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自有恶人磨】——觉悟传统文化兴时态(17)

【恶人自有恶人磨】——觉悟传统文化兴时态(17)

一、金玉良言

进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会使不在家富豪,风流不用衣着多。

先祖圣贤的金玉良言旨在启迪我们为人处事要谦虚低调、心存善良,少与恶人结仇。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由于受到时空跨度和信息不对称的局限,一个人难以了解掌握全面充分的信息。容易导致自以为是、妄自菲薄,甚者身败名裂。

二、恶人自有恶人磨

话说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景德镇,是个马头去处。镇上百姓,都以烧造瓷器为业,四方商贾,都来载往苏杭各处贩卖,尽有利息。就中单表一人, 叫做邱乙大,是窑户的一个工匠。浑家杨氏,善能描画。乙大做就瓷胚,就是浑家描画花草人物,两口俱不吃空。住在一个冷巷里,尽可度日有余。那杨氏年三十六岁,貌颇不丑,也肯与人活动苟合。只为老公厉害,只好背地里偶一为之,却不敢明当做事。所生一子,名唤邱长儿,年十四岁,资性愚鲁,尚未会做活,只在家中走跳,忽一日杨氏患肚疼,思想椒汤吃,把一文钱教长儿到市上买椒。长儿拿了一文钱,才走出门,刚刚遇着东间壁一般做瓷胚刘三旺的儿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门来。那再旺年十三岁,比长儿到乖巧,平日喜的是赌钱耍子。怎的样赌钱?也有八个六个,赌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谓之浑成。也有七个五个,锉去一背一字间花儿去的,谓之背间。再旺和长儿,闲常有钱时,多曾在巷口一个空阶头上耍过来。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当初耍钱去处,再旺又要和长儿耍子,长儿道:“我今日没有钱在身边。”再旺道:“你往哪里去?”长儿道:“娘肚疼,叫我买椒泡汤吃。”再旺道:“你买椒,一定有钱。”长儿道:“只有得一文钱。”再旺道:“一文钱也好耍,我也把一文与你赌个背字,两背的便都赢去,两字便输。一字一背不算。”长儿道:“这文钱是要买椒的,倘或输与你了,把什么去买?”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赢了是造化,若输了时,我借与你,下次还我就是。”长儿一时不老成,就把这文钱撇在地上。再旺在兜里也摸出一个钱丢下地来。长儿的钱是个背,再旺的是个字。这赌钱也有先后常规,该是背的先投。长儿捡起两文钱,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投将下去,果然两背。长儿赢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里摸出一文钱来,连地下这文钱捡起,一般样,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掷将下去,却是两个字,又是再旺输了。长儿把两个钱都收起,和自己这一文钱,共是三个。长儿赢得顺流,动了赌兴,问再旺道:“还有钱么?”再旺道:“钱尽有,只怕你没造化赢得。”当下伸手在兜肚里摸出十来个净钱,捻在手里,啧啧夸道:“好钱!好钱!”问长儿:“还敢投么?"又丢下一文来。长儿又赌了两背,第四次再旺投,又是两字。一连投了十来次,都是长儿赢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长儿笑容满面,拿了钱便走。再旺哪肯放他,上前拦住,道:“你赢了我许多钱,走哪里去?"长儿道:“娘肚疼,等椒汤吃,我去去,闲时再来。"再旺道:“我还有钱在腰里,你赢得时,我送你。 ”长儿只是要去,再旺发起猴急来,便道:“你若不肯玩时,还了我的钱便罢。你把一文钱来骗了我许多钱,如何就去?”长儿道:“我是凭得有采,须不是白夺你的。”再旺索性把兜肚里钱,尽数取出,约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儿堆在地下道:“待我输尽了这些钱,便放你走。”长儿是个小厮家,眼孔浅,见了这钱,不觉贪心又起。况且再旺抵死缠住,只得又赌,谁知风无常顺,兵无常胜。这番采头又轮到再旺了。照前投了一二十次,虽则中间互有胜负,却是再旺赢得多。到结未来,这十二文钱,依旧被他复去。长儿刚刚原剩得一文钱。自古道:得以气胜。初番长儿投赢了一两文,胆就壮了,偶然有些采头,就连赢数次。到第二番又投时,不是他心中所愿,况且着了个贪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连投输了几文,去了个舍不得一个,又添了个吝字,气便索然。怎当再旺一股愤气,又且稍长胆壮,自然赢了。大凡人富的好过,贫的好过,只有先贫后富的,最是难过。据长儿一文钱起手时,赢得一二文也是够了,一连得了十二文钱,一拳头捻不住,就该住手回家。可笑长儿把这钱不看做傥来之物偏,反认作自己东西,重复输去,好不气闷,痴心还想再像初次赢将转来。“就是输了,他原许下情我的,有何不可?”这一盘,合该长儿投了,忍不住按定心坎, 再复一投,又是二字,心里着忙,就去抢那钱,手去迟些,先被再旺抢到手中,都装入兜肚里去了。长儿道:“我只有一文钱,要买椒的,你原说过赢时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长儿先前赢了他十二文钱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气。君子报仇,直待三年,小人报仇,只在眼前。怎么还肯把这文钱借他?把长儿双手挡开,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长儿且哭且叫,也回身进巷扯住再旺要钱,两个扭做一堆厮打。

孙庞斗智谁为胜,楚汉争锋那个强?

却说杨氏,专等椒来泡汤吃,望了多时,不见长儿回来,觉得肚疼定了,走出门来张看,只见长儿和再旺扭住厮打,骂道:“小杀才!教你买椒不买,到在此寻闹,还不撒开。”两个小厮听得骂,都放了手。再旺就闪在一边。杨氏问长儿: “买的椒在哪里?”长儿含着眼泪回道:“那买椒的一文钱,被再旺夺去了。 ”再旺道:“他与我赌钱,输与我的。 ”杨氏只该骂自己儿子,不该赌钱,不该怪别人。况且一文钱,所值几何,既输了去,只索罢休。单因杨氏一时不明,惹出一场大祸,辗转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

杨氏因等候长儿不来,一肚子恶气, 正没出豁,听说赢了他儿子的一文钱,便骂道:“天杀的野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去? 来骗我家小厮摊钱!"口里一头骂,一头便扯再旺来打。恰正抓住了兜肚,凿下两个栗暴。那小厮打急了,把身子来一挣,却挣断了兜肚带子,落下地来。索郎一声响,兜肚子里面的钱,撒了一地。杨氏道:“只还我那一文便了。”长儿得了娘的口气,就势抢了一把钱,奔进自屋里去。再旺就叫起屈来。杨氏赶进屋里:喝教长儿还了他钱,长儿被娘逼不过,把钱对着街上一撒。再旺一头哭,一头骂,一头捡钱。捡起时,少了六七文钱,情知是长儿藏下,拦着门只顾骂。杨氏道: “也不见这天杀的野贼种,这地撒泼!”把大门关上,走进去了。

再旺敲了一回门,又骂了一回,哭到自屋里去。母亲孙大娘正在灶下烧火, 问其缘故。再旺哭诉道:“长儿抢了我的钱,他的娘不说他不是,她骂娘养汉,野杂的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养汉。”孙大娘不听时,万事全体,一听了这句不入耳的言语,不觉: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原来孙大娘最痛儿子,极是护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语,是个揽事的女都头。若相骂起来,一连骂十来日,也不口干,有名叫做绰板婆。她与邱家只隔得三四个间壁居住,也晓得杨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为从无口角,不好发挥出来。一闻再旺之语,太阳里爆出火来,立在街头,骂道:“狗泼妇,狗淫妇!自己瞒着老公趁汉子,我不管你罢了,到来谤别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却替老公争气。前门不进师姑,后门不进和尚,拳头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马过,不像你那狗淫妇,人硬货不硬,表壮里不壮,作成老公带了绿帽儿, 羞也不羞!还亏你老着脸在街坊上骂人,便骚贱时,也不这般般做作!我家小厮年幼,连头带脑,也还不够与你补空,你休得缠他!骚发时还去寻那旧汉子,是多寻几遭,多养了几个野贼种,大起来好做贼。”一声泼妇,一声淫妇,骂一个路绝人稀。杨氏怕老公,不敢揽事,又没处出气,只得骂长儿道: “都是你那小天杀的,不学好, 引这长舌妇开口。”提起木柴,把长儿劈头就打,打得长儿头破血淋,嚎淘大哭。

邱乙大正从窑上回来,听得孙大娘叫骂,侧耳多时,一句句都听在肚里,想道:“是哪家婆娘不秀气? 替老公妆幌子,惹得绰板婆叫骂。”及至回家,见长儿啼哭, 问起缘由,到是自家家里招揽的是非。邱乙大是个硬汉,怕人耻笑,声也不啧,气忿忿地坐下。远远的听得骂声不绝,直到黄昏后,方才住口。邱乙大吃了几碗酒,等到夜深人静,叫老婆来盘问道: “你这贱人瞒着我做的好事!趁的许多汉子,姓甚名谁?好好招将出来,我自去寻他说话。”那婆娘原是怕老公的,听得这句话,分明似半空中响一个霹雳,战兢兢还敢开口?邱乙大道:“泼贱妇,你有本事偷汉子,如何没本事说出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瞒得住老公,瞒不得邻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说来,也得我心下明白。 ”杨氏道:“没有这事,教我说谁来?”邱乙大道:“真个没有?”杨氏道:“没有。”邱乙大道:“既是没有时,她们如此说你,你如何凭她说,不啧一声?显是心虚口软,应她不得。若是真个没有,是她们诈说你时,你今夜吊死在她门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脱了我的丑名。明日我好与她讲话。”那婆娘怎肯走动,流下泪来,被邱乙大三两个巴掌,撅出大门。把一条绳索丢与她,叫道: “快死快死!不死便是恋汉子了。”说罢,关上门儿进来。长儿要来开门,被乙大一顿栗暴,打得哭了一场睡去了。乙大有了几分酒意, 也自睡去。

单剩杨氏在门外好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千不是,万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却死,别无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时,恐怕天明,慌慌张张的取了麻绳,去认那刘三旺的门首。也是将死的人,失魂颠智,刘家本在东间壁第三家,却错走到西边去,走过了五六家,到第七家。见门面与刘家相像,忙忙的把几块乱砖衬脚,搭上麻绳于檐下,系颈自尽。可怜伶俐妇人,只为一文钱斗气,丧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恶死鬼,人间不见画花人。

却说西邻第七家,是个打铁的匠人门首。这匠人浑名叫做白铁,每夜四更,便起来打铁,偶然开了大门撒溺,忽然一阵冷风,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时,吃了一惊:

不是傀儡场中鲍老,竟像秋千架上佳人。

檐下挂着一件物事,不知是哪里来的?好不怕人!犹恐是眼花,转身进屋,点个火来一照,原来是新缢的妇人, 咽喉气断,眼见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她,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见,却不是一场飞来横祸,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计: “将她移在别处,与我便无干了。 ”担着惊恐,上前去解这麻绳。那白铁本来有些蛮力,轻轻的便取下挂来,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致详,向一家门里撇下。头也不回,竟自归家,兀自连打几个寒噤,铁也不敢打了,复上床去睡卧。

且说邱乙大,黑蚤起来开门,打听老婆消息,走到刘三旺门前,并无动静,直走到巷口,也没些踪影,又回来坐地寻思: “莫不是这贱妇逃走他方去了?”又想:“她出门稀少,又是黑暗里,如何行动?”又想道:“她若不死时,麻绳必然还在。”再到门前去看时,地下不见麻绳, “定是死了刘家门首,被他知觉,藏过了尸首,与我白赖。”又想: “刘三旺昨晚不回,只有那绰板婆和那小厮人家,哪有力量搬运?”又想道:“虫蚁也有几只脚儿,岂有人无帮助?且等她开门出来,看她什么光景,见貌辨色,可知就里。”等到刘家开门,再旺出来,把钱去市心里买馍馍点心,并不见有一些惊慌之意。邱乙大心中委决不下,又到街前街后闲荡,打探一回,并无影响。回来看见长儿还睡在床上打呼,不觉怒起,掀开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这小厮睡梦里直跳起来。邱乙大道:“娘也被刘家逼死了,你不去讨命,还只管睡!”这句话,分明邱乙大教长儿去惹事,看风色。长儿所说娘死了,便哭起来,忙忙的穿了衣服,带着哭一径直赶到刘三旺门首去,骂道:“狗娼根狗淫妇!还我娘来?”那绰板婆孙大娘,见长儿骂上门,如何耐得,急赶出来,骂道:“千人射的野贼种,敢上门欺负老娘么?”便揪着长儿头发,却待要打,见邱乙大过来,就放了手。这小厮满街乱跳乱舞,带哭带骂讨娘。邱乙大已耐不住,也骂起来。 那绰板婆怎肯相让,旁边钻出个再旺来相帮,两下干骂一场,都里劝开。邱乙大教长儿看守家里,自去街上央人写了状词,赶到浮梁县告刘三旺和妻孙氏人命事情。大尹准了状词,差了拘拿原被告,和邻里干证,到官审问。原来绰板孙氏平昔口嘴不好,极是要冲撞人,邻里都不欢喜。因此说话中间,未免偏向邱乙大几分,把相骂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隐隐的将这人命,射实在绰板婆身上。这大尹见众人说话相同,信以为实,错认刘三旺将尸藏匿在家,希图脱罪。差人搜检,连地也翻了转来,只是搜寻不出,故此难以定罪。且不用刑,将绰板婆拘禁,差人押刘三旺寻访杨氏下落,邱乙大讨保在外。这场官司好难结哩!有分教:

绰板婆消停口舌,瓷器匠耽误生涯。

再说白铁将那尸首。却撇在一个开酒店的人家门首。那店主人王公,年纪六十余岁,有个妈妈,靠着卖酒过日。是夜睡至五更,只听得叩门之声,醒时又不听得。刚刚合眼,却又闻得口口声叩响。心中惊异,披衣而起,即唤小二起来,开门观看。只见街头上,不横不直。挡着这件物事。王公还道是个醉汉,对小二道:“你仔细看一看,还是远方人,是近处人?若是左近邻里,可叩他家起来,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认看,因背了星光,着不仔细。见颈边拖着麻绳,却认做是条马鞭,便道:“不是近边人,想是个马夫。”王公道:“你怎么晓得他是个马夫?”小二道:“见他身边有根马鞭,故此知得。”王公道:“既不是近处人, 由他罢!”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时,却拿不起,只道压了身底下,尽力一扯,那尸首直竖起来,把小二吓了一跳,叫道:“阿呀!”连忙放手。那尸扑的倒下去了。连王公也吃一惊,问道:“这怎么说?”小二道:“只道是根鞭儿,要拿他的,不想却是缢死的人,颈下扣的绳子。”王公听说,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叫道:“这没头官司,叫我如何吃得起?若到了官,如何洗得清?”便与小二商议,小二道:“不打紧,只教她离了我这里,就没事了。”王公道:“说得有理,还是拿到哪里去好?”小二道:“撇她在河里罢。”当下二人动手,直抬到河下。远远望见岸上有人,打着灯笼走来,恐怕被他撞见,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边。奔回家去了。

且说岸上打灯笼来的是谁?那人乃是本镇一个大户叫做朱常,为人奸诡百出,变诈多端,是个好打官司的主儿。 因与一个隔县姓赵的人家争田。这一早要到田头去割稻,同着十来个家人,拿了许多扁挑索子镰刀,正来下船。那提灯的在前,走下岸来,只见一人横倒在河边,也认做是个醉汉,便道:“这该死的贪这样脓血!若再一个翻身,却不滚在河里,送了性命?”内中一个家人,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帮手,他只道醉汉身边有些钱钞,就蹲倒身,伸手去摸他腰下,却冰一般冷,缩手不迭,便道:“原来死的了!”朱常听说是死人,心下顿生不良之念。 忙叫: “不要慌。 拿灯来照看,是老的?是少的?”众人在灯下仔细打灯认,却是个缢死的妇人。朱常道:“你们把她颈里绳解去拿掉了,扛下舱里去藏好。”众人道:“老爹,这妇人正不知是甚人谋死的?我们如何到去招揽是非?”朱常道:“你莫管他,我自有用处。 ”众人只得依他,解去麻绳,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舱里,将平基盖好。朱常道:“卜才,你回去,媳妇子叫五六个来。”卜才道:“这二三十亩稻,够什么砍,要这许多人去做甚?”朱常道:“你只管叫来,我自有用处。 ” 卜才不知是意见,即便提了灯回去。 不一时叫到,坐了一船,解缆开船。两人荡桨,离了镇上,众人问道:“老爹载这东西去有甚用处?”朱常道:“如今去割稻,赵家定来拦阻,少不得有一场相打,到告状结杀。如今天赐这东西与我,岂不省了打官司。还有许多妙处。"众人道:“老爹怎见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处?”朱常道:“有了这尸首时,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却不省了打官司。你们也有些财采,他若不见机,弄到当官,定然我们占个上风。可不好么!”众人都喜道:“果然妙计!小人们怎省得?”正是:

算定机谋夸自己,排成巧计害他人。

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晓得什么厉害? 听见家主说得都有财采,竟像瓮中取鳖,手到拿来的事,乐极了,巴不得赵家的人,这时便到河边来厮闹便好:银子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赢得。竟像生了翼翅的一般,倾刻就飞到了。此时天色渐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阔无人居住之处,离田头尚有一箭之路。众人都上了岸,寻出一条一股好一股断的烂草绳,将船缆在一颗草根上,只留一个人在船上看守,众男女都下田割稻。朱常远远的立在岸上打探消息。原来这地方叫做鲤鱼桥,离景德镇只有十里多远,再过去里许,又唤做太白村,乃是江南徽州府婺源县所管。因是两省交界之处,人人错壤而居。与朱常争田这人名唤赵完,也是个大富之家,原是浮梁县人户,却住在婺源县地方。两县俱置得有田产。那争的田,只得三十余亩,乃赵完族兄赵宁的。先把来抵借了朱常银子,却又卖与赵完,恐怕出丑,就拦在佃种,两边影射了三四年,不想近日身死,故此两家相争。 这稻子还是赵宁所种。

说话的,这田在赵完屋脚跟头,如何不先割了,却留与朱常来割?看官有所不知,那赵完也是个强横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这田是明中正契买族兄的,又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户,料必不敢来割稻,所以放心托胆。那知朱常又是个专在虎头上做案,要吃不怕死的魍魉,竟来放对,只在田中砍稻。早有人报知赵完。 赵完道:“这厮真是吃了大虫的心,豹子的胆,敢来我这里撩拨!想是来送死么!”儿子赵寿道:“爹,自古道:来者不惧,惧者不来。也莫轻觑了他!”赵完问报人道: “他们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来个男子,六七个妇人。 ”赵完道:“既如此,也教妇人去。男的对男,女对女,都拿的来,敲断他的孤拐子,连船都拔它上岸,那时方见我的手段。 ”即便唤起二十多人,十来个妇人,一个个粗脚大手,裸臂揎拳,如疾凤骤雨而来。赵完父子随后来看。且说众人远远的望着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贼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妇,看见赵家有人来了,连忙住手,望河边便跑。到得岸旁,朱常连叫快脱衣服。众人一齐卸下,堆做一处,叫一个妇人看守,复身转来,叫道:“你来你来,若打输与你,不为好汉。”赵完家有个雇工人,叫做田牛儿,自恃有些气力,抢先飞奔向前。朱家人见他势头来得勇猛,两边一闪,让他冲将过来,才让他冲进时,男子妇人,一齐转来围住。田牛儿叫声:“来的好!”提起升箩般拳头,拣着个精壮村夫,赶上一拳打去,只望先打倒了一个硬的,其余便如摧枯拉朽了。谁知那人却也来得,拳到面上时,将身子打一偏,那拳便打个空,反被众人围将拢来,将田牛儿围住,险些儿动不得。急起左拳来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住,西边扯开。 田牛儿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抬八绰一般,脚不点地竞拿上船。那烂草绳系在草根上,有甚筋骨,初踏上船就断了。艄上人已预先将篙拦住,众人将田牛儿纳在舱中乱打。赵家后边的人,见田牛儿捉上船去,蜂拥赶上船抢人。朱家妇女,都四散走开,放他上去。说时迟,那时快,拦篙的人一等赵家男子妇人上齐船时,急掉转篙,望岸上用力一点,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荡开去。人众船轻,三四幌便翻将转来。两家男女四十多人,尽都落水。这些妇人各自挣扎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纵横搅乱,激得水溅起来,恰如骤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话上岸来说。正打之间,卜才就人乱中,把那缢死妇人尸首,直撅过去: 便喊起来道:“地方救护,赵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个妇人,在岸边接应。一齐喊叫,其声震天动地。赵家的妇人,正绞挤湿衣,听得打死了人,带水行逃。水里的人,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正不知是那个打死的,巴不能脱她逃走,被朱家人乘势追打,吃了老大的亏,挣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时只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脚儿。朱家人欲要追赶,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尸首收拾起来,抬放他家屋里了,再处。”众人把尸首拖到岸上,卜才认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朱常又教捞起船上篙桨之类,寄顿佃户人家。又对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邻里,都是亲眼看见,活打死的,须不是诬陷赵完,倘到官司时,少不得要相烦做个证见,但求实说罢了。”这几句是朱常引人来兜揽处和的话。此时内中若有个有力量的,出来担当,不教朱常把尸首抬去赵家说和,这事也不见得后来害许多人的性命。只因赵完父子,平日是个难说话的,恐怕说而不听,反是一场没趣。况又不晓得朱常心中是甚样个意儿?故此并无一人招揽。朱常见无人招架,教众人穿起衣服,把尸首用芦席卷了,将绳索络好,四人扛着,望赵完家来。看的人随后跟来,观看两家怎地结局?

铜盆撞了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赵完父子随后赶来,远望着自家人追赶朱家的人,心中欢喜。渐渐至近,只见妇女家人,浑身似水,都像落汤鸡一般,四散奔走。 赵完惊讶道:“我家人多,如何反被他们打下水去?”正说着,只见众人赶到,乱嚷道:“阿爹不好了!快回去罢。”赵完道:“你们怎地这般没用?都被打得这模样!”众人道:“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却怎处?”赵完听见死了个人, 吓得就酥了半边,两只脚就像钉了,半步也行不动。赵寿与田牛儿,两边挟着胳膊而行,扶至家中坐下,半晌方才开言:“如何就打死了人?”众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细说一遍。又道:“我们也没有打妇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赵完心中没了主意,只叫:“这事怎好?”那时合家老幼,都丛在一堆,人人心中惊慌。 正说之间,入进来报:“朱家把尸首抬来了。”赵完又吃这一吓,恰像打坐的禅和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动。自古道:物极则反,人急计生。赵寿忽地转起一念,便道:“爹莫慌,我自有对付他的计较在此。”便对众人道:“你们多向外边闪过,让他们进来之后,听我鸣锣为号,留几个紧守门口,其余都赶进来拿人,莫教走了一个。解到官司,见许多人白日抢劫,这人命自然从轻。”众人得了言语,一齐转身。赵完恐又打坏了人,吩咐:“只要拿人,不许打人。”众人应允,一阵风出去。

赵寿只留了一个心腹义孙赵ー郎道:“你且在此。”又把妇女妻小打发进去,吩咐道:“不要出来。”赵完对儿子道:“虽然告他白日打抢,总是人命为重,只怕抵当不过。 ”赵寿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这般,”赵完听了大喜,不觉身子就健旺起来,乃道:“事不宜迟,快些停当!”赵寿先把各处门户闭好,然后寻了一把斧头,一个棒槌,两扇板门,都已完备,方教赵一郎到厨下叫出一个老儿来。那老儿名唤孙文,约有六十多岁,原是赵完的表兄,因有了个懒黄病,吃得做不得,却又无男无女,捱在赵完家烧火,混口饭吃。当下那老儿不知头脑,走近前问道:“兄弟有甚话?”赵完还未答应,赵寿闪过来,提起棒槌,看正太阳,便是一下。那老儿只叫得声啊呀,翻身跌倒。赵寿赶上,又复一下,登时了帐。当下赵寿动手时,以为无人看见,不想田牛儿的娘田婆,就住在赵完宅后,听见打死了人,恐是儿子打的,心中着急,要寻来问个仔细,从后边走出,正撞着赵寿行凶。吓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声:“阿弥陀佛!青天白日,怎做这事!”赵完听得,回头看了一看,把眼向儿子一颠,赵寿会意,急赶近前。照顶门一棒槌打倒,脑浆鲜血一齐喷出。还怕不死,又向肋上三四脚,眼见得不能够活了。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了两条性命。正是:

含容终有益,任意是生灾。

且说赵一郎起初唤孙老儿时,不道赵寿怀此恶念,蓦见他行凶,惊得只缩到一壁角边去。孙老儿刚刚完事,接脚又撞个田婆来凑成一对,他恐怕这第三棒槌轮到头上,心下着忙,欲待要走,这脚上却像被千百斤石头压住,哪里移得动分毫。正在慌张,只见赵完叫道:“一郎快来帮一帮。”赵一郎听见叫他相帮,方才放下肚肠,挣扎得动,向前帮赵寿拖这两个尸首,放在遮堂背后,寻两扇板门压好,将遮堂都起浮了照旧。又吩咐赵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乎了,把家私分一股与你受用。”赵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过日的,怎敢泄漏?”刚刚停当,外面人声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赵完三人退入侧边一间屋里,掩上门儿张看。且说朱常引家人媳妇,扛着尸首赶到赵家,一路打将进去。直到堂中,见四面门户紧闭,井无一个人影。朱常教“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边去拿赵完这老王八出来,锁在死尸脚上。”众人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将遮堂乱打,那遮堂已是离了窠臼的,不消几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压上一层。众人只顶向前,那知下面有物。赵寿见打下遮堂,把锣筛起,外边人听见,发声喊,抢将入来。朱常听得筛锣,只道有人来抢尸首,急掣身出来,众人已至堂中,两下你揪我扯,搅做一团,滚做一块。里边赵完三人大喊:“田牛儿!你母亲都被打死了,不要放走了人。 ”田牛儿听见,急奔来问:“我母亲如何却在这里?”赵完道:“他刚同孙老官走来问我,遮堂打下,压死在内。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若迟一步儿,这时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儿与赵一郎将遮堂搬开,露出两个尸首。田牛儿看娘头时,已打开脑浆,鲜血满地,放声大哭。朱常听见,只道还是假的。急抽身一望,果然有两个尸首,着了忙,往外就跑。这些家人媳妇,见家主走了,各要脱逃走,一路揪扭打将出来,那知门口有人把住,一个也走不脱,都被拿住,赵完只叫:“莫打坏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亏。赵寿取出链子绳索,男子妇女锁做一堂,田牛儿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来。 “我把朱常这老王八,照依母亲打死罢了。”赵完拦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法究治,打死他做甚?”教众人扯过一边。此时已哄动远近村坊,地方邻里,无有不到赵家观看。 赵完溜到后边,备起酒席款待,要众人书个“白昼劫杀”公呈。那众人都是赵完的亲戚佃户,俱应承了。赵完即央人写了状词,邻里写了公呈,同往婺源县击鼓喊冤。正是:

强中更遇强中手,恶人须服恶人磨。

却说那婺源县大尹,姓李名正,字国材,山东历城县人。乃进士出身,为官直正廉明,雪冤辨奸。又且一清如水,分文不取。当下闻得击鼓喊冤,即便升堂,传集衙役皂快,喝教带进赵完一干人跪在丹墀下。大尹问道:“你们有甚冤枉?从实说来。”赵完手持状词,口中只说:“老爷救命。”大尹叫手下人拿上状词看了,见是人命重事。大尹又问邻佑道:“你们是什么人?”邻里道:“小人俱是赵完左右邻居。目击朱常在赵完家行凶,不得不来报明。"将呈子递上。大尹看了,就叫打轿,带领忤作一应衙役,往赵家检验。赵家已自摆设公案,迎接大尹。到了,坐定,叫忤作将三个死尸致命伤处,从实检验报来,忤作先将孙老儿、田氏看过,禀道:“这两个俱是打伤脑壳。”又将朱常的死妇遍身看过,禀道:“此妇遍身并无伤处,惟有颈下一条血痕,看来不是打死,竟是勒死的。 "大尹道:“可俱是实?”忤作禀道:“小人怎敢混报?”大尹心下疑惑: “既是两下相殴,为何此妇身上毫无伤处?”遂唤朱常问道,“此妇是你什么人?”朱常禀道:“是小人家卜才的妻子。”大尹便唤卜才问道,“你的妻子可是昨日登时打死了?”卜才道:“是。“是。”大尹问了详细,自走下来把三个尸首逐一亲验,忤作人所报不差, 暗称奇怪,吩咐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到县里听审。 大尹在轿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县坐下,发众犯都跪在仪门外。单唤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赵家二命,连这妇人,也是你谋死的!须从实招来。”朱常道:“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实被赵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人,都是见的,如何反是小人谋死?爷爷若不信,只问卜才便见明白。”大尹喝道:“胡说!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岂不晓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夹起来。"众皂隶一齐答应上前,把朱常鞋袜去了,套上夹棍,便喊起来。那朱常本是富足之人,虽然好打官司,从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实:“这尸首是浮梁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大尹录了口词,叫跪在丹墀下。又唤卜才进来,问道:“死的妇人果是你妻子么?”卜才道:“正是小人妻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何把她谋死了,诈害赵完?”卜才道:“爷爷,昨日赵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都看见的。 ”大尹把惊堂在桌上一连七八拍,大喝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这是谁家的妇人,你冒认做妻子,诈害别人!你家主已招称,是你把她弄死。你若巧辩,快夹起来。”卜才见大尹像道士打灵牌一般,把气拍一片声乱拍乱喊,将魂魄都惊落了。又听见家主已招,只得禀道:“这都是家主教小人认作妻子,并不干小人之事。”大尹道:“你一一从实细说。”卜才将下船遇见尸首,定计诈赵完前后事细说一遍,与朱常无二。 大尹已知是实,又问道:“这妇人虽不是你打死,也不该冒认为妻,诈害平人。那孙文田婆却是你与家主打死的,这须没得说。”卜才道:“爷爷,其实不曾打死,就夹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也教跪在丹墀。又唤赵完并地方来问,都执朱常扛尸到家,乘势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谋诈害赵完事实,连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夹起来。朱常熬刑不起,只得屈招。大尹将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拟成斩罪,下在死囚牢里。其余十人,各打二十板,三个充军,七个徒罪,亦各下监。六个妇人,都是杖罪,发回原籍。其田断归赵完,代赵宁还原借朱常银两。又行文关会浮梁县查究妇人尸首来历。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尸首做个媒儿,赵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处,这三十多亩田,不消说起归他,还要讹诈批一注大钱,故此用这一片心机。谁知激变赵寿做出没天理事来对付他,反中了他计,当下来到牢里,不胜懊悔,想道:“这早若不遇这尸首,也不见得到这地位!”正是:

早知更有强中手,却悔当初枉用心。

朱常料道:“此处定难翻案。”叫儿子吩咐道:“我想三个尸棺,必是钉稀板薄,交了春气,自然腐烂。你今先去会了该房,捺住关会文书。回去教妇女们,莫要泄漏这缢死尸首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准,捱至来年四五月间,然后催关去审,那时烂没了缢死绳痕,好与他白赖。一事虚了,事事皆虚,不愁这死罪不脱。”朱太依了父亲,前去行事。

却说景德镇卖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帮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东西,过了两三日,却不见说起。小二在口内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过了几日,小二不见动静,心中焦躁,忍耐不住,当面明明说道:“阿公,前夜那话儿,亏我把去出脱了还好。若没我时,到天明地方报知官司,差人出来相验,饶你硬挣,不使酒钱,也使茶钱。就拌上十来担涎唾,只怕还不得了结哩!如今省了你许多钱钞,怎么竟不说起谢我?"大凡小人度量极窄,眼孔最浅。偶然替人做件事儿,邀幸得效,便道泼天大功劳,亏我挟持成就,竟想厚报。稍不如意,便要就翻转脸来了。所以人家用错了人,反受其荼毒,如小二不过一时用得些气力,便想要王公的银子,那王公若是个知事的,不拘多寡与他些也就罢了,谁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钱的吝啬老儿,说着要他的钱,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红颈赤起来了。当下王公见小二要他银子,便发怒道:“你这人忒没理!吃黑饭,护漆柱。吃了我家的饭,得了我的工钱,便是这些小事,略走得几步,如何就要我钱?”小二见他发怒,也就嚷道:“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猴急?用得我着,方吃得你的饭,赚得你的钱,须不是白把我用的。还有一句话,得了你工钱,只做得生活,原不曾说替你拽死尸的。 ”王婆便走过来道:“你这蛮子,真个惫懒!自古道:茄子也让三分老。怎么一个老人家,全没些尊卑,一般样与他争嚷。”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银子与我,反发猴急,怎不要嚷?”王公道:“什么!是我谋死的?要诈我钱!”小二道:“虽不是你谋死,便是擅自移尸,也须有个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来。”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难,只怕你当不起这大门户。”王公赶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颈就撅。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脚不定,翻跟斗直跌出门外,磕碎脑后,鲜血直淌。 小二跌毒了,骂道:“这老王八!亏了我,反打么!”就地下抬起一块砖来,望王公掷去,谁知数合当然,这砖不歪不斜,正中王公太阳,一跤跌倒,再不则声。王婆急上前扶时,只见口开眼定,气绝身亡。跌脚叫苦,便哭起天来。只因这一文钱上,又断送了一条性命。

总为惜财丧命,方知财命相连。

小二见王公死了,爬起来就跑。王婆喊叫邻里,赶上拿转,锁在王公脚上。问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头哭,一头将前情说出,又道:“烦列位与老身作主则个。 ”众人道:“这厮元来这地可恶!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后解官。”三四个邻佑上前来,一顿拳头脚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关闭门户,同到县中告状。此时纷纷传说,远近人都来观看。

且说邱乙大正访问妻子尸首不着,官司难结,心思气闷。这一日闻得小二打王公的根由,暗想:“怎道这妇女尸首,莫不就是我的妻子么?”急走来问,见王婆锁门要去告状,邱乙大上前问了个详细,计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门这日,便道:“怪道我家妻子尸首,当朝就不见踪影,原来是他们丢掉了。到如今有了实据,绰板婆却自赖不得的了。 ”即忙赶到县前看来,只见王婆叫喊到县堂上。县主知是杀人大案,立刻出签拿了小二。不问众人,先教王婆问了备细。小二料道罪真难脱了,不待用夹,一一招承。打了三十,问成死罪,下在狱中。邱乙大算计妻子被刘三旺谋死,正是此日,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证见已确,要求审结。此时婺源县知会文书未到,大尹因没有尸首,终无实据。原发落出去寻觅。再说小二,初时已被邻里打伤,那顿板子,又十分厉害。到了狱中,没有使用,又且一顿拳头,三日之间,血崩身死。为这一文钱起,又送一条性命。

见因贪白锵,番自丧黄泉。

且说邱乙大从县中回家,正打白铁门首经过,只听得里边叫天叫地的啼哭。原来白铁自那夜担着惊恐,出脱这尸首,冒了风寒,回家上得床,就发起寒热,病了十来日,方才断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见为这一文钱,又送一条性命。

化为阴府惊心鬼,失却阳间打铁人。

邱乙大闻知白铁已死,叹口气道:“这般一个好汉!有得儿日,却又了账。可见世人真是没根的!”走到家中看时,只有这个小厮,鬼一般缩在半边,要口热水,也不能够。看了那样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婆,做了这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尴不尬,心下烦恼,连生意也不去做,终日东寻西觅,并无尸首下落。看看捱过残年,又到五月中旬。那时朱常儿子朱太已在按院告准状词,批在浮梁县审问,行文到婺源县关提人犯尸棺。起初朱太还不上紧,到了五月间,料得尸首已是腐烂,大大送个东道与婺源县该房,起文关解。那赵完父子因婺源县已经问结,自道没事,毫无畏惧,抱卷赴理。两县解子领了一干人犯,三具尸棺,道至浮梁县当堂投递。大尹将人犯羁禁,尸棺发置官坛候检,打发婺源回文,自不必说。不则一日,大尹吊出众犯,前去相验。那朱太合衙门通买嘱了,要胜赵完。大尹到尸场上坐下,赵完将浮梁县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对朱常道:“你借尸索诈,打死二命,事已问结,如何又告?”朱常禀道:“爷爷,赵完打余氏落水身死,众目共见。却买嘱了地邻忤作,妄报是缢死的。那孙文、田婆,自己情慌,谋害抵饰,硬诬小人打死。且不要论别件,但据小人主仆力量有限,赵家是何等势力,却容小人打死二命?况死的俱是七十多岁,难道这地厉害,只拣垂死之人来打?爷爷推详这上,就见明白。 ”大尹道:“既如此,你当时就不该招承了。”朱常道:“他那衙门情絮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赵完也禀道:“朱常当日倚仗假尸,逢着的便打,合家躲避。那孙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他毒手。假尸缢死绳痕,是婺源县太爷亲验过的,岂是忤作妄报。如今日久腐烂,巧言诳骗爷爷,希图漏网反陷。但求细看招卷,曲直立见。”大尹道:“这也难凭你说。”即教开棺检验。天下有这等作怪的事,只道尸首经了许久,料已腐烂尽了,谁知都一毫不变,宛然如生。那杨氏颈下这条绳痕,转觉显明,倒教忤作人没理会。 你道为何?他已得了朱常的钱财,若尸首烂坏了,好从中作弊,要出脱朱常,反坐赵完。如今伤痕见在,若虚报了,恐大尹还要亲验。实报了,如何得朱常银子。正在踌躇,大尹早已瞧破,就走下来亲验。那忤作人被大尹监定,不敢隐匿,一一实报,朱常在旁暗暗叫苦。大尹将所报伤处,将卷对看,分毫不差,对朱常道:“你所犯已实,怎么又往上司诳告?"朱常又苦苦分诉。大尹怒道:“还要强辨!夹起来!快说这缢死妇人是哪里来的?”朱常受刑不过,只得招出:“本日早起,在某处河沿边遇见,不知是何人撇下?”那大尹极有记性,忽然想起: “去年邱乙大告称,不见了妻子尸首。后来卖酒王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称是日抬尸首,撇在河沿上去了,至今尸首没有下落,莫不就是这个么?"暗记在心。当下将朱常、卜才都责三十,照旧死罪下狱,其余家人问徒招保。赵完等发落宁家。

且说大尹回到县中,吊出邱乙大状词,并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对,果然日子相同,撇尸地处一般,更无疑惑。即着原差,唤到邱乙大、刘三旺干证人等,监中吊出绰板婆孙氏,齐到尸场认看。此时正是五月天道,监中瘟疫大作,那孙氏刚刚病好,还行走不动,刘三旺与再旺扶挟而行。到了尸场上,忤作揭开棺盖,那邱乙大认得老婆尸首,放声号恸,连连叫道:“正是小人妻子。"干证邻里也道:“正是杨氏。"大尹细细鞠问致死情由,邱乙大咬定:“刘三旺夫妻登门打骂,受辱不过,以致缢死。”刘三旺,孙氏,又苦苦折辩。地邻俱称是孙氏起衅,与刘三旺无干。大尹喝教将孙氏挷起。那孙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虚弱,又走行这番,劳碌过度,又费唇费舌折辩,渐渐神色改变。经着捆绑,疼痛难忍,一口气收不来,翻身跌倒,呜呼哀哉!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一条性命。正是:

地狱又添长舌鬼,阳间少了绰板声。

大尹看见,即令放绑。刘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咙,也唤不转。再旺在旁哀哀啼哭,十分凄惨。大尹心中不忍,向邱乙大道:“你妻子与孙氏角口而死,原非刘三旺拳手相打。今孙氏亦亡,足以抵偿。今后两家和好,尸首各自领归埋葬,不许再告。违者,定行重治。”众人叩首依命,各领尸首埋葬。

且说朱常、卜才下到狱中,想起枉费许多银两,反受一场刑杖,心中气恼,染起病来,却又沾着瘟气,二病夹攻,不过数日,双双而死。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两条性命。

未诈他人,先损自己。

古语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且说赵完父子,又胜了朱常,回到家中,亲戚邻里,齐来作贺。吃了好几日酒。又过数日,闻得朱常、卜才,俱已死了,一发喜之不胜。田牛儿念着母亲暴露,领归埋葬不题。时光迅速,不觉又过年余。原来赵完年纪虽老,还爱风月,身边有个偏房,名唤爱大儿。那爱大儿生得四五分颜色,乔乔画画,正在得趣之时。那老儿虽然风骚,到底老人家,只好虚应故事,怎能够满其所欲?看见义孙赵一郎,身材雄壮,人物乖巧,尚无妻室,到有心看上了。常常走到厨房下,捱肩擦背,调嘴弄舌。你想世上能有几个坐怀不乱的鲁男子,妇人家反去勾搭,他可有不肯之理。两下眉来眼去,不一日,成就了那事。彼此俱在少年,犹如一对饿虎,那有个饱期,捉空就闪到赵一郎房中,偷一手儿。那赵一郎又有些本领,弄得这婆娘体酥骨软,魄散魂销,恨不时刻并做一块。约莫串了半年有余,一日,爱大儿对赵一郎说道:“我与你虽然快活了这几多时,终是碍人耳目,心忙意急,不能够十分尽兴。不如悄地逃往远处,做个长久夫妻。”赵一郎道:“小娘子若真肯向我,就在这里,也可做得长久夫妻。 ”爱大儿道: “你便是心上人了,有甚假意?只是怎地在此就做的夫妻!”赵一郎道:“昔年孙老官与田婆,都是老爹与大官人自己打死诈赖朱家的,当时教我相帮他扛抬,曾许事完之日,分一分家私与我。那个棒棍,还是我藏好。一向多承小娘相爱,故不说起。你今既有此心,我与老爹说,不要了那一分家,寻个所在住下,然后再央人说,要你为配,不怕他不肯。他若舍不得,那时你悄地竟自走了出来,他可敢道个不字么?设或不达时务,便报与田牛儿,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难保。”爱大儿闻言,不胜欢喜,道:“事不宜迟,作速理会。”说罢,闪出房去。次日赵一郎探赵完独自个在堂中闲坐,上前说道:“向日老爹许过事平之后,分一分家私与我。如今朱家了账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儿,自去营运,与我度日。”赵完答道:“我晓得了。”再过一日,赵一郎转入后边,遇着爱大儿,递个信儿道:“方才与老爹说了,娘子留心察听看,可像肯的。”爱大儿点头会意,各自开去不题。

且说赵完叫赵寿到一个厢房中去,将门掩上,低低把赵一郎说话,学与儿子,又道:“我一时含糊应了他,如今还是怎地计较?”赵寿道: “我原是哄他的甜话,怎么真个就做这指望?”老赵道:“当初不合许出了,今若不与他些,这点念头,如何肯息?”赵寿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若引惯了他,做了个月月红,倒是无了无休的诈端。想起这事,只有他一个晓得,不如一发除了根,永无挂虑。 ”那老儿若是个有仁心的,劝儿子休了这念,胡乱与他些小东西,或者免得后来之祸,也未可知。千不合,万不合,却说道,“我也有这念头,但没有个计策。”赵寿道:“有甚难处,明日去买些砒碲,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醉,怕道不就完事。外边人都晓得平日将他厚待的,决不疑惑。 ”赵完欢喜,以为得计。他父子商议,只道神鬼不知。哪晓得却被爱大儿瞧见,料然必说此事,悄悄走来覆在壁上窥听。虽则听着几句,不当明白,恐怕出来撞着,急闪入去。欲要报与赵一郎,因听得不甚真切,不好轻事重报。心生一计,到晚间,把那老儿多劝上几杯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爱大儿反抱定了那老儿撒娇撒痴,淫声浪说。那老儿迷魂了,乘着酒兴,未免做些没正经事体。方在酣美之时,爱大儿道:“有句话儿要说,恐气坏了你,不好开口。若不说,又气不过。”这老儿正玩得气喘吁吁,借那句话头,就停住了,说道:“是哪个冲撞了你?如此着恼!”爱大儿道:“时耐一郎这厮,今早把疯话撩拨我,我要扯他来见你,倒说: '老爹和大官人, 性命都还在我手里,料道也不敢难为我。'不知有甚缘故,说这般满话。倘在外人面前,也如此说,必疑我家做甚不公不法勾当,可不坏了名声?那样没上下的人,怎生设个计策摆布死了,也省了后患。”那老儿道:“原来这厮这般无礼!不打紧,明晩就见功效了。”爱大儿道:“明晚怎地就见功效?”那老儿也是合当命尽,将要药死的话,一五一十说出。那婆娘得了实言,次早闪来报知赵一郎。赵一郎闻言,吃那惊不小,想道:“这样反面无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饶得他过?”摸了棒槌,锁上房门,急来寻着田牛儿,把前事说与。田牛儿怒气冲天,便要赶去厮闹。赵一郎止住道: “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准备。不如竟到官司,与他理论。”田牛儿道:“也说得是,还到哪一县去?”赵一郎道:“当初先在婺源县告起,这大尹还在,原到他县里去。”那太白村离县只有四十余里,二人拽开脚步,直跑至县中。正好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齐喊叫。大尹唤入,当厅跪下,却没有状词,只是口诉。先是田牛儿哭禀一番,次后赵一郎将赵寿打死孙文、田婆,诬陷朱常、卜才情由细诉,将行凶棒槌呈上。大尹看时,血痕虽干,鲜明如昨。乃道: “既有此情,当时为何不首?”赵一郎道:“是时因念主仆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昨日父子计议,要在今晚将毒药鸩害小人,故不得不来投生。”大尹道:“他父子私议,怎地你就晓得?”赵一郎急促间,不觉吐出实话,说道:“亏主人偏房爱大儿报知,方才晓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来报信?想必与你有奸么?”赵一郎被问破心事,脸色俱变,强词抵赖。大尹道:“事己显然,不必强辨。”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赵完父子并爱大儿前来赴审。到得太白村,天已昏黑,田牛儿留回家歇宿。

且说赵寿早起就去买下砒磻,却不见了赵一郎,问家中上下,都不知道。父子虽然有些疑惑,哪个虑到爱大儿泄漏。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到县中。赵完见爱大儿也拿了,还错认做赵一郎调戏她不从,因此牵连在内。直至赵一郎说出,报他谋害情由,方知向来有奸,懊悔失言。两下辨论一番,不肯招承。怎当严刑煅炼,疼痛难熬,只得一一实招。只因他害了四命,情理可恨,赵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处斩。赵一郎好骗主妾,背恩反噬,爱大儿通同奸骗,男女二人,各责四十,杂犯死罪,齐下狱中。田牛儿释放回家。一面备文,申报上司,提解见证。不一日,申奏刑部,详勘号札,四人俱依拟秋后处决。只因这一文钱,又断送了四条性命。有诗为证:

相争只为一文钱,小隙谁知奇祸连。

劝汝舍财兼忍气,一生无祸得安然。

三、诸恶莫作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人的命运不是上天注定的,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就看我们怎么去做了。下面这二十件事,大家千万不要去做!

1.以恶为能,忍作残害

做了恶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自己很能干;做了伤人害物的事,心里没有一点不忍,甚至反以为乐。

2.阴贼良善

嫉贤妒能,见不得人好,喜欢暗箭伤人,耍阴谋诡计,在暗地里陷害正直善良的人。

3.暗侮君亲

表面顺从,暗地里却做些欺瞒领导或父母的事情,既不忠,又不孝。

4.诳诸无识

利用自己所学到的知识和本领,欺诈、蒙骗那些不晓得事理或者缺少见识经验的人。

5.谤诸同学

看到同学比自己成绩好或者跟同学闹矛盾,就故意在背后诽谤他,败坏他的名声。

6.虚诬诈伪

信口胡说,编造谎言;无中生有,污蔑别人;阴谋诡计,欺蒙别人;虚伪不实,矫情欺世。

7.攻讦宗亲

和别人产生冲突,就攻击对方的短处,揭露对方的隐私,甚至连人家的宗族和亲族里面的人都不放过。

8.虐下取功,谄上希旨

对待下属严厉苛刻,只为贪求自己的功劳;只要能够迎合领导的意思,就可以花言巧语,谄媚奉承,以求得恩宠。

9.受恩不感,念怨不休

受到别人的恩惠,没有一点感恩和报恩之心;别人对自己稍微有点怠慢,就会心存怨恨,总想着报复。

10.耗人货财,离人骨肉

耗散别人的钱财物品,离散别人的骨肉亲情。

11.杀人取财,倾人取位

为了谋取钱财,不惜害人性命;为了得到官位,不惜使用诡计害人。

12.形人之丑,讦人之私

到处宣扬别人的丑事,揭发别人的隐私。

13.凌孤逼寡,弃法受贿

欺负孤儿,逼迫寡妇;不顾法律,收受贿赂。

14.侵人所爱,助人为非

用诡计或者权势,巧取豪夺别人喜爱的东西;帮助别人为非作歹,助纣为虐。

15.知过不改,知善不为

明明知道自己的过失,却不肯悔改,还要文过饰非;善事摆在眼前,就是不愿意去做。

16.自罪引他,壅塞方术

自己犯了错,还要牵扯别人,拉别人下水,希望自己摆脱出来;别人行善助人,救死扶伤,他却出来故意阻挠。

17.讪谤圣贤,侵凌道德。

对古圣先贤的教导不但不听,还要加以讥讽毁谤;对于有道德学问的人,不但不尊重,还要去侵犯侮辱他们。

18.射飞逐走,发蛰惊栖;填穴覆巢,伤胎破卵

射杀空中的飞鸟,追捕地上行走的动物;挖掘地下冬眠的蛰虫,骚扰树上栖息的宿鸟;填塞昆虫动物的洞穴,捣毁鸟类的窝巢;伤害怀胎的动物,毁坏鸟禽的卵蛋。

19.愿人有失,毁人成功

心里总希望看到别人有过失,自己好幸灾乐祸;总是阻碍和破坏别人的事业,不让人家成功。

20.以恶易好,以私废公

坑蒙拐骗,以次充好,以假换真;贪图私利,不顾道义,因私废公。

丁俊贵

2020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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