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下了班,我草草在路边吃了点准备回家歇下,却看这天空像是大雨将至,忽然改了主意,朝对街的咖啡厅走去。
桌上的半杯拿铁已经凉了,夜里的户外有些阴冷,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未几,雨水噼啪作响的落下,头顶的塑料立伞像个醉汉似的打着摆子,街道突然变得喧嚣起来。我熟练地点了支烟,偶有被风吹斜的雨丝濡湿了我的脸和手指,一丝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凉意沁入皮肤,搔着我的心窝子,我心满意足地呼出了一大口烟。
雨愈下愈大,绵绵不断得打击着幽暗无人的街。雨水的声响像是无数只言片语组织起来的寂静,笼罩大地。头顶上的伞,此刻有如一座孤岛,我与世隔绝。我一把摘下束缚脖颈的领带,仰靠在椅背上,放任那半是刻意的孤独感将我浸没。大概可以舒服的睡一会儿了我想,猝然一张臃肿的胖脸浮现脑海,我不禁叹了口气,些许回忆的片段,纷至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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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几号?”
我转过头去,Cara正准备写刚解冻的麦芬的效期。
“1月2号。”
“2010年。”我提醒着。
Cara朝我翻了个白眼。
“小胖又回来了你知道吧,昨天我见到他了。”Cara一边写一边说道。
“小胖是谁?”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是了,那会你还没来呢。”
Cara转过来望着我说:“那可是个名人,整个商场没有不知道他的。”
“哦?”
“他是个流浪汉,呃,或者说乞丐。但跟别的乞丐不一样,怎么说呢,”她思索了片刻,又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是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怎么说?”我知道就算不让她说完,过一会她还会缠着我开启同一个话题,毕竟早班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这注定会是一个闲来无事的早上。
“别的乞丐不是在街边就是在天桥上坐着,要不就是到处乞讨,但是小胖好像是吃定了这个商场,几乎天天能看到他,我看啊,他是把这里当窝了。这不,物业好不容易给了他两百,开车把他送出了市区,现在又回来了。”说完她装模作样的摇了摇头。
这个商场更像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广场,而且人气不旺,内围好些商铺都没租出去,对于乞丐而言,确实是不错的落脚点,我想。
“这下店长又要头疼了,”她看起来饶有兴致地继续说道,“那家伙可不是一般的不要脸啊,不管是哪家店,他一进门就抓住客人要钱,不给钱就跪,再不给就磕头,你说客人难不难堪?哎,我们骂他也没用,他根本不在乎,一个为了十块钱下跪的人那还在乎这个?他倒是比他看上去的机灵,每次保安后脚到,他前脚就溜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一个乞丐居然能把自己喂得那么胖,”她故意在“那”字上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你看见他就知道了,足有两个你这么宽的腰。因为太胖了,没人看得出他是男是女,只知道他没长胡子,你说一个要饭的还会专门去剃胡子?”
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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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倒垃圾了。”我说。
“我也去,你一个人拿不了。”Saito揪起围裙的下摆,擦了擦汗说道。
我们一人提着三大袋满满当当的黑色塑料袋往外走去。
刚出门我便看见一个个头不高却显得庞大的身影躲在立柱的阴影下,加之暗沉的夜色,我看不清晰,却能感觉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正在我身上来回打量。
“小胖啊,这么久你他妈去哪了?”后头跟上的Saito朝那人笑道。见他没有回应,Saito从垃圾袋里掏出了三个没有拆封过的帕尼尼朝他扔了过去。
小胖接住了其中一个,又紧忙弯下腰去捡落在地上的,像是生怕有人抢了去。
“回来给你烟抽。”Saito说罢捡起了地上的垃圾袋。
回到店门口,小胖果然没走,正蹲在一辆车屁股后面别着头,像是车下面有什么东西。我们走近他,蹲着的小胖看上去像个紧实的皮球,只不过是超大号的。
“看什么呢?”Saito说着递了根烟给他。
“猫。”他说。
我们朝下面看去,一只肥大的花白色的猫正对着半块帕尼尼,咀嚼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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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南方雨水充沛,天空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明媚了。我趁着休息,清早来到海边散步。一丝半缕的阳光从云朵身后探出,和着清风,使人不禁心猿意马。
行至半途,我瞥见一个人正趴倒在人行道旁的草坪上,远远看去,就如一瓣被拍过的蒜。走近看,这人身材肥大,衣着肮脏破烂,正是小胖。我不得不注意到,他身上满是一道道青红开裂的伤痕,我赶忙过去喊他,他身上的肥肉被我推搡得像电梯广告里的果冻一样来回晃动。
“嗯。。。”小胖慢慢醒转,还大打了口哈欠。
“我以为你死了呢。”我拍拍他的胳膊说。自从第一次见他以后,已经半年了。那时店长给Saito下了军令状——无论如何不能让小胖在店里要钱。一向很有办法的Saito后来常常贿赂小胖,有时一根烟,有时是一杯水。小胖比看上去健谈得多,很乐意同我们聊天,不久便熟络了,偶尔还会帮忙打扫外场卫生。之后他真就没在店里乞讨了,我问他,他说熟人在,搁不下脸。我还记得,野生动物一般精明的他,那会笑得很是憨厚。只是偶尔看见他如牲口一般匍匐在地时,我依旧会装作不认识他,他也像是没看到过我。
“谁打你?”我问。伤痕明显是顿物击打的产物。
“不知道,蒙住了。”他嘟哝道。刚刚还惬意伸着懒腰的他,神色立刻黯了下来。
我又拍了拍他以示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那些希望我消失的人。”小胖拿起近旁的石头,奋力扔向大海,一点轻微的声响,石头消失了。
“去我家楼下吧,我上去给你拿些我不穿的衣服,还有药膏。”
小胖看了看自己快破成布条的衣服,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走在路上,小胖忽然问道。
我看了他一眼:“这么快忘了?”
“中文,”他说,“你们星巴克的人都起这鸟英文名,谁记得住。”
“陈诺。”我说。
他小声重复了几遍,不再说什么。
又走了一会,我忍不住说:“为什么要这样,我是说,你的家人呢?”
他没有应我,我便不再说话了。
不一会到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衣物和药膏,小声说了句谢谢,看起来很是拘谨。
“不用。我回去了。”我转身要走。
“那个。。。”他小声地喊道,口里像含着什么东西一样,“那个,我们算朋友吗?”
我愣了一愣,过一会说:“当然。”
后来每次想起,我都后悔当初不应该那么敷衍,但他还是露出了那样憨憨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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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海边见过一面,又过了两天。依旧是我和Saito的晚班,因为另一个同事请假,我们不得不加班收尾,转眼已是凌晨十二点半了。正当我们准备关店回家的时候,却发现小胖早在门口等着我们,身上穿着我给他的衣服。
“我发现一个好玩的东西,在湖边,我带你们过去!”小胖显得很是兴奋。
“我不了,约了人。你呢?”Saito最后朝我问道。
一般来说,这会他会先骑摩托车送我回家。我看向小胖,迎接我的是一双满怀期待的眼睛。我叹了口气,对Saito说,你先回吧。Saito不再说什么,一声轰鸣,他驶进了夜幕。
小胖说的“湖”,实际是商场背靠着的海湾,此时城市的灯火已经熄灭大半,只有远处跨越海面的大桥上的路灯依旧映照着大海,在我们眼里形成了由黑暗到橙黄色的渐变。
“就是这个了。”小胖在岸边一个纵跃,跳上了一艘供人游玩的小船,矫捷得不可思议。
“我从修车店里偷来钳子把锁链绞断,哈哈,我一直想玩这个但是没钱,你快上来。”
我一阵无语,但事已至此也不好转身就走,左右确认了没有监控和保安后,我也跳了上去。船比看上去还小,甚至不应该称之为船,小胖一个人占了一个半的座位,我不得不在狭小的空间里忍受他身上的骚臭味。
小船是脚踏驱动的,小胖一边疯狂地踩着踏板一边发出各种莫名其妙的声音。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如此深夜里泛舟海面,竟也觉得有趣,跟着小胖的节奏踩着踏板,小船以它能够到达的最快速度行驶着。很快我们就到了海湾的中心,大桥以及作为边界的浮标早已被甩在身后。回过神来,发现偌大的海面只包裹着空荡荡的黑暗和我们,世界仿佛被抽离了。我心意一动,用尽最大的力气朝着无尽的黑暗喊去,声音从我的胸腔开始震荡开来,又倏忽间像小胖扔出去的石头一样消失在海面。我突然意识到,这片大海,这片黑暗,是一个张开的大嘴,一切落入其中的事物都会因为无法挣脱而沉沦。
此时小船也许是接近入海口了,水流明显快了不少,我正要提醒小胖该回去了,天空却突然爆发了一阵磅礴大雨,海水一瞬间有如沸腾一般。我的心顿时因为恐惧而紧缩。
“我们该回去了。”我朝他高喊,雨水顺着我的脸庞往下淌,呛了我一口。
小胖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声说:“回去你来开。”
我正要拒绝,小胖已经站了起来大步跨过我,也许是滑了一下,他失去平衡地倒向我这边,小船也顺势倾斜,为了找回平衡,他又及时向后仰去,但是用力过猛,加上船的侧倾,他终于向后仰倒,落入海中。
我向他伸出手,指尖划过指尖后他扑腾着漂开了,我调转船头却再也看不见他。我的泪水连同声音,一齐被暴雨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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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还会有人问我,小胖去哪了,我说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小胖就像石子一样,被大海吃了,也没有人在意。我感觉松了一口气,一时间竟担忧小胖其实没死,有一天会浑身淌水的找到我,质问我为什么不救他。
但有时我又后悔,后悔没来得及问他,他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