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姨

史向荣

这几夜每当我躺下休息时,耳畔就自动响起西北黄土高原上的锁喇声,悲苍,幽远。

我姨过世了。

那一晚灵前祭奠,我焚香,祭酒,三拜九叩,锁喇声久久萦绕在耳旁。

我低头那一拜……,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时我大约七八岁,刚上小学,每逢暑假就到姨家常住。那时姨家还在县医院的平房宿舍里,两间宽的一个套间。姨是一个极为爱整洁干净的人,家里拾掇得自然如此。我是村里娃,整天浑身脏兮兮,从外头回到家头发里常能抖出沙子,土渣啥的。姨却让我睡在她的大床上。数落着,教我讲卫生,吃饭不要出声,不要浪费粮食等餐桌礼仪…… 所以,当村里的小伙伴们乐呵呵地玩泥巴,打弹弓,割猪草,我却能静静地拿着书,望着天空发呆老半天…… 因为在姨家我受到了启蒙。这启蒙不是小孩识字算题,而是我心里已经播下了种子——诗和远方…… 是县医院里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噔噔远去的声音,是到了雨天在姨家就能撑起一把雨伞专门淋雨的惬意,是姨家摇几圈拨几下就能接通远方的声音的黑色的电话机…… 小的时候,贫穷愚昧与我总是如影相随,这启蒙——诗和远方就显得弥足珍贵,且伴我一生。后来,我随父亲转村走寨给人家加工玉米棒棒糖赚钱谋生,诗和远方一直在我心中,不曾离去,再后来我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家里种的菜赚钱,这诗和远方还在……

这都是因为我有这样的一个姨。

……我低头再一拜,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高考失败,去邻县建筑队寻了个活干。大概是八九月份,天气很热。我抽时间回县城看望姨,我妈正好也在姨家。吃饭前我正洗脸,姨问我干活累不累,我不假思索就说很累,有多累等如何。话音刚落,姨就劈头盖脸骂我,嫌我说累了的话。我当时根本不懂,懵了。妈也哭了。我知道,姨是一个极为严厉人。记得当年我还在县医院里的姨家常住时,和小成哥一起从门缝里偷看,见识了姨关着门收拾教育永超哥和立社哥的情景,我这情况就不算重。后来,我明白了,而且深刻明白了。姨要求,一个人的能力可以大小不同,所干的工作可以不同,但不能失了做人的志气,浩然骨气。这一点与我七舅一模一样,当我们晚辈做了错事蠢事,也常骂我们没有血志。这就是家族门风。后来,我经过努力,终于考上大学了。再三年后,我自己把工作定在西安了,也谈女朋友了。毕业前的实习是在杨裕初中,我抽空回县城看望姨,姨自然高兴,但也不多说啥就直接进厨房给我炒酱辣子菜。还从冰箱里取出一块肉要剁碎放进酱辣子一起炒,叫我自己切,因为我手有劲。我说备的太多了,姨说给你媳妇(姨那一辈人那时候还不会说女朋友这词)也带上。我吃完饭想刷牙,姨见我没带牙刷,说就用她自己的牙刷……

这就是我姨……

我低头再一拜,仿佛回到了几年前……

我刚开始工作,工资低,因为还要供弟妹们上学,就暑假办学生辅导班赚钱,一个未报名来蹭课的村子里的孩子溺水而亡了,我吓得不知所措,但第一个想到的是给姨打一个电话。后来我吃了官司赔钱了事,还是姨先垫付的。……后来,我们的生活都好起来了,日子过的有一定的抗社会风险能力。…… 一天,不幸的事出了,姨绊了一跤,从此姨长期卧病在床。尤其最严重的一次是在西安住院,我与永雀姐永新弟去看望时,姨尚能说大段的话,可是姨说的全是与我七舅一模一样的吐字发音,姨的话语系统回归到她的老家,与她亲弟一样了。是姨在身体生病后,心理受到了巨大的落差和磨难,还是想念先她辞世而去的弟?

这就是我姨……

我抬起头,望着灵前姨的相片,这张照片姨是笑着的,姨微笑着驾鹤西去了……

姨和七舅一样,生前大多数照片面容都是严肃苍冷的。一般人认为是姨和舅脾气坏,爱训人。我认为这是时代的悲剧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烙印,长久改变了他们的心境和气质。就如同姨和舅教育我们后辈子弟极为严厉一样,他们盼望着后辈子弟们身上的志气,浩然骨气。记得有位名人说过,培养出一个贵族,至少得三代人。那么,贵族精神是什么?并不是某些教科书上的胡说八道。而是:勤奋,正直,勇敢,责任,尊严,理性,知礼,高尚,乐善好施,家国情怀……

姨,看这焚香,祭酒,三拜九叩,听这锁喇声,是咱西北黄土高原后辈子孙们的送别方式。

我们要以告别来铭记。

当我们铭记时,就仰望天空,又在心里告别。

我现在的工作是教一群孩子,我不仅教孩子们知识,还启蒙孩子们。45分钟,一群孩子们中间,朗朗书声,不敢忘却的是勤奋,正直,勇敢,责任,尊严……

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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