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小时,我看到老妈拎着个袋子进来了。她也看到我,便开始不停数落:“你这小畜生,我说什么话都不听,叫你别来!”一边把袋子递给我,说:“里面是带来的饭菜,一边去吃。”
我一手接过来,突然想到读初二的时候,每天中午老妈送热菜热饭到学校给我吃,因为之前得了胃出血,出院以后老妈担心学校的饭菜太硬,每天一到中午休息时间,就骑着破自行车赶过来送饭。这个情景过了那么多年了,几乎已经要丢弃在记忆的最深处,突然就这么从我脑子里面清晰的冒出来,让我无法再和老妈争执,我安静地端着饭盒到一旁吃起来。
我肚子是真的饿了,也或许是昨晚和高妹的两炮伤了元气,一大盒白米饭就着几块红烧肉被我呼啦呼啦三两下就倒进肚子,完了又在热水处倒了大半碗热开水,吹了吹也一饮而尽,然后整个人觉得暖和了,有力气了。
我把饭碗装回袋子里面,走回到病房,交给老妈。老妈正和奶奶说话,我听着听着却越来越不是滋味。老妈就站在奶奶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瘦小的老人,说:“你这个老太啊,以前就让你别乱吃东西不听,坏的馊的都不肯扔,一碗咸菜吃几个月,力气大的还和我吵架,看,这下生病了吧,划算伐?”
平心而论,母亲说的是事实,但是真有必要现在说这些吗?奶奶的眼神空洞,眉头间的皱纹挤压的更密、更深,眼眶里面有浑浊的液体,像是眼屎,也像是混合着眼屎的泪水,泪水既不晶莹也不剔透,让人看了心酸。
我拉拉母亲的衣角,想让她闭嘴,我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母亲,渴望她能把那锋利如刀子般的嘴巴闭拢。母亲似乎讲的正起劲,哪理会我的暗示,又说:“老太你自己看,现在来不及了吧,肚子上要开…..”我狂怒了,大声地吼叫:“你不要说了,你要她现在就死吗!”
声音大的可怕,母亲被我如此响亮的声音所惊到,我拉着她走到病房外的走廊。 “姆妈,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奶奶才刚稳定下来”,我把音量尽量降低,却实在忍不住哽咽的情绪,声音断断续续。母亲倔强地说:“她该吸取教训,难道你忘了她身体好的时候怎么蛮横吗,怎么和我吵架不听我劝把我臭骂吗?你这小畜生知道我为了这个老太流过多少眼泪吗?”
我陷入沉思,老妈说的,有些我是知道并且亲历的,而且基本都是事实。
奶奶很小的时候从苏北泰州老家逃难到上海,三十六岁的时候死了老公,独自带大四个儿子。她性格倔强,过惯了清贫的苦日子,日本人的飞机大炮、解放前的流离颠簸、解放后的三年自然灾害等等,各种压迫和现实,造就了她坚毅好斗的脾性。当她身体健康的时候,也就是前几十年,婆媳间经常为了一点小事而争吵。
在我,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印象里,双方互有对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发誓不再叫她“妈”,而以“老太婆”相称,就这么相处了几十年。这是上一代的纠葛,此时此刻却让我发狂的想要放声大叫!母亲说着说着,竟然也哽咽了,几乎也要哭了。
母亲拎着袋子回去了,嘴巴依然不停,控诉着曾经受过的委屈,我看着母亲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医院的走廊另一端,突然觉得她好可怜,这究竟是谁的错,我找不到答案。回到病房,我看着奶奶,奶奶仿佛突然有了力气,甩甩手敲打自己的身体,喃喃地说:“老天为什么不收我,为什么不收我!”
我紧紧握住奶奶的枯瘪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劝慰她,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希望就这样一直到永远。奶奶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不再敲打自己干瘦的躯体,时而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四周的墙壁,时而闭着眼睛陷入沉迷。
我一直陪着奶奶,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我俩之间话虽然不多,但却让我感觉很宁静,宁静的仿佛成为一个孩童,依旧需要她的庇护,一如我小时候,在她带我的那段时间,当她忙着做事,而我在一旁玩耍跌倒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伸出这双手把我扶起来。
我喜欢这种感觉,我和奶奶之间的联系,不需要通过言语诉说或其他的渠道,只需要双手肌肤接触,便能体会到那无穷无尽连绵不绝的交流,但是我却又害怕,害怕这唯一的联系方式,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失殆尽,永远成为回忆,而回忆只是虚像,它无法触摸无法掌握,只会让我感觉到痛苦,绝望的痛苦。
就这样一直到下午五点多,二叔过来接班了,此时奶奶刚沉沉的睡过去了,正打着粗粗的鼾,我轻轻的松开握着的她的手,却发现拽的比我想象的要更紧。我慢慢的,一个一个掰开她鸡爪般的手指,勉强从空隙中缓缓抽出来,她没有醒过来,手指还是弯曲着,保持着紧握的姿势,我是多么的残忍。
我和二叔打了个招呼,离开了医院。医院门口有个车站,一辆公交只要几站就能回到母亲家,我思索了片刻,还是选择回租住屋,我一时三刻还无法去面对母亲,一想到她临走时掉下的眼泪,我不知所措,我只能选择逃避。
一路上我浑浑噩噩,快要到家的时候,接到了老爸的电话,我说:“我已经回去了。”老爸生气地说:“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下,你妈做了许多菜等你回来吃晚饭。”我说:“不去了,你们自己吃吧。”隐约听见母亲竭斯底里的喊声:“让这畜生回去,有本事永远不要回来。”
每一个字我都听的清清楚楚,我的心生生地疼,把电话挂断,默默的回到孤独的小屋。肚子饿了,我冲了一包泡面,开水却是隔夜的,面条生硬的根本没有泡开,我却毫不在意,只管往肚子里面倒,吃完把碗往床头一放,斜靠在床背上看着窗外挂在天上的月亮,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
当我重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睡意突然全无的我,感觉身上有点冷飕飕,到了卫生间冲了个凉,倒了杯牛奶,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看开心网,发现有个人要加我为好友。我点击资料,看见一张明明很熟悉却又记忆模糊的头像,我能肯定绝不是技校时候的同学,她的名字写着苗,我终于想起来,是初中时候的同学,一个叫苗的女孩,当时还是唯一一个聊得很好的女性好朋友,只是多年不见,印象中只记得她有张圆圆的脸蛋,高中后考大学去了外地,怎么她突然加我好友了呢?
我点击她加为好友,惊讶地发现那么晚了她还在线,试着给她打了个招呼,果然才不一会,她就回了消息。我说:“好多年了呀,怎么突然想起了我。”苗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示意电话里面聊。我拨通了电话,电话另一头是一个已经陌生的女子声音,很温暖的音质,问:“朱伟峰,是你吗?”
我说:“是呀,你好,苗。”苗也说:“你好,好久没联系了。”我有点惆怅,应道:“是啊,好些年了。”苗说:“初中毕业以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后来保持笔友关系两年多,再后来你也没回信了。”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是我先没回,当初在技校读书的时候,每个月总要和她通几次书信,说白了,有个女孩子经常给男孩子寄信到学校,每次去门房间取信的时候,在同学圈里都是件无比荣耀长脸的事情,我莫名其妙的坚持了两年,直到有了胖B,我自己停止了回信,然后就一直到现在,我几乎忘记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朋友了。
苗说:“你把老朋友忘了,我可没有忘。”我连声道歉,问:“你现在住哪呀,在哪高就?”苗说:“我回上海了,刚研究生毕业出来。”我心里一凉,研究生都出来了,让我这个技校生情何以堪,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苗又说:“我现在住在浦东,和朋友筹备开个私人心理诊所,月底开业,目前还算属于失业人员哦。”我说:“你这玩笑开大了,心理咨询师,在欧美可是大大的吃香,赚钱能力仅次于牙医了。”
苗笑了,声音甜美。我们聊了许久,许多记忆慢慢的恢复起来。在电话结束相互道别的时候,苗突然说了一句:“我能感觉你心情不太好,心事很重的样子。”我说:“你厉害的,果然是心理学专家。”苗突然说:“等诊所开了,你过来,做我第一个客人,免费。”
我挂断了电话。我觉得好笑,我怎么可能去看心理医生?我能吃能睡,白天有劲道,晚上能飞机,早上还有晨勃,我怎么可能需要这些骗术?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发现,我虽然不是完全不善交谈的人,但是藏在内心深处的许多想法、念头、往事等等,从来没有交心的告诉过别人。
我貌似有许多朋友,但真正的我,在我形成独立价值观后,从来没有向谁吐露过半个字的内心真实想法,我固执地把它们深深的埋藏在心里头,永远不让它们出头而暴露在阳光下。这经常让我很痛苦,但是痛苦之余又觉得很刺激,因为我觉得还能掌控住自己,我还是自己的舵手。
尽管这种副作用也很大,常常向我侵袭,譬如偏头痛、譬如失眠、譬如莫名其妙的拉肚子。在这个夜晚,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脑子胡思乱想不得安宁,想到和苗曾经一起度过的初中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