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记(阙第三歌)

一切福田,不离方寸。
    ——《坛经》


                  ——献给诗王。永恒的昌耀,永恒的风暴

                  ——离群索居的,将归来,接着堕落



                            第一歌

                              蛮王


      “小豆伢儿、北风唬你快闭眼……”
    (僵娑娑的手指、捂遍了每一块斑疹的皮肤
如同捂住炉煤——石英表盘嗡嗡翘起焦质——炉煤剥落脂肪与皮蜃……)
          他寻找这种烙痕、掌骨受到嘶嘶炸烤的威逼
          掐住身边弟弟的细脖子、吞咽的条状钢轨
      驮起雪沫儿、碾伸到舌喉以内软骨的链式腔体
                  喔…噎住了、巨大扁桃体的挑弄
            唱歌一样的哭声,他是从
              Oh! let you down…??
      从哪边来?只影相呼——与一颗不实的黯巨星
                层叠孤独感
                枕木上碾过了……
        细脖子的豺狗,齁着嘴角酒红的咳血
        踱过了——抿一抿馁干的唇缘。踱过了
                          荒原!


火往北方焚烧、和满洲流民的火车骈驰

裸紫的大腿。谁盖着谁的

疽病的腰肢不懈

朔风里成把鞘折掉的、如大麦一夜死去

谁砍倒谁的?谁收割、谁斩击谁的

发茎腥骚、富于化肥的烧苗土

满野枭嗤与黑风、如暴动的瘙痒噱噱豪鸣

搔庠、股间的皮肤汗黏臭、盐壤肿块?银箔披风?

搔庠、拔、抓、以牙签抵触板硬的皮癣层

咀嚼、膏犊的胎盘味,下咽吧、瘙痒……

谁吞吃着谁的土地?火往北方焚烧。

绀青啊,冻融得瘆瘆菌斑。雪碛。盐砂咀嚼、愈来愈渴

桦皮咀嚼。勇悍的浮马覆以一囊炽碳渡向

无限的黑钙流失、无限的窒息

北去!


无盖火车呼啸、流亡北去!紫脸的满洲百姓

柴杆般倒伏底、浸在雾刃飞霰中底、

像一只只翻倒脚朝天的祀鸦。你相信吗?

我那高粱之地酒国的百姓

成块冻疮的紫脸

如一个个沉重、霉变、晕眩的厚花盘。蓦底

在白夜的铜石闪光燎萎、在涤古的雪风、

燎得眼球玻璃体瘪涸!


火往北方燃烧,兴安岭向上,草药成灰

一座古纪的潮炭矿,煴着娩出的霄汽、地腥的

肃嘘。

雪暴向上、毛发坼碎,

智人的断肢砸向飞行的、匈奴王斗升的灵体

成群的皮肤翳剥落,睁眼的精灵、闭眼的精灵

塞关的角城、削磨不懈

恍若青铜柱的必然、野蛮的法条文的必然。

——角城开阖、被冶炼冲刷

被太阳蒸汽和腐烂、追赶衅火

曙光向北方焚烧。

——糜酒吃厌。金葵向北方焚烧。


广天胀溢

似乎莽原上,隐约高樯……朔风黑着

听哒哒的蝗、一只一只地、蜡一样滴下

粘稠、长吁——雪夜无人可以死去,流民美丽地像酒。

隐约炽热……游泳

这心浸怵……弱视——贝加尔湖的气息渐近

梭子缆

还在风中纠缠,积雨的危船

死死榫住。窸窣的……游泳?

重影、又散光、像

珊瑚烟。

风暴鸟。巨翅掀起——喉喙的

青菜糜子热气。

——好遥远的气息,像

故园的云树

鳃绒醉氧,颤颤巍巍

连燧之泪也晞了吧?

雪夜无人可以死去,子民们都美地像酒。

群神迸雷的云車。从谁身后

呜地碎了?

排枪烁响

海市。广天胀溢。我看不见

那是流凌或是流火?

好像条条圣皇的金绶、国玺上河山荒壕的亘壑

以冰的形体遗世的、龙涎!

煌煌的,无法挽留、六龙缆无法挽留

猿的站起,走出永恒的林火无法挽留

柴杆般倒伏的祀鸦们(他们口含凇晶代替学舌的濡湿)

也将讲出诅咒、怨恨的语言吗?

无法挽留而北去!逃避照耀

经济作物往北方焚烧,知识分子向北方焚烧

化为一千枝鹤翎、追赶猎火

在无数青淤僵黝的肢端上、而他一跃就被吹熄

快马骑射、他那汉家弓箭仕的鹰眼,也燎得婆娑了

幻听到。海兽的歌吟拥抱着他

凛渎的呼唤声啊。他的青面一如铜霜

旋风斯臾轮转,铠衣如板结的古老屯田,等待一击暴力的锄垦

已没有什么实体在奔驰,唯有笳声追赶你

勇悍的快马?到哪里去好?!千里冰封

北冰洋的鲸息渐近、针叶林渐近

一大把细矛掉落、春药嚼厌、肝肺依然冰冷

吞咽的条状肋排——投掷他、贯穿他

酒红的污渍、针叶林浸染得

血往北方焚烧。






                              第二歌

                            榧子树神


我们窄小的枣木贡桌上

你居一隅,吃了三十余年的散装黄酒和歆米

太公的蓝汗衫搁在木工床上、松塌得像偃刺的蜂尾

他正放下门闩长木(他曾用这木头来打你的两瓣屁股)

意欲把夜里泄尿山归的毛狗狞叫关在空心板外

脚炉上、立了一个高迥疲惫的孤独金刚

他有磷色的忧伤、带着枯荷月的赤锃

他会告诉你种多了薯苗的危害

潮臭的棉线袜子、三磨两蹭、褪色得像一块鱼鳞

正在红脚炉上,顶风散出酸苦的死蒲草的气味……

墨斗的油棉如一块鱼皮翘起、时光翘起了锉角

一个女人翘起

格挡在胸前的松木三隔板上

蝴蝶诞下、玛瑙薄片和安魂月亮

锉角削磨……材木花儿吹飞了

还飞着?

荼花山上、鹭鸟如一枚飒白的水镖

刺到山涧里去

我们去捆起早春的薪束吧

我们重新砌好灶,重新堆满引火柴和干树叶

白头的太公盖起“鸭先知”的棚屋

一夜嘎嘎和呻吟、是为了

它的豆渣和他的阿司匹林的

稀缺。

我在糠袋里什么都没发现

这个事实就像一把麦芒刺入我的心脏

立即开始淌血……

还不能向,二楼晾晒玉米和咸鱼块的露台退去

还不能向,牖角香灰未点的观世音龛走来

阁子楼昏黑、你居一破椽,听了三十余年起夜的呕吐与咳嗽

枯坐。伯父在这椽下降生

枯坐。父亲于不在此椽下的地方病死


我听见那些烟燎的盛夏了。

清寒山泉的石池里,一半养一条草鱼,一半冰镇一个西瓜

等肥它,等凉它,总要话费半数的梅子雨、七月霜

果蔬轮番洗着,青菜、荠根、番薯茎、桑葚球果……

盥洗。伯父麸黄的幼体濯润

盥洗。父亲砒霜的脸色像火锅中的白豆腐叶

是那些倒退重现的夏天

搅动着

一九七O年一块斑斓的、潮瓜子香气的补丁

社田、大队、“牛鬼蛇神”

在打谷场上枪毙一个放贷者

(隔壁谁的孩子把伟人的“万寿无疆”说成“饭烧乌焦”?

他的爸爸像狗一样趴着地上求饶……)

狗吠不停。在打谷场上枪毙一个银行家

把家门前多种的花生默默拔除

把铁收集起来,放在太阳底下烹烧

把工分计给他们、把盐、猪草分给他们

把工时算清、用《东方红》的广播把他们叫醒

从正午到日暮。把镰、锄、爆破铳管都精确分配

把谷、调味品的分量精确分配

把票根、公债务精确分配

把人的寿命拖到珍贵的礼堂电子秤上衡量

衡量一个阳光燎着的盛夏

当外祖母顶着骄阳播稻竟日,被水田的反光灼瞎

她蹲在那个角落啃一只带血的生羊肝

你看她失去光明的三周

看那再也不可水煮了,呈在你面前的牲脏

快看啊,看外公在后院埋下一罐银元

被两个兵挟了赤脚往一堆山核桃碎壳上扎去

在淋漓的皮肤血脓、惨叫之中

为什么你流泪闭眼?你看啊

一个隆冬的水棚下,妈妈拨红了炉饼

喂了怀中的孩子一勺菜粥

她将去切碎白菜根

用菜刀背碾好消炎药粉混入白狗的汤饭

——在八年后它会被偷狗贼用一杆麻醉枪掳走

父亲的“野狼”摩托发动管的轰鸣声在外边响起

他在雨夜中归来了,黛色的山影在湿辙后边映开

他带来尼康相机和一带胶卷、一盒热酱饼

他买来棉花球、红药水、疹子粉

几截用以煲汤的蛇骨、好像不被打出的麻将块

塑料葡萄、“竹蜻蜓”、鸮眼一样的玻璃弹子

买来糖果(包围永恒洁白的阿尔卑斯山的红莓、蓝莓、香草、青柠的五彩)

买来深海灯笼鱼眼一样的辣椒籽……

他拆下买来的天堂伞套,给我装积木块

把樟脑球一粒粒摸出、一粒粒摆好

他掐断一支远在两千O四年的软中华

雨水从指缝滑落

那件湿斗篷底下、藏着席卷的风暴藻类的气味

沉默、巍巍地站在轩廊下

像一只硕大的鹰站在闪电与夜中、失眠。


落雨的日子太多,我们种太阳花

把它的藤绕在桂树上。

刮风的日子太多,哥哥抢走糕糖又将它丢开

掠过的风筝被柿子桠刺穿

那撕扯的声响太大、强暴、利落

好像阳光透过筛窗将我们切割。

漫长啊……

在两千O四年,林业局的队伍给你钉上一块

蓝漆的保护牌

“0867”——一个混乱陌生的数字

你不坐在破椽上,你只是绔袍褪色,比阿拉伯数字扭曲

短帽歪斜,你抱膝蹲在房门角落看

一只老蛙跳入池塘冰层

有人掸尽你的雪枝、“今年要挂几个纸灯笼呢?”

在你的木叶上缠上红绳

在我幼小的手脖上缠上干核桃红绳

在我的脖子上绑一圈嚼烂的苦草药

有人摆一张八仙桌

四副碗筷对齐、长椅放三面、正方摆香烛、

两对角上摆热饭和冰冷的年糕条

等你颤抖得推开门、把门闩长木重又栓好

一身雪片、颤颤巍巍地坐在炉桶上

咳嗽。

没有电气、只有白炭静烧,一撮嫩光

北风似铁骑在外角杀

我们对揖

你坐在被卫兵打断了的枣木贡桌前

我们怎么样呢?

我们枯坐。


——前两歌。2022.11.23-12.1作于封校的日子中

修改于12.3

原第三歌拟作《秦淮河》。草就约三百字不能达意,暂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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