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丁
“宁愿在自行车后座上哭,也不愿在宝马里笑。” 这句当年的戏言还在耳朵边嗡嗡呢,宁音却发现自己躲在帐篷里面暗自落泪。一起宿营的船友在不远处的篝火边聊得正开心,不时喊一句:宁音快来一起吃饭聊天啊。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钻出这个帐篷。近一周的野营群居生活中,宁音一直克制着自己时不时就要暴露的焦躁情绪,伪装着很开心,现在却再也忍不住了。帐篷,是现在唯一的隐私避难所。
自家帐篷搭在湖边的一片白沙滩上,和另外三顶帐篷一起,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很美,跟天上的彩虹匹配。可宁音现在不能感受这种美,发现美是需要一种能力的。刚刚宁音还在湖里游泳,水温不冷不热,恰到好处,从营地游到右前方的大石头,再从大石头游到湖心岛,最后从湖心岛游回白沙岸边。游过之后穿着还湿着的比基尼一起晒太阳,一切都在向完美的方向自然过渡。直到宁音换下比基尼,突发奇想喊了一声:老公帮我把比基尼的水拧一下。其实宁音很少这样依赖老公,可能是当时的氛围太美好了,她有些忘形。
老公坐在树桩上看着宿营煤气炉上的水,在准备晚餐,就像一个老农民蹲在田埂上看着刚长出来的麦苗。独木舟野营的晚餐很简单,不过是两袋子冻干的食物,把水烧开浇进去,再闷上15分钟,干了的食物就涨发起来可以食用。
“没看我忙着吗?你自己的泳衣为什么要我帮你拧干?”
宁音完全没料到老公的这个反应,心里的火噌地一下蹿得老高,好像营地的篝火在桦树皮与干草中被点燃。“你不是我老公吗?你如果不愿意当也可以!” 声音真的有点儿高,比火苗窜得快,在那一片空旷的沙滩上传得很远,在湖面上打着水音儿。开宝马的人现在在美国某名校,声名赫赫,可那跟宁音没有一毛钱的关系。骑自行车的人如今每天在独木舟后头掌舵,此刻正在看着煮水的炉火。坐在自行车后座的宁音如今在独木舟船头划桨,与掌舵人在湖中游泳共乐,陆地搬运扛船、背背包共苦。这是宁音当年的选择。宁音从来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很满足、很习惯,就在刚才说出那句话之前也一样。她没想换老公,不过话赶话说到那里,不按着这个思路说下去语气就不顺畅。
宁音把自己说得伤心起来,躲进帐篷开始落泪。曾经的独木舟划船野营的日子不是这样的。宁音还记得第一次试划新船的情形。晴朗的蓝天,如镜的湖水,阳光透过轻薄的船帮射过去,红船是半透明的,宁音与老公的人与心在阳光中也是半透明的。那时候每一处小岛都是天堂岛,每一池睡莲都是王母池,每一段小溪都是绿草萋萋的通幽水径。舟是兰舟,桨是木浆,人是一双人,水与天共色,天与人合一。
“我太累了,对不起。” 老公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道了个歉,也帮宁音拧了拧比基尼的水。可宁音等的不是这句话。什么都可以以累来当借口吗?也许宁音也在等这场争吵来做借口,自己可以因此有理由高声一次,痛哭一场。
这一次的独木舟之旅有些别扭,总感觉哪里不对,或者一切都不对,不是独木舟野营应该期待的体验。昨天在一段小溪穿行中,船友们都兴奋地说好美,而宁音似乎提不起热情。每天不过是划过长得一模一样的河水,一模一样的湖泊,两岸是一模一样的松树,连颜色都没有太多变化。水中有时会有潜鸟在远处随波漂着,看着我们的船队靠近就故技重施地潜入水中。潜鸟嘛,这是它们最得意的伎俩。再偶尔一处,会有几池睡莲,永远是白色的花,精致得很不真实,假假的,就像那些伪善而装模作样的女人。
夜里宁音失眠了。曾经,枕着涛声入眠的境界已经远离宁音而去。有船友的轻微鼾声从不同的方位传来,混合着湖水波动的声音。不时还有远处传来的狼嚎,听起来幽怨得很,远不如潜鸟的声音那么悦耳。
其实宁音明白,老公的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心里累。老公和宁音心里一直有根刺,每天都扎几下。独木舟野营的地方是没有网络信号的,她心里再着急也得忍着,什么都得回去之后再说。她从没跟老公讨论过这个问题,老公也没提起,但宁音知道他也一样难受。这次野营是好几个月之前就定好的,那时候自己根本没想到此时此刻会有这样的纠结。临走之前他们犹豫了,不过最后还是决定按原计划去。因为即使在家,有网络可以知道发生什么,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宁音与老公一直尝试回避这个话题,每天划船,陆地搬运,搭帐篷,游泳,煮水泡冻干的食物,吃晚餐,进帐篷睡觉,然后是燕麦粥的早餐,收拾帐篷,再划船。一周的旅行很快就要过去了。为什么今天突然这么爆发了呢?一定是昨晚篝火前的那场闲聊触动了他们心里的那根刺。
“多亏我没听朋友的,跟她一起投资温哥华的木制公寓,她说价钱便宜,笑我不懂抓住机会。现在她都没法贷款出来收那个公寓,正发愁呢。这样原来交的押金都打水漂了。”
“可不是嘛,我一个朋友十几套出租房,原来老跟我说这个增值多少,那个增值多少的。说万一需要钱,就卖一个。现在他说卖一个也拿不出来钱呀,都重新估值贷款了,房子就是个空壳子。”
“买那么多投资房干什么,现在天天担心利率。看着房价一天天跌,真是心惊肉跳。”
“听说朋友的公司要裁员一千多人,不知道真假。瞧着吧,大规模裁员也许不远了。”
宁音没有搭腔。向来爱热闹、爱聊天的老公也出奇地安静,只是默不作声地把不知从哪里拽来的一大棵枯树一段一段锯开,再一段一段加入篝火中。宁音没有十几个投资房,但在最近几年确实买了好几个,买房也会上瘾,而且都赶在房价的高点。当时贷款利息那么低,房价也还在往高处涨。那个房产投资界神一样的人物不是一直在说,你可以拥有十个用家庭总收入五倍的贷款支撑的投资房吗?就在几个月前,宁音还在为拥有已经增值的房产而暗自欢喜,暗自庆幸终于找到了财务增长的秘诀。可谁知好景不长,银行开始加息了,租金开始不能匹配房贷月付。
早餐又是燕麦粥加坚果,宁音的味觉已经迟钝,食不知味。这是最后一个早餐,今天就要划出公园回家了。宁音发现今天自己的胳膊特别有力,后面划的老公也出奇地配合着她的划桨频率。他们的船划在最前面,头一个上了岸。今天早上朝霞满天,然后就是阴云密布,船友们明白要下雨。但雨点直到这时才开始滴下来。
“人品好啊,划出来上岸才下雨!”
“是啊,完美的一周划船野营。”
宁音与老公说不出这一周是不是完美,也不关心人品问题,匆忙跟船友告别,绑船上车顶,然后开车向家里奔去。两小时后手机开始响起提示音,终于有信号了。宁音找到谷歌新闻,看到那条本来就预知到却不愿相信的头条新闻:加拿大中央银行调高利息整一个点。银行网站上,面对着房贷月付那一个个陌生的天文数字,宁音呆住了。
天上及时地下起了瓢泼大雨,风大得快把车吹歪了,歪的还有宁音的心绪。终于拐进家门口那条街,大雨又及时地停下来。只见自家车道上一棵盆口粗的大树横卧着挡住去路。是孩子出生时宁音和老公一起栽的那棵糖枫树,每年看着红枫叶越来越多,越来越红,而如今被这场暴风雨连根拔起。
这车该怎么开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