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霞（三）

我跟杨桃霞的友情之路出现岔口，是在三年级下学期的那个春天。我还清晰的记得那天下午柳絮纷飞，春天的气息四处蔓延，我跟杨桃霞盘腿坐在教室对面的一颗柳树下的地上，无聊地等待40分钟课外活动的结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头埋在胸口，用手指在铺着土层的地面上胡乱地画着。终于，放学铃声响起，我们迅速起身，可就在那一刹那，我惊讶地看到就在杨桃霞屁股刚刚坐的地面上，有一坨血的痕迹，那血混着尘土，在灰白色的土地上，格外刺眼，我又条件反射般的看向了她的屁股，她浅蓝色的裤子上印着一片红，看起来是黑，上面还占了土，我大声叫着“杨桃霞，你看你的裤子”，她也迅速发现了不对，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在我的目瞪口呆中，把手工缝制的单肩书包挂在脖子上，然后用书包挡住裤子一溜烟儿跑了。当时的我，对女孩子来例假这件事毫不知情，我迅速回家然后无比沉痛地告诉妈妈杨桃霞要死了，那天，我妈给我科普了这件事，我知道了这是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必然会经历的事。可是，我心里还是无法接受杨桃霞已经来例假的事情，更永远无法忘记她那天裤子上土和血混在一起的样子，我心里对杨桃霞，开始有了间隙。在我那个年纪，我甚至觉得来例假是一件耻辱的事情，让杨桃霞变成了一个异类。自那以后，我便有意无意地避开杨桃霞。

夏天来临的时候，三年级也快结束了，突然有一天，杨桃霞穿了新衣服新裤子，还带了一对红色耳环，并且我确定她的脸一定擦了我妈说大人才能擦的“面油”（方言，类似现在的粉底液），因为她的脸比平时更白，容光焕发，甚至还给了我一包红红绿绿的五彩花生糖和一个果冻。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想一定是她的妈妈回来了，可能我妈说她妈妈去世是假的，也许我妈也不清楚状况呢。在之后的几天，杨桃霞频繁的换新衣服，每天都打扮的像花儿一样，在院子里跳绳的时候感觉就要翩翩起舞了。

四年级开学的时候，杨桃霞没来上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问了老师，老师说他也不知道。我想去她家找她，但是路太远我自己不敢一个人去，后来我妈告诉我，杨桃霞订婚了，她马上就要嫁人了。我才知道，三年级最后时间，杨桃霞突然的“暴富”，是因为她被嫁给别人了。我妈说杨桃霞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男人，比她大十一岁，愿意给杨桃霞家当上门女婿，与杨桃霞一起照顾家里老人。我问我妈杨桃霞喜欢那个男的么，杨桃霞也愿意嫁人么，我妈说她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杨桃霞一定是愿意的，因为我还记得夏天的时候她穿新衣服吃好吃的在学校里开心得像花儿的样子。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杨桃霞结婚了。

我初二的时候，有一次跟同学在街上逛，撞见了杨桃霞。她还是以前那样，留着长辫子，大眼睛，白皙的皮肤，可是脸上却像落了一层细尘一样，看着有些沧桑，她怀里抱着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孩子。我跟她打招呼，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她倒是很大方，叫她儿子喊我阿姨，我说叫我姐姐吧，我才14岁，还不想当阿姨，她大笑说我儿子叫你阿姨，你叫我啥。我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她一起哈哈大笑。她已经不像个姑娘了，说话的时候嗓门很大，笑起来也是没遮没掩的，周围人都看着她，还时不时说脏话。我跟我妈讲我遇到了杨桃霞的事，还表达了我的鄙视。我妈说杨桃霞不容易，她爷爷奶奶都去世了，她男人跟她那二流子的爸爸一样，整天混吃等死，天天酗酒，几个月前摔断了腿现在还下不了床，杨桃霞一个人又要忙地里的农活，又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家里躺着的丈夫和叔叔，她才二十岁，已经做了很多男人都做不了的事了。我当时觉得，杨桃霞命真苦。

后来，我上了高中，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杨桃霞，慢慢从我的记忆力腿去了，她就像我三年级的那段时光一样，在脑海中逐渐变得模糊。

最近一次见她，是去年夏天，我回老家，在公交车上看到了她，我们对视了三秒左右，确定了对方就是那个人，但是多年未见的陌生与三秒都找不到如何开口的尴尬，让我们最后都选择了装作陌生人，装作没认出来。她坐在我右前方的位置上，还是长长的辫子，但是皮肤黝黑粗糙，双眼也不再有神，我一直看着她她一直在翻着手机。就这样我们最后也没打破沉默说句好久不见，一直到她下车我目送她远去。回家后我妈告诉我，杨桃霞生了两个儿子，她的叔叔去世了，而她男人也因为出轨跟她离婚了，现在杨桃霞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好在杨桃霞那不靠谱的爸爸回来了，可能现在老了也没地方可以继续鬼混了，回来了还帮杨桃霞带带孩子。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公交车上看到杨桃霞的样子，和我三年级第一次见她样子。我无法想象她的生活，更无法想象我遇到她那些经历会怎么样。她的人生没有任何选择，可是她从来没有放弃过，一直坚韧的挣扎，抗争。她没有拿到命运的好牌，可她也从没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