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冷饮,望着窗外发怔。
坐在对面的同事手撑着下巴,自顾自地倾诉心事。她通常以“我真受不了他”开头,以“不过他整体来说还可以”结尾。
我已经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因为我看到了宗煜。
他半年没回家了。
我打了无数个电话,传来的永远是机械的电子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现在,他就站在街对面,微微低头。身前站着一个花裙子姑娘,身材娇小,正踮起脚尖喝他手里的奶茶。
店里的音乐无比应景:“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看到你们有多甜蜜……”
我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的无名指,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圈凹陷的痕迹。
戒指没了。
大半夜两个人吵红了眼,谁也不肯服软。我们都太懂如何让对方痛苦,伤人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他摔门而去,我负气摘下戒指,扔出窗外。
二十三楼,没有声音,没有影子,戒指和黑夜融为一体。
那一刻,我的婚姻似乎也死了。
街上人潮涌动,宗煜和花裙子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说,我离婚是不是比较好?”我放下手中的冷饮,打断了同事的絮叨。
她张开的嘴甚至还没来得及合上,眼神惊异地看着我,眼珠子一动不动,让我很不舒服。
像看怪物。
下午,我接到了弟弟的电话,他埋怨我好久都不回家,父母担心得要命。
我心里发虚,满口答应下班后就过去。挂电话时,弟弟的语气突然变得犹疑:“姐,姐夫……”
我长叹一口气:“我俩之间出了问题,可能得离婚。你先帮我瞒着,别告诉咱爸妈。”
话音刚落,弟弟急促地喊了一声“姐”,那声音透过话筒,含着怪异的悲切。
挂了电话后,我毫无来由地疲惫。呆坐了一下午,脑子里乱哄哄的,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直到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向六点,手里的工作没半点进展。
下班后,办公室的空气热络了许多。
同事已经挎着包站起身来,我边收起资料边示意她:“等下我,一起走吧。”
她住我隔壁小区,离得近,两个人经常一起上下班,没少分享八卦,算是半个朋友。
但这次她似乎极不情愿,脸上挂着勉强的笑,连连摆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踩着高跟鞋,她头也不回,几乎是落荒而逃,好似背后追着什么洪水猛兽。
她的疏远让我难受。
是午饭时她分享心事,我表现得不够义愤填膺,还是我坦白离婚的念头,吓到了她。
直到家楼下,我仍没想明白。
停车时,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过来。
我不耐烦地按掉,随即电话铃声又阴魂不散地响起。
无奈之下,我接通电话。对方自称是市医院的李医生,问我什么时候有空。
我心里不舒服,说话也不客气:“我有病啊,没事去医院干嘛?”
对方倒也不生气,说了一句“打扰了”就挂了电话。
夜间的风带着寒意袭来,我裹紧风衣,跑几步进了电梯。
一个阿姨抱着小孙子刚进电梯,一抬头看到我,脸上的笑意淡了。
按了23楼,我垂手站着,百无聊赖。旁边阿姨有意无意地打量,让我浑身不自在。
所幸红色数字很快跳到了23,“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我如释重负,率先走出电梯,身后她的叹息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唉,可惜了。”
我转头,她抱着孙子进了家门。
我心里直打鼓。难道,离婚的事已经传开了?
站在门口,我掏出钥匙,钥匙在锁孔里缓慢转动。我的心也跟着拧成一团。
只是一瞬间,我突然莫名生出了隐秘的希冀。那希冀来得过于强烈,裹挟着心底难以言说的私欲,折磨得我喉咙发紧。
“咔嚓”一声,门开了。
客厅的光从门缝里挤出来,在我脚边铺了一道金色的线。
宗煜果真回家了。
欢喜霎那间淹没了我,我猛得冲进去,客厅乍亮的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宗煜不在客厅。我本想故作矜持,然而心底沸腾的喜悦催促着我,怂恿着我,引诱着我。
我想他,疯了一样想他。
“宗煜,宗煜”我完全忘了白天的决心,雀跃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冲进卧室,我又推开卫生间,出了厨房,奔向阳台。
空的,都是空的。没有,什么都没有。
失落像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我。我两眼放空,游魂一样在家里游荡,找寻他的痕迹。
他回来了,却不肯停留半分。他走了,什么也不要。
包括我。
茶几上他爱看的书还翻在13页,游戏手柄斜靠在沙发旁,书架上满满地摆放着他收集的影碟,他捏得丑丑的手办,仍歪在床头柜上,衣柜靠右侧整齐地叠放着他黑白灰的衣服。
我关上柜门,一件裙子滑了出来,落在脚边。花色,款式,让人心惊得熟悉。
我头皮发麻,不敢动。
眼前浮现出仰脸喝宗煜奶茶的姑娘,那随风摇曳的裙子,和眼前皱成一团的裙子严丝合缝地重合。
捡起裙子,我套在自己身上,意外得合适。那个姑娘的花裙子直在眼前晃,我忍不住捂住额头,头疼得厉害。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门铃声,一声比一声急促,隐约夹杂着喊叫。
我只得去开门。门外是一个神色慌张的陌生男子,没等我开口,他径自闯了进来。
我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他们依次坐在沙发上,齐刷刷看向我。
我茫然问:“你们找谁?”
这一问,沙发上的三人面面相觑。
坐在中间的中年妇女猛得朝我扑过来,要抓我的手。我尖叫着后退,身后置物架上的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板上。
回头一看,我和宗煜的合照相框碎了,裂痕像蜘蛛网般四散开,他的脸被分割成无数块细小的碎片。
旁边依偎着一个娇小的花裙子姑娘,竟是我的脸。
三个人齐齐扑了过来。我大叫:“宗煜,宗煜。”
他们将我扑倒在地,困住我的胳膊,我认命地闭眼,仍喊着宗煜的名字,泪流不止。
那中年妇女抚摸着我的脸,小声叫我“瑶瑶。”
我睁开眼,中年男子蹲下身子,眼神悲切地抓着我的手,一句“闺女啊”,哽咽地再说不出一句话。
“姐”“瑶瑶”“闺女”,他们的声音像山崖上的回音般回荡,又叠在一起,逐渐熟悉。
对着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我叫出了声:“妈。”
我想起来了。
那天在气头上,我扔了戒指。宗煜气得几天没回家,队里出任务,他跟着去了。灭火任务结束,他没回来。
宗煜的葬礼在去年冬天,人很多,很乱,我梦游似地接受了许多人热切的安慰,旁观了许多眼泪,却始终游离在真实的痛感之外。
葬礼后,我拒绝了父母陪同的建议。独自回家。整整一周,睡了吃,吃了睡。醒了就给宗煜打电话,等他回家。
客厅的灯白天黑夜亮着,我整夜失眠,不愿别人来看我,他们会弄乱宗煜的东西。
父母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姓李。她拿出一张黑白遗照,告诉我那是宗煜。只去了一次,我砸了她的录音笔。
我开始频繁地看到宗煜,他总和一个花裙子姑娘在一起。有时手牵手散步,有时肩并肩拍照,笑得很开怀。
我靠虚假活着,甚至骗过了自己。宗煜有了花裙子姑娘,他健康而朝气地活着,只是不再属于我。
现在,照片碎了一地,虚幻的梦也醒了。
花裙子姑娘是我,喝奶茶的是我,和他散步、拍照的都是我。
我的爱死了,我却还要在这荒凉世间踽踽独行。
悲哀和痛苦撕扯着我的灵魂,我一遍遍念着宗煜的名字,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