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好得紧,清儿打猎便回来晚些,待她回到草庐,已是半边云霞,牧野千里,将鹿璃山染的橙红。
她今日运气不错,不仅野菜果子采满筐子,还猎到两只山鸡。如今她唯一开心的怕只有打猎收获!她回到草庐,咕噜咕噜喝了一壶凉茶才觉解渴,刚坐下歇息,又起身生火,不过一会功夫,厨房便升起炊烟。
无为下了学堂,便呆坐书房发愣,忘记喝水,忘记饥肠辘辘,只瞧着窗外晚霞越铺越远……思绪亦不知铺陈到何年月去了,直到清儿打猎回来,开门声将他惊醒,他便又瞧着清儿,瞧她忙碌于菜畦和院子里,一刻不曾停歇。瞧着瞧着,无为便觉双眼酸涩难忍,头一晕,眼前只剩漆黑一片。
清儿拎着一壶方烧好的茶水进来,但见无为低头捂着双目,脸色难看得紧,吓得她立时放下茶壶,过来查看:“师父,您怎么了?”
“无妨。”无为推开清儿,睁开混沌的双眼,不曾想两行浊泪顺着眼角淌下来,亦不知是方才揉搓所致,还是他看远山看得太久。
清儿不禁一愣:“师父……”
“你坐下,为师有事与你说。”无为扯住衣袖将浊泪抹了,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茶,慢慢吹凉才入口,亦趁这空当平复好心情。
师父今日着实反常,清儿有些不解,更多确是担心,她见无为茶碗空了,又起身将茶碗倒满,轻声唤他:“师父……”
无为抬起头,笑颜温慈地看着清儿,微叹口气:“你走吧,去济城寻童岄。”
清儿提着茶壶的手陡然一颤,险些将茶水洒了。她不解又倔强地看着无为,立时蹙起眉头:“我不走。”
无为看她如此反应,但觉心里暖,却又好笑。旋即正色道:“趁你还知道他在哪里,去寻他吧,莫等了无音讯可寻,悔之晚矣!”
清儿一惊!
“夫妻在一起才是夫妻,若长久分离,哪怕只有夫妻之名,却也无缘无份了!”
清儿愈加震惊:“师父,您……”
无为摇摇头,硬挤出一丝苦笑,正色问她:“你可知那些年,为师为何带着你走遍西越?”
清儿咬了咬嘴唇,试探道:“躲……躲灾。”
“哈哈,哈哈……”无为苦笑不止,聪慧如清儿原来早已勘破他囧境!还好,还好她只说对一半!
“为师是在寻人,即寻人却又不敢太过张扬!”
寻人?清儿心中闪过一丝犹疑,许多蛛丝马迹都串连在一起。师父心中藏着太多事情,而师父身上又太多秘密让她不得不猜,若从未见过师父所写札记,便只当他是个远离世事,淡泊名利的山野闲人。因而见过他一刀刀刻下的札记,其笔述虽极力克制,仍不像述他人之事,倒像……像是久远的回忆!而回忆也好,故事也罢,无为或并不是无为……
无为勘破清儿心思,无奈问道:“你心中即疑,可也真沉得住气!”他心情本沉重,彼时却被清儿搜肠刮肚的面色逗笑,可谓哭笑不得。
“莫猜了!”无为摇摇头,看向墙上挂着的那把上好桐木琴,“我在寻你师母,我的发妻,她叫……”
无为微微发愣,难不成十年又十年,人老记不清当年伊人模样,却连她的名字也忘个干净?
“她叫隽娘。”无为斩钉截铁,露出一抹极难察觉的笑来,“是,她叫隽娘,是我的发妻。”
清儿顺着无为目光看向那把琴,陡然又是一惊!
“当年我年少,志大才高,不甘萎顿村子种田播谷,只想出去搏一番大业。”无为叹口气,“她懂我才,知我心,便也放我出去……那时我们亦是新婚!我以五年为限,不管五年如何,我都会回去与她厮守,自此放羊也好,种田也罢!”
“只是我未曾料到……我这一走,便走了许多年,当我心急如焚赶回家中,却见残垣灰烬和遍地干尸!”无为说起这些,仿若将自己结痂的伤口生生撕掉,虽在极力克制,嘴角仍是在发抖。他想喝口茶水,不曾想滑脱了手,茶水都撒在竹简上。
“师父……”清儿忙上前将茶碗拾起,重新为他倒好。
无为却并未接那茶碗,接着悠悠说道:“整个村子都被屠尽,家里茅屋被大火燃尽。我差不多掘地三尺,只找到父母牌位。而她,生不见人,死……死不见尸。”
“当时我万念俱灰,若不是发现躺在草稞里嘤嘤哭泣的你,我可能也活不到现在……”无为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隐隐,“我寻了她半生,遗憾半生!兵荒马乱,世道如此,斯人不会一直在原地等你。趁还知道他下落,去寻他吧!莫要同为师一样,悔之晚矣,抱憾终身!”
“可是师父……”清儿胡乱抹了把泪,“为人子,我怎能留您一人在鹿璃山?”
“清儿。”无为打断清儿,语重心长道,“为师活到如今,半截身子已入土。这一生活得够了,见的够了,经历亦够了,纵使,纵使现在便死了,或还能在下面寻到你师母。”
“而你不一样,你和童岄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之人,只要你们好,那我今生悔憾还可少上一件。”无为看着泪眼朦胧的清儿,郑重问她,“你可懂?”
清儿点点头,又摇头,眼泪啪嗒啪嗒跌下来,她跪在无为身前,伏着他的腿啜泣。无为伸出如枯藤的一只手,手背上脉络清晰,重重拍了拍清儿肩膀,“放心吧,我还有稽儿他们,你当该放心!”
“还有……”无为严肃问她,“你可知为师为何把你同男子一般教导?若你只在鹿璃山打一辈子猎,一辈子浣衣庖厨,又为何要读这些书?为何学武?为何习兵法?”
清儿慢慢抬头,看着无为满目震惊!
“鹿璃山不是你待的地方!”无为浅笑,“走吧,童岄在哪,你应在哪。为师能教你的,都教过了,以后万事也只能靠你自己了。”
无为顿了顿,望着清儿眼睛问她:“你怕吗?”
清儿重重给无为磕下一个头,旋即直起身子,摇摇头:“清儿不怕。”
“好……”无为浑浊的双眼有了一丝光亮,低声自语,“如此,为师也再无甚可怕的了!出去后莫提为师名讳,莫提为师下落,为师即誓死不出鹿璃山,便是不想跟外面的人有任何瓜葛。”
“你可明白?”无为严肃的目光射向清儿。
清儿重重点下头去:“清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