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费丁又做了噩梦。
在梦中，他见到了家族的彻底败落。生活条件远不如前，昔日同盟落井下石，行人投来异样目光，而这一切，最终都定格在了大哥那张怨毒的脸上。
“你把我杀死了又如何，接手一个没落的家族，你要背负一辈子的骂名！”
对方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让费丁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冷汗直流。一时之间，他有些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大哥所说的，还是自己心底的质问。
柔和的橘色亮光驱散了阴翳，让费丁的情绪稍稍平复。他下了床，到桌旁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妻子被吵醒，低声问他怎么了。
费丁随口搪塞：“没事，你快睡吧。”
他躺回床上，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明天要做的事情，便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只是后半夜都睡得很不安稳。
二
第二日一大早，天才刚刚泛起鱼肚白，费丁就起了身。
虽然昨夜的辗转反侧给他的脸上增添了些许憔悴，但他的精神却毫不疲惫，甚至处于一种微妙的亢奋当中。
今天，他将去拜访初来城里的一位魔法师。而如果所求之事能成，自己近十年来的担忧都将不复存在——因为对方是少有的能够逆天而行的改命师。
如果是在三代以前，莫顿家族的家主完全不需要亲自上门，自有魔法师会前来拜谒。只是今非昔比，又有求于人，费丁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自尊和高傲。
接近中午的时候，他终于成功去到了魔法师面前。主座上，纤细的身影斜靠在椅背上，宽大的尖顶帽盖住了对方大半的脸，仅露出了苍白的下巴。
费丁一愣，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恍惚。
不待他仔细思考，魔法师冷淡的声音响起：“什么事？”
费丁连忙道明来意，并双手奉上家族珍藏的贵重宝物，表示自己的诚心。
然而魔法师对这些流光溢彩的玩意儿没有任何兴趣，他告诉费丁，想要扭转一个家族的命运，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费丁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道：“请开出条件。”
魔法师也不啰嗦，简明扼要指出：“家族血脉的性命。”
饶是有再多的准备，费丁还是惊得连退后数步。
不过对方马上补充说：“只需要一个。”
费丁长呼出一口气，只要一个的话，倒是可以承受的代价。心里马上就有了合适的人选，于是他朗声回道：“不知道用我女儿翠西的命，可以吗？”
“翠西是你女儿？”
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脸，费丁却感觉有道锐利的目光正在打量着自己。他有些心虚，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他是我大哥的女儿……不过我照顾她多年，一直视如己出。”
“既然如此，你舍得？”
“当然舍不得，只是为了家族的复兴，也不得不做出牺牲。”顿了顿，费丁小心翼翼问道，“阁下，难道不行吗？”
魔法师发出了古怪的笑声：“没问题，你明天把她送来这里，之后照我说的行事就行了。”
费丁激动地行了一礼。
等他回到府邸的时候，脑海里的沸腾才有所消减。灵光乍现，他突然意识到，魔法师下巴的样子，似乎和自己的大哥有些相似？
三
这个想法与昨夜的噩梦在脑中闪现，让费丁浑身一个激灵。
但他马上便嘲笑起自己的多疑。
二十年前的那场家族斗争确实是腥风血雨，但最终是自己获得了胜利。大哥已经死了多年，他的那双儿女，一个早就被豺狼叼了去，一个正养在自己家里，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虽然他是打算把翠西送给魔法师作改命的代价，但好歹是替大哥好吃好喝养了这么多年，怎么也该到了报恩的时候了。
这样想着，费丁越发理直气壮，当下便向着翠西的院子走去。
第二日，不知情的翠西被送到了魔法师的住处。
没过几天，魔法师传讯给费丁，让他务必送自己的儿子前去参加翡瑞城举办的宴会。费丁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花功夫打点一切，把独子送了去。
很快，他明白了这样做的原因——常年身居王宫的王国三公主，居然微服来到了三百公里外的小城，而这个宴会，正是为了欢迎她的到来而举办！
当天晚上，归来的冯科害羞地告诉费丁，他和三公主在宴会上一见钟情。天知道那时候的费丁是有多么的狂喜，连带着独子的木讷内向都变得可爱起来。
如果能和皇室攀上关系，何愁家族振兴问题！
费丁一边感叹魔法师的神乎其神，一边庆幸自己决断的正确及时，与此同时也在时刻关注着帝都的动向。
果然，国王对于从小体弱的三公主宠爱有加，即使她喜欢的是一个没落贵族，国王也并不在意。没多久，婚事便定了下来，莫顿家族一行也被传唤至宫中参加王族私宴。
接到消息时，费丁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深深感觉时来运转。激动之下，他不忘给家族带来转运机会的关键人物，连忙带着礼物登门拜访。
没想到对方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给他的短讯：“不要轻举妄动。”
费丁将这句话来回读了三遍，觉得完全不是问题，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
没有见到人，他并觉得失望，甚至有些高兴不用再和对方打交道。魔法师那副和自己大哥神似的下半张脸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每每在他脑海中闪过，总会让他回想起自己陷害大哥的场景。
四
数日后，费丁和家人出发前往王国帝都出席国王举办的私人宴会。宴会上，冯科和三公主形影不离，在场的所有人都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甜蜜的气息。
费丁无意间和国王对视了一眼。国王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费丁连忙微笑回礼，心里却沸腾得像烧开的水池。
他走到窗边，想要借由冷风平复一下心绪。结果清风不仅带来了冷意，更是让他听到了不远处两人的低声交谈。
“陛下可真高兴。”
“因为三公主找到了喜欢的人啊，你也知道，她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唉，可怜的姑娘。”
“其实虽然看着高兴，陛下心里也是很心焦的吧。”
“想来也是。而且这个莫顿家族，也不知道该说幸运好呢，还是不幸好呢。虽然现在风光，但万一公主去世，只怕陛下会第一时间迁怒。”
“哪怕公主活了下来，他们大概也会没命了吧。”
费丁在一旁听得又惊又疑，就在他心绪不宁之时，一只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猛地转头，见到的是好友担忧的脸。
“你没事吧？”对方问。
费丁的嘴巴嗡动着，半晌后出声问道：“那个三公主，真的命不久矣了？”
好友连忙捂住了他的嘴，急急低斥：“这可是忌讳，小心说话……不过，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确实如此。”
“我刚刚听到别人说，如果三公主能活下去，我们也会没命，是怎么回事？”
好友叹了口气：“有传言，国王请来了改命师为公主改命。你不知道，避开死亡是极大的逆天而行，可能需要很多与其有密切关联的人来献祭。”
“你是说，国王愿意和我们结亲，是为了……”
对方的眼中透露出同情，抬手拍了拍费丁的肩膀：“多保重吧。”
费丁如遭重击。
五
魔法师的承诺向来受到契约法则的约束，而魔法师的骄傲也不允许他们做出出尔反尔的行径。对方既已答应了自己，又怎么会骗人？
费丁心中怀抱的这最后一点希冀，都在见到魔法师的真正样貌之后化为粉碎。
徐徐踏入宴厅的魔法师，身着熟悉的装束，却顶着一张和他大哥九分相似的脸。
费丁瞬间明白了，这是一场迟来的复仇。
曾以为被野狼叼走的小侄子，居然在十多年后成为了一个魔法师，不仅回来接走了妹妹，更策划了一场针对他的骗局。
费丁感觉全身发冷，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愤怒和怨恨。他很想走过去质问，但眼见着对方被众人簇拥环绕，国王和他交谈甚欢，脚下便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回到翡瑞城以后，费丁当即写信给了魔法师，虽然没有直接挑明了说，但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怨愤。然而魔法师只轻飘飘回了一句“不要听信谣言”，让费丁心底发凉的同时，也越发相信自己所了解到的事情就是真相。
他又几番周折，托人咨询了另一位对改命略有涉猎的魔法师，得到的回复同样是说，扭转死亡需要极大大代价。
恰在这个关头，冯科的身体开始出现了异样，似乎是一夜之间就被疾病缠身。这可怕的征兆让费丁彻底慌了神，思前想后，他决定听从那位魔法师的建议，书信拒绝了国王的亲事，之后连夜带着妻儿逃离。
果不其然，离开以后，冯科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而三公主病重的传闻也在整个王国传播开来。费丁带着妻儿小心翼翼地在小乡村里隐姓埋名生活数月，正以为能够相安无事之时，却终于还是被军队找上了门。
国王勃然大怒，当即将费丁等人扔到了牢中。
六
在狱中，费丁再次见到了魔法师。
他气得浑身发抖：“我居然没有认出来……你个小崽子，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家族的英灵会纠缠你一辈子！”
魔法师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莫顿家本该走向复兴之路。”
“狗屁！你是要把我们献祭，用来救三公主！”
费丁的眼睛狠狠盯着阴影下的年轻人：“我知道，你是来替你父亲报仇的……可是你根本不清楚，当初他对我们做过什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境地，你还想让我放过他吗！我好心收留了你妹妹，又照顾了她多年，这已经是很大的宽容了！”
他的声音在不大的囚室里回荡，充满了怨愤和不甘。
魔法师沉默了很久，终于嗤笑一声，摇头道：“叔叔，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这话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费丁怒目，心道果然。
但是，对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呆若木鸡。
“我根本不是来找你报仇的，改命的承诺自然也是真的。”
九
魔法师走前了一步，昏黄的灯光终于照清了对方的脸。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如果不是你想太多，现在已经在参加你儿子和三公主婚礼的路上了……当然，是健康的公主。”
“什么？！”
“他们两人的命痕本就非常契合。只要稍加操作，让冯科分担三公主的一部分厄运，不出三个月，三公主就能摆脱死亡，莫顿家族也会因为和皇室结亲重拾荣光，而不需要牺牲任何人的性命。”
“胡、胡说！你当初还说要家族血脉作为代价！”
魔法师勾勾嘴角：“那是我骗你的，只是为了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接回翠西。”
“不可能！”费丁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声音在牢房里回荡，“这一切明明都是你的计谋！你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才……”
魔法师挥手打断，神色有些厌恶：“他并不是我和翠西的父亲，那个人渣生育无能，我们俩都是他从别人家强抱回来的。”
“可是你们长得……”
“很像吗？”魔法师摸了摸自己的脸，厌恶之色更甚，“他心虚，所以找了人改命。那个魔法师修改了我的容貌和年龄，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现在也改不回来了。”
费丁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大哥确实因为没有子嗣的问题不受父亲的待见。结果在某一天，他突然牵回了两个孩子，其中的男孩和他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父亲便瞬间改变了态度。
原来当初还有这样的隐情。
魔法师又说道：“我之所以会答应叔叔的请愿，主要是因为接受了国王替三公主改命的委托，也是感念你照顾了我可怜的妹妹。为了转移三公主的厄运，我甚至付出了代价。”
语毕，他抬手抚上了眼睛。费丁这才注意到，对方双眼无神，竟是不能视物。
“结果你的自以为是，让事情变得有些麻烦。”
费丁心神一颤，连忙急急哀求：“求求你，阁下，再帮我一次！求求你，你之前答应了我的！”
“哦，那当然，魔法师从不打破自己的承诺。”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亮，“只不过，叔叔你要受些罪了。”
七
第二日，费丁被国王判处绞刑。
一个月后，三公主恢复健康，与冯科喜结连理。
莫顿家族因此一跃成为显赫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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