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

  年轻人恭敬地给师父递了一杯茶，递出了他漫漫余生。

  大学毕业的时候，年轻人和朋友组织了一场旅行。他们打江南走过时，去看了苏州拙政园的杜鹃花。六月份的季节，杜鹃花或依偎假山灵石，或环绕庭前池畔，灿若云锦。只是第一眼的时候，年轻人便看到了他此生的宿命。等他回到大学的时候，他决定要学花卉园艺，大家都以为他只是把这当成了一个爱好，直到他为了这把一切都放下。大家都劝他，何苦放着远大前程不要，去伺候那花花草草呢？年轻人的前半生都活得规规矩矩，但是这一次他踏出了方圆，不愿再回头。

  师父接过了茶，接过了年轻人的一片赤诚。

  在跟着师父的前几年里，年轻人要学的是养护复壮。所谓的养护复壮是浇水、施肥、拔草、翻盆等一系列工作。他每天要么拿着凿子凿土翻盆，一个动作重复几万遍，要么到园子里浇水，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基础枯燥的学习工作会一点点消磨掉人的耐心和热情。每当年轻人觉得累了的时候，他就会躺在树底下，看着杜鹃花，看着园林里的姹紫嫣红，繁花盛景。古人为杜鹃花留下了许多诗句，年轻人印象最深的是那句，“杜鹃花时夭艳然，所恨帝城人不识。”

三年的时候，伴着春耕夏耨，伴着秋收冬藏，伴着花开花落，也就这么轻飘飘地溜走了。

师父说，园艺师就是三年浇水，三年学技术，四年创作，十年磨一剑的规矩。年轻人今年终于要学习苏派盆景的制作秘笈了。在制作过程中，山野的花木林石被移入盆中，粗扎细剪，盆栽变为盆景。驯化让植物步入文明，园艺让植物上升为艺术。

年轻人站在师父的旁边，等待着师父的演示。“杜鹃花最合适拿来做盆景了，它的颜色丰富，花瓣可能有单瓣的、重瓣的、套瓣的，做起来相当好看。”师父拿出一盆杜鹃，吴侬软语里藏不住的是骄傲。“你看啊,考虑高低左右方向，这样半弯下来，就成片了......然后你这样的话，这样就是一弯......”师父口中一边讲着，手中一边演示着动作。

白昼被黑夜取代，黑夜再被白昼侵占。年轻人每天继续翻盆浇水，然后再跟着师父学着园艺技巧。闲暇得空的时候，他就去看师父和其他的园艺师制作杜鹃花盆景，边看边拿出本子写写画画。时间往后一点，年轻人可以亲手制作杜鹃微型盆景了，他拿着工具的手心都是汗，这是从几年前的一眼就开始期盼的事，这是他愿意抛却世俗，刻入骨髓的浪漫。

往后的日子，一到杜鹃花季，师父和年轻人就整日待在园子里，与花草树木为伴。

日复一日地去做一件事情，而这一件事情中又有着百般变化。在漫长的等待里，在不断的尝试中，人们往往要忍受无边的枯燥，经历无数的失败。年轻人在应是鲜衣怒马的年纪，捧起了一抷黄土。笔愈简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意愈长，灼灼灿烂的杜鹃，恰是他少年意气的写照。这世上每个人对生活的追求都不一样，有人总要功成名就，有人总要莺歌燕舞，而年轻人他只想守着杜鹃花，日复一日的坚持，是他对杜鹃花痴迷不悔的深情。所谓岁月，大抵就是把生命和心思浇灌给时间。

年轻人在园林里待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太长了，长到他接过了另一位稚嫩的青年的一杯热茶，长到他也对镜自照，发现已是满头华发。年轻人闭上双眼的时候，屋外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在进行最后的道别。时间的刻度总是让人看不清，明明好像昨天他才刚刚制作出让众人惊叹的杜鹃盆景，他才刚刚跋山涉水去云南看过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海，十里织云霞。

杜鹃花落杜鹃啼，晚叶尚开红踯躅。花开花落里有生命的轮回，这是归途，也是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