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离开故乡的时候是乘火车。
故乡在北,火车向南,一路驶过北部平原和南部山川。过往的风景都成浮光掠影,唯记忆里杨子庄的老屋成了永恒。
我爸是上世纪八十年从铁道兵部队转业的铁路工人,我妈嫁给他的时候,村里的人都说她找了个当官的。
对于世代居住在那个落后封闭村庄里的人们来说,那个年代在城里工作、吃商品粮的人,无疑都是干部。
在那个年代我妈高考落榜,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她不甘心。
那时候对外面的世界稍微有一点了解的年轻人,都不会再甘心蜗居在故乡的那片小天地。所以我总觉得,我妈当年嫁给我爸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她与命运的一次抗争,她嫁给我爸不用再像我的祖辈一样,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然而世事难料,我爸的工作具有很强的流动性,转业的之初的那几年,他们单位位于城市的局址也还没建成。所以婚后我妈依然住在我姥姥家,随着我哥哥姐姐的降生,姥姥家本来就不宽敞的土坯房,显得更加狭小拥挤。于是在我最小的哥哥出生后不久他们开始筹备建新房。
新房共三间,一色的青砖灰瓦,相当气派。当然也花光了我姥姥一生的积蓄和我爸好几年攒下的工资。
建房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毫不夸张的说,那个年代,在我的家乡有些人家为了建一栋房子往往要倾注几代人的心血。
姥姥说我出生的时候砖房已经建成了四个年头。于他们而言依然是新房,于我而言确是名副其实的老屋了。
我家老屋门前种了两颗枣树和一颗泡桐,那年枣子成熟时,我妈带着我姐和两个哥哥离开了家乡。把几个月大的我留给了姥姥,杨子庄便成了我大学之前一直生活的地方。
我在老屋里一住就是十八年,至今都能清楚的忆起老屋里所有的物件,甚至于它们占据的位置。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记忆里老屋一年四季总是有点潮湿,夏日的雨季屋子的角落里甚至会长出青苔。姥姥陪嫁的红木大床便放在那青苔之上。
我小时候也颇调皮,一次趁姥姥做饭没注意,偷偷穿我姨的鞋子,人小鞋大,一不小心左脚踩了右脚的鞋后跟,脚下一滑,跌倒在地。额头刚好撞在了床脚垫的砖头上。正在做饭的姥姥听到我的哭声,跑过来一看,连围裙都没来得及脱,抓了一大把面粉捂在我额头的伤口上。抱起我就往街上的诊所跑,跑到诊所的时候小小的我已经晕了过去。这些都是长大后姥姥说给我听的,不过额头的疤痕至今还很清晰,成了我幼年时调皮的铁证,我也把它当成是老屋留给我的宝贵印迹。
我上小学那年,爷爷因病去世,我爸回老家奔丧。那是我长到六岁第一次见他,除了陌生和害怕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听姥姥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爸就已经很不高兴,因为我的出生无疑会加重他的负担,所以在我出生不到一个月他就写信给我妈让把我送人。后来在我姥姥的力争下,才把我留了下来,这就是他们带走了我的哥哥姐姐而把我最小的我留在老家的原因。
办完爷爷的丧事,爸爸去我姥姥家住了几天,对我不冷不热。那时候的我们像彼此的陌生人,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和对方相处。我还记得他说要给姥姥家围一个小院,当然那两棵枣树和泡桐都要砍掉。
那时候树上已经挂满了青色的枣子,我在等着它们一天天变红,到八月的时候和姥姥一起把它们打下来,晒干后捡大个的给我哥哥姐姐们寄过去,剩下的给我当零食吃。姥姥自己却一个都舍不得吃。
每年打枣子的时候我都高兴的像过年一样,所以那天当我爸拿着斧头正准备砍树的时候,我一下冲过去抱着树干死活不放手。任凭姥姥怎么哄我都不听,我就那样跟我爸沉默的对抗着。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突然把手里的斧头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回屋拿起包就走了。
他显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我。
总之那次我赢了,树没砍、院子没围。并且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再也没叫过他一声爸。
奇怪的是,我拼力护住的枣树第二年竟然一个果子也没结,那年冬天我终于还是跟姥姥一起把它们砍掉了。姥姥又请人来围了个小院,来年春天在院子里种了豌豆和蔬菜。豌豆成熟后姥姥照例把一大部分都寄给了我妈。
那时候远方的爸妈和哥哥姐姐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我没跟他们一起生活过,更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城里过的好不好。反正我在老家除了偶尔饿肚子外,其他的都还好。
那时候饿肚子不像我姥姥她们那个年代,她们那时候是因为缺粮,而我挨饿确实是因为姥姥有时候太忙了,农忙时节真的没时间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