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挺特别,东西方两个情人节接踵而来。文友们在微信群里聊情人节的礼物,一个说想了几天,也没想好要啥;另一个说莫若画册、毛笔、颜料之类,因为她擅长丹青。我情不自禁插话:“唯一能安慰我心,能让我眼前一亮的礼物,就是一位贤惠的儿媳妇。”众人皆回复掩嘴而笑的表情。她们哪里知道,这是一位母亲的心里话!当她醒悟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不能让儿子更开心一些,就会开始期待儿媳妇的到来。母子固然至亲,终究只是半程之缘;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幸福的起点,人伦的大道。
也巧了,西方情人节当天,我在网上读到一篇短小的文字,颇有趣:
爷爷有退休金,奶奶没有。可她很要强,为了不让爷爷看不起,她找了份环卫的工作。结果要早起,她起不来,现在爷爷每天要早起扫大街。
莞尔一笑的同时,我联想起几年前的一桩旧事。我去这边的中文学校教小朋友,不会使用多媒体教学设备。于是,我配了一位“助教”——我先生。每当需要放映图像或视频时,我就喊“助教”进来。两节课时间,他都在教室门口乖乖待命。我先生是理工科博士,那时他常感叹:怎么就沦为小学教员的助手啦?虽则感叹之,却从来不辱使命!
有朋友曾问我:“你在荷兰生活幸福吗?”我说有很多烦心事,但没有一桩是因为他,我先生引起的。这样算幸福吗?算吧!
题秋海棠
谁道相思草?娇羞淡扫腮。
隔屏遥寄与,朵朵是君栽。
自注:秋海棠又名相思草。
这是我第二次为家里的秋海棠赋诗。前年刚学格律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写过一首五律。后来回头一读,实在汗颜——纯粹是凑合之作嘛!想要修改,却又无从下手。也是,裁缝最怕改衣服,还不如重新做一件,省心省力省时呢!可是,总无合适的契机与心情来下笔,直至……
秋海棠原是当年离开中文学校时,同事郑老师送我的礼物。但五年来,浇花、换土这类养护工作,则基本是我先生在做;花从一盆变成两盆,亦是其功劳。没办法,家中事无巨细,他大包大揽惯了。有时,想到“惜福”两字,我会突然勤快一把。而终究让我彻底改掉懒惰的毛病,是因为“劳碌命”要回国了,去陪伴、侍奉病重的老父。
这下,两盆秋海棠才真正归了我。不消说,爱花之心,我亦有之。听说淘米水浇花最滋养,我就饱饱地喂了一顿。事与愿违,眼瞅着秋海棠一天天萎靡不振、蔫头耷脑、憔悴毁容……最后,竟危在旦夕!想到五年养护,被我一举断送,心里颇不甘。我果断行动——换土,趁根还没有烂尽前。终于,十一月初,我先生离开两个月后,两盆秋海棠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花娇艳,叶油绿。兴许新土的关系,嫩芽儿爆得满盆。
立冬的那天,我怀着邀功的心情,给他发送了一张“海棠依旧”的图片,并附五绝一首。素无诗情画意的他,只回复:“好,谢谢!”完全不出我所意料。倒是我的同学敏锐,读完诗打趣道:“借花思人哟!”
域外黄昏
冯河暴虎疫经年,每望家山落日圆。
一缕炊烟人独立,九州思忆月难眠。
《顾随诗词讲记》中,“太白古体诗散论”篇云:“傍晚时思之最甚,平常日暮则归,故日暮不归则思人之情愈厚。”先举太白的《乌夜啼》:“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后举《诗经·王风·君子于役》:“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为证。我则云,黄昏不独思念最甚,寂寞感亦最浓。比如王绩的《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一颗寂寞心,千古之下,历历可辨。诚然,汝非吾,岂能全解吾心?然而,际遇相似者,往往“心有灵犀一点通”。十二月荷兰实行硬封锁前,请秀姐来家帮我们理发,素来明朗乐观的她念叨了一句:“若明年疫情还不能终结,回国依旧无望的话,连我都会抑郁!”话音刚落,我已频频颔首。
荷兰既无山,也乏高楼,极目远眺,可以一直目送落日隐没于地平线后。我一般选晴朗的午后去超市买菜,冬天夜长日短,回家路上往往沐浴着落晖。虽然我与路人礼貌地打着招呼,内心却类似王绩般寂寞无奈——两年多了,想必年迈的双亲也在想念我吧?
这首七绝情虽真,却太过直白。“冯河暴虎”偷自《诗经·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敢空手打老虎,敢徒步河中渡,荷兰人的防疫政策,在我们华人眼里,多少有失谨慎。
初雪
昨夜风飘雨,初晨雪映空。
残枝烟袅袅,方寸日融融。
自从经历了去年二月那场大雪,小区冰封十数日,出行困难后,我对雪失去了兴趣。雪是祸害,无关美丽;或者说雪只在最初飘洒的那刻,才惊喜动人,一旦积雪成灾,睹之生厌。尤其,现在家里只剩母子二人,门前庭院扫雪,倒还是小事;上班、购物,对于没有驾照的我俩,多少有些不便。幸好,这是个暖冬,长羽绒衣、绒线帽、甚至棉手套,我都还不曾上身。至于雪,只在十一月底,浅浅地下过一场,太阳一出,很快了无踪影。
人生中第一首两联皆对仗的五绝,完成于初雪后的那个清晨。我坐在餐桌前吃早饭,阳光穿过落地窗,暖融融地投在身上、发际、心头……眯眼望去,后院的葡萄架上,残枝枯藤正冒着缕缕白烟,向着昨夜雪花来的方向飘散,轻盈如梦,潇洒如舞。而我,不禁看呆了!
细想来,世间万物皆可归于“轮回”两字,不是吗?
冬至近
点点寒鸦雨木冰,家家帘幕酉时灯。
无边夜色催更鼓,一线红光破雾凝。
荷兰人称十二月为节假月,从月初给儿童派发礼物,带来快乐的圣尼古拉节(Sinterklaas),到月底的圣诞节、跨年,整整一个月,人们沉浸在购物、聚会、吃喝、玩乐中。疫情下,也不例外。由于荷兰实行硬封锁,商店与餐馆不开门,热情澎湃的人们就涌向邻国:比利时与德国,去挥洒节日的喜悦心情。
入乡随俗,往年我家好歹也装扮一棵圣诞树,前年甚至绕屋,挂了半圈彩灯;去年,我征求儿子意见,因为那棵高高的塑料树,需烦劳他从阁楼挪下来。也是意料中,已成年的他对此毫不来电。于是,我只将一座小小的圣诞老人像,与一盏金色的松树灯并置于餐桌,总算不失节日气氛。潦草过节的不止我家,理发师秀姐、邻居惠老师,都以孩子大了为理由,不作半点圣诞装饰。
小区里,大多数人家还是挺隆重的。屋檐廊下、前庭后院、树木灌丛,悬挂着亮晶晶的彩灯,圣诞老人、麋鹿、雪橇等灯饰图案与充气玩偶,屡见不鲜。临近冬至,下午四点多,天色已暗沉,但有了这些圣诞灯饰,映照着街头巷尾,竟比往日亮堂三分。
可是,愈热闹,愈孤寂,在异乡人看来。“一线红光破雾凝”,是冬至的一阳来复,是黎明的一线曙光,还是心头的一丝期盼?听凭诸君猜去。
次韵钱塘沙师友近年诗
缱绻疫云愁满天,寒星寥寞问何年?
多情粉朵生帘外,无奈银丝落镜前。
故国故园三载忆,归心归梦几人怜?
晓来布谷啼声远,时序乾坤自井然。
对于我来说,作七律是很费劲的,自打端午节拼凑一首后,大半年都没敢再尝试。年前,在家乡的文友群,偶然读到钱塘沙师友的七律《近年》二首,尤其后者,忽然心里一动,熬夜次韵唱和了一首。说内心话,此诗我自认比较满意。
年味转淡,并不始于出国。很多年前,外婆还活着的时候,才有浓浓的年味。1988年后,越来越淡……现在几乎等于零。记得2019年的除夕,我在一个荷兰语学习班,与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乌合之众”一起鹦鹉学舌。下课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寒星寥落,独自等着公交车,不知今夕是何年!
不过,每年新春佳节,我都会在手机里K歌一曲留念,想象自己仿佛与家人一起置身于国内,那种暖气开得足足,灯光调得暗暗的卡拉OK包厢……曾经雷打不动的新春全家总动员,这几年缺了我,他们应该还照旧吧?
可喜的是,春天悄无声息地来了。邻居家前院的樱花树,低处的两三枝已经着花,粉粉、淡雅;没有比大自然更美、更敏感、更神奇的了。有一天清晨,我还隐约听到布谷鸟的一声啼鸣;相信过几天,叫声会越来越清晰、频繁。
附录钱塘沙师友的原玉《近年》其二:
风风雨雨奈何天,疫疠重萌又近年。
昨日还教愁域外,今朝讵料到跟前。
几番消息我为感,一处遭逢人所怜。
岁入壬寅地炉热,腾腾虎气自超然。
如梦令·回澜
蝉噪城河柳舞,暗暗香樟销暑。一袭素罗裙,车远回澜犹顾。细数,细数,十载天涯陌路。
回澜是我住了整整十一年的地方。最初只身携一辆三轮车的家什、行李搬入;出国前丢的丢,卖的卖,留的留,却仍打包了十余箱难舍之物,与我一同搬离。我在回澜度过了人生中最寂寞,也最难熬的一段岁月。遥忆回澜往事,真是有一匹布长,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唯有待来日重开一篇。此处,只说说回澜的市井味、烟火味,最是温暖亲切。
我家与东门菜场咫尺之遥,夸张的说法是,油锅冒着烟,尚赶得及去买把青菜,连冰箱都可以闲置。更何况,各路商贩云集,各种美食纷呈,应有尽有。至于,人情味,举两例。爱吃虾蟹的我,数年来认准同一家摊档买,被老板娘视为“老朋友”,吃到了她家新屋上梁喜糖。再有那个卖瓜人,每次都会问:“你打算啥时吃?”若立刻马上,他就挑个熟点的;若要放上一阵,他就挑个生点的。是因为多问一句吗?我买的西瓜,回回又红又甜。
与西面的菜场沸反盈天截然相反,东面的回澜路幽静得如同人家后院,只有当回澜小学放学时,才有些动静。回澜路非常适宜夏天漫步,两旁香樟树浓密,很遮阴,凉意顿生心际……只可惜,会者定离。在冬天忆夏天,谨以人生中第一阕词献给回澜,以及那条暗暗的路。
词写完,我查了“回澜”的本意:波涛回旋,喻挽回局势。果然是福地啊!竟暗合了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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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格律|昨夜西风起,凋零一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