跳,一只黄狗护在屋前,朝着队伍狂吠。
春花娘安抚一下新郎官,冲着屋里喊
“你这死丫头干嘛呢,今天是你的喜日,赶紧把这狗弄走。”
又喊了几声,不见回应,春花娘心里突然一紧。
新郎官冲身旁的人使了眼色,几个青年冲上前去,把黄狗踢翻在地。黄狗哀嚎一声跑掉了。新郎官刚要开门,突然眼前一黑,被只花猫抓破脸跳走了。新郎官刚要破口大骂,又不知从哪钻出几只狗咬在他腿上,人和动物顿时乱成一锅。
春花娘管不了那么多,立刻推门而入。
一声刺耳的尖叫传出,春花爹也跟了进去。
春花像一株无力的花,瘫在床上,她白嫩的左脸上流出一道红线,触目惊心。
春花毁了容,再也没人来提亲。
……
石伯住在叔叔婶婶家,叔婶没有孩子,对石伯视如己出。一年夏天,石伯考上北京的大学,全家便搬了过去。
石伯并没有忘记春花,无数个梦里他都在挣扎着飞出北京,飞回儿时的村落。可叔婶不愿让他回去,他没有办法,至少现在没有。石伯寄过信,挂过电话,都无法准确的联系到那个落后的农村。后来春花爹来了北京,找到了石伯,两人私下见面,春花爹说春花天天念着他,问他何时回去。石伯心中也没主意,不知如何作答。春花爹见他如此,以为人家做了状元郎,就嫌弃乡下亲戚了,于是眼神冷了下来,一别之后再也没来过。春花爹再没来过,石伯才知道自己不明的态度让人误会了,于是暗下决心,下个暑假一定要回去一趟。在决定的那一刻,他开始细致的回忆起往事,那个在梦中同他捉迷藏的女孩渐渐清晰了。
学期结束了,石伯攒下路费,跟同学串好口供,瞒着叔婶走了。
……
村里的小孩在路上追逐嬉闹,石伯站在屋里看着春花,她脸上披了一层纱,两人距离很短,却似乎隔了满地尖利的碎片,他不能立刻奔过去,近她的身。
“你都知道了?”
“你爹都跟我说了。”
春花放下纱布,神色稀薄,散乱的头发挨着她的耳朵,苍白的脸上突兀的横着一小道红疤,鲜艳凄怆。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难看吗?”
“不难看。”
“骗人!”
“没骗你。”
“那你愿意要我做老婆吗?”
“要!”石伯的声音涌了出来。
春花手里的纱布震掉在地上。
“春花!”石伯又喊了一声。
“我听到了,小点声。”
……
漫长的叙述蓦然终止,故事最后的表白略显简单。也许是一道小疤不足以掩盖春花的眉毛,也许是伯出于感动怜悯才娶了春花。我没有追问,对于春花来说,这份爱情若是假的,不揭穿便可,如果是演的,同真的一样又有何妨。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村里的猫狗又围了上来,石伯正夹着一块肉挑逗着它们,使其忽上忽下,越跳越高。身后的桃树在风中打颤,像是在笑,我看着这桃树,心里忽然有些发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