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十六年。殿试。
我躲在大昭殿暖阁的层层帷幕后,偷偷打量着参加殿试的三个青年才俊。
只一眼,便从此坠入相思苦海,再无法自拔。
一夜辗转难眠。
次日早上请安时,便拐弯抹角地暗示父皇,我已到及笄之年。
父皇君临天下多年,我这点小心思哪能逃过他的法眼。
他捋须含笑道,安乐啊,你瞧上哪家的公子了?尽管说来。父皇替你做主。
本届探花郎。我回道。
哦,吴子仪啊?朕的女儿眼光不错嘛。朕择日便为你赐婚,安乐,你看如何?父皇笑。
我娇羞地谢过父皇,跑回了寝殿,满心欢喜地等着与意中人喜结连理的那一天。
谁知过了没几天,父皇却召我至大昭殿,为难地说我被拒婚了!
他为何拒婚?父皇,我可是当朝公主啊,难道还配不上他?我跺着脚问。
父皇安慰我,胡说!朕的安乐是大梁第一美人,又贵为公主,如何就配不上他了?只是,这吴子仪他志存高远啊。
我瞬间了然。
我朝驸马只可与公主共享富贵,却无缘问政朝堂。
吴子仪为了当官,竟然发誓终身不娶!也是个狠人啊。
难道,我安乐便肯轻易认输了?
从此,我的住所就跟着吴子仪不停地更换。不管他的府邸在何处,我都会出现在他隔壁或对面。
于是,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皇帝最疼爱的女儿、大梁第一美人安乐公主满世界追着人家吴大人跑,不惧流言,不畏非议。
一来二去的,最后竟演化出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公主与探花郎两情相悦,无奈探花郎为了以平生所学报效朝廷,只得忍痛割爱,谢绝皇帝赐婚。从此,眼中却再容不下旁的女子。
而安乐公主,虽贵为金枝玉叶,却深情如许,既未为了一己私欲以势压人逼迫探花郎,也未就此放弃心中挚爱。红尘万里,永远追随。
不知吴子仪听了作何感想。我只觉得有些好笑。
那天,我又在府外与他巧遇。
那是我初识他的第三年。
无数次的邂逅,他总是目不斜视地大步而去。这次,不知为何,却终于慢下了步伐,回头朝我这边瞧了一眼。
本公主蒙着面纱、戴着帷帽,从头到脚全副武装,他哪里有机会得见真容?
我昂首挺胸地从他身边走过,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背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听声音,他是回了府。
我不禁有些失落。
这么多年,这样的坚持,就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可这姓吴的竟依然不为所动。
这期间,父皇曾不止一次劝说我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问我,安乐,你放着大梁那么多好儿郎看都不看一眼,偏要跟一个眼里心里都没你的男人较劲儿。值吗?
我就回他一个字:值!
真的,如果说最初我的确是有赌气的成分在,但到了后来,我是真的爱上了吴子仪。几天看不见,我心里就空落落的,像少了些什么。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去了。
大梁的天子从父皇变成了大皇兄,年号也早从明德换成了宣化。
而我,从青丝到白头。由一个青春美少女变成了一个白发小老太。
其实,皇兄继位之后,曾一度想要修改律令,允许大梁驸马在朝为官。那样的话,看那吴子仪到时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谢了他的好意。
吴子仪有他的追求,我也有我的骄傲。
那段日子,我一连五六天都没见着吴子仪。
自从年岁大了,我也不是每日都出门了。只是隔那么一两天就到门口溜达一圈儿,顺便偶遇一下姓吴的。
正想打发侍卫出去打探打探,忽听侍女来报:“公主,丞相府有请!”
我愣了许久,吩咐她们帮我仔细梳妆。
想不到第一次以宾主身份正式相见,他竟已病入膏肓。
他努力挣眼看着我,气若游丝地问:“公主,这一生,你可有悔?”
我摇头道:“安乐此生无悔。大人呢?此生可有憾?”
吴子仪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努力睁开一条缝看着我:“若有来生,定……定不负卿。”
我笑起来。笑着笑着忍不住就开始落泪。
“一朝相识百相思,半生纠缠半生痴。
寸寸相思寸寸苦,回首已非少年时。
一朝相识百相思,百日相思无人知。
相思从来心中事,哪敢与人话情痴。
……”
我看着病榻上的他低吟着,只觉得这一生似已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