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节课批改作业，伍超冉交来的本子算上封面封底仅有四页纸，也就是里面只有可怜的两页。
虽然两页纸都写得满满当当的，除了该有的空格，就没有留白的部分了。
但是，没有一个字是属于昨天或者前天或者大前天的作业。
李芳心里生着闷气，也越发感到自己的无力和无助——一方面，李芳从心底不愿意他因为没有做作业缺课，因此，从没让他在课堂上补作业；另一方面，他一离开学校一点作业都不做，学习效果和学习能力只会越来越倒退。
因此，李芳总是让他花时间和精力补做，希望他能能掌握和巩固所学知识。
可是，李芳又发自心底地同情他——在学校补作业，会让他失去了多少休息和玩耍的时间和机会啊。
同学们在休息，在快乐玩耍，他呢，在补做昨天或者前天，或者更早的作业！
那种景象，李芳想想都觉得难受，虽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是为了伍超冉能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弥补一点点他没有掌握然而却必须掌握知识的漏洞。
李芳越发觉得自己的善良使伍超冉的学习习惯越来越差。
李芳想，假如自己能狠下心，他没有完成作业那天，找个地方让他补做，同时以禁止他听课作为惩戒，或者以停课作为惩戒，没有完成作业不准来上学，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来。
会不会有一点效果呢？
李芳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 ：不一定。
不仅不一定出效果，还可能出反效果。
李芳想，一旦采取这种行动逼迫伍超冉养成完成作业的习惯，会不会让他觉得“作业可做可不做，课可上可不上”，哪个老师逼得紧，能逼到我做作业，我就做，逼不到我，我就自由放飞自我。
这样一来，伍超冉的学习会更加被动。
李芳并不想把责任全部推卸到伍超冉的“懒”和他家长的“不负责”上，李芳觉得自己的教育方式和方法肯定是有问题的，尤其是对于伍超冉这种学生，因为自己的方式方法有问题，才导致他回到家后一点作业都不写。
问题出在哪呢？
需要好好探究。如果能破解伍超冉不做作业的关键原因，使用正确的方法解决，以后，遇到这一类学生，都可以用此方法应对，多好啊！
获得答案的最大难点是：每次问他为什么不做作业，他的回答都是微垂着眼皮，眼睛看向地面，一声不吭。
每一次的沟通都被被伍超冉主动关闭的视觉和听觉掐死，李芳完全得不到任何有效的回答。
现在，看到伍超冉仅有两页纸的“本子”，李芳非常沮丧，不管沮丧到什么程度，她还想要奋力一搏，专注这一个教育契机，让自己好好努力一把，看看能不能起点儿作用。
她把伍超冉的本子放到一边。
做早操前，李芳巡视队列，到伍超冉面前，李芳虽然心知肚明他的作业情况，但是，还是忍不住又重复以前一直问他的问题：“伍超冉，昨天的作业做了吗？
“做了啊。”
“做完了吗？”
“做完了。”
“交了吗？”
“交了啊。”
2
李芳无法从他波澜不惊的面容看出他的心里变化，也判断不出为什么他能把没做作业说成有做，而且那么肯定，甚至信誓旦旦看不到一丁点儿的愧疚和不安。
李芳不想和他纠缠、争辩，虽然她手上早就已经有了证据。
她要在全班展示，让他在同学面前丢丢脸，看能不能促使他改正坏习惯，即使改正一点点，即使他今后能做部分作业，也能让李芳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语文课，李芳抽出了几分钟，用实物投影投出了伍超冉本子仅有的两页纸，四个版面的内容。
全班哗然。
“写的是什么鬼？”
“只有两页？”
“一本本子只有两页纸？”
“这样子，都能交给老师？”
“这做的是什么作业？”
……
李芳又举起本子，拿住封底页抖了抖，只有四张纸页的本子呈扇形张开，显现在全班学生面前。
学生的哄笑声更响了。
“这也叫本子！”“交的是什么？”……
他们纷纷看向伍超冉，顾华更加明显，整个人转向后面，趴在司徒睿的桌子上，看着伍超冉。伍超冉坐在司徒睿后面。
伍超冉没有任何表情，还是像平常一样，缩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垂着眼睛看着桌子，似乎把自己笼在了一个透明的罩子里，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同学的话语和表现完全被他隔开了，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李芳让全班学生安静下来，没有做任何评论，只是轻轻地说：“伍超冉，抓紧时间把作业补回来啊。”
伍超冉看了李芳一眼，点了点头。
李芳内心长长叹了一声：哎！
再次觉得无力！
不仅语文作业如此，数学、英语，任何科目，只要是家庭作业，伍超冉就没有做，没有交。
任教英语的黄梅虹老师也抓住任何一点她能抓住的时间让伍超冉补做作业，特别担心他英语单词、语法掌握不了，会影响他以后的学习——不管怎么说，小学阶段的任何一点儿学科知识，都是以后学习的基础，尤其是字词句段的掌握。
俗话说，万丈高楼平地起。
人们眼中看见的万丈高楼，如果对应学业上的大学阶段的话，小学阶段不正对应平于地面的基础吗？
数学张春玉老师总在课堂上苦口婆心地和伍超冉摆事实、讲道理：“伍超冉，其实你是很聪明的一个同学，可惜，你就是不愿意做作业！”
“我是很看好你的。你看，你上课认真听讲，总能举手发言，回答的问题总是很正确。”
“每天能改到你的作业，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如果你上课总是这么认真听讲，课后又能完成作业的话，你的成绩肯定很优秀，能在班级名列前茅。”
“你试一试完成作业，好不好？”张春玉老师双手撑在伍超冉的桌子旁边，看着伍超冉的眼睛，笑眯眯地认真地说。
“嗯！”伍超冉也看着张春玉，也认真地回答，点了点头。
“听到你的肯定的回答，我很高兴。希望明天能见到你的作业哦。”张老师声音高亢起来，“只要你能交作业，老师相信你会是最棒的。”
3
无论老师们怎么表扬，怎样激励，怎么批评，怎样指责，伍超冉的改变都几乎为零，他总是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想做作业那天，会做一点儿，也能交给老师，让老师们高兴高兴。当他不想做那天，他会一个字都不写，不过老师们怎样处理，他能把他们的表现完全隔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作为他的老师和同学，虽然相处日久，依然完全看不出他内心是否有触动，是否起了一点点波澜。
临近退休的张春玉老师看到伍超冉的状况，异常担忧，担忧之余，对着在她面前补做作业的伍超冉暴跳如雷：“明天叫你爸爸来学校，我一定要见到你爸爸！”
伍超冉低着头，没有表情，也没有言语。
“老师，他爸爸不会来的。我们都没见过他爸爸来过。”同学说。
相处四年，没有见过他爸爸，这，在学生们看来，是非常奇怪的。
“不行！如果你爸爸明天不能到学校来见老师，你明天也不要来上学了！”张春玉老师生气得有些蛮不讲理，“你是他儿子，他生出你来，怎么能不管你呢？”
伍超冉还是低着头，脸上没有一点悲伤，也没有愤怒，也没有无奈。嘴唇也没有蠕动分毫，并没有私下里表达任何意见或者看法。
“我再说一遍，你听清楚啊！如果你爸爸明天不能来学校见我，你也不要来！”张春玉老师吼道，“回你座位去，好好学习，好好听课！”
伍超冉回了座位，身子前俯，头枕着交叠的双手，一声不出。
周围经过的同学报以同情的目光。
“阿超，今天跟你爸爸说，明天老师一定要见到他，他会来的，你不要担心啊。”顾华安慰道。
“告诉你奶奶，叫你奶奶帮你说说。”黄皓杨出了一个好主意。
伍超冉抬起了头，对围着安慰他，给他出主意的同学苦着脸笑了笑。
他能让他爸爸到学校来吗？
第二天一大早，李芳在教室学生组织早读，教室外面传来一阵阵谈话声。
李芳探头出教室一看，在教室门口侧前方，张春玉老师面前，呈扇形站着伍超冉、伍超冉奶奶和一个头发油黑发亮，梳着分头，穿着黑色T恤短袖，蓝色牛仔裤，棕色塑料拖鞋的矮小个子中年男子。
李芳走出了教室，参加到圈子里面，和张春玉老师点了点头，看着伍超冉奶奶说：“伍超冉奶奶，你好。这位是？”
“老师，我是伍超冉爸爸。”小个子男人挤出了一丝微笑，笑容极其僵硬，勉强。
“你好，伍超冉爸爸。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李芳说。
担任伍超冉班主任两三年时间了，虽然曾多次表示必须见家长，每次见到的家长都是伍超冉奶奶，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爸爸呢！
李芳内心感慨：还是自己的魄力不够，狠劲不够啊！
看看人家张春玉老师，一出马，一发怒，就把伍超冉爸爸给召唤过来了。
到过招呼，李芳点头向张春玉老师示意，让她接着讲。
“你看，你是伍超冉的爸爸，既然你是孩子的爸爸，就要负起爸爸的责任，就要管孩子！我们有问过伍超冉，他说你什么都不管他。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张春玉老师责备。
4
“老师，我没有不管他，我是管不了他。”伍超冉爸爸一会儿看一眼张老师，一会儿看一眼李芳，似乎很有道理地说。
“什么？”张春玉老师和李芳听到伍超冉爸爸的话都觉得奇怪，他这话和伍超冉平时告诉她们的差距太大。
平时，伍超冉，包括顾华，包括所有和伍超冉有近距离接触的学生都说“他爸爸不管他的”，而现在，他爸爸说“有管他”，只不过是“管不了”，所以管和不管，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听到两位老师奇怪的表情和问话，伍超冉爸爸像找到了疏泄心中愤懑情感的对象一样，说道：“只要我管他，他奶奶，就是我妈，就会出来说我管得不对。我叫他放学回家就要做作业，我妈就说让他玩一玩，先吃点东西。我让他好好吃饭，我妈就说他不吃，是我们做的饭菜不合他的胃口，晚上会带他去外面吃。他经常晚上11点多说肚子饿，我妈就带他出去吃宵夜，经常吃到12点多回家。”伍超冉爸爸越说越激动，没有理会他妈妈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更没有理会他妈妈投向他的眼光越来越愤怒，“老师，你说这样，我还怎么管。经常这样，我就不想管了，随便他们怎样就怎样算了。我没眼看了。”
听到儿子说的话，伍超冉奶奶着急了，几次想插口，可是都没有找到机会，终于等到他儿子说完了，她赶紧接上了话。不过，她说的是本地方言，也许，她也能听懂一些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吧：“哪里有经常啊，哪里有啊！孩子肚子饿，是不是也不要理他，是不是饿死他算了？”
“是啊，所以我就不管啦，让你管他，让你惯坏他，就算啦！”伍超冉爸爸使劲挥了一下手之后，把手抱在了胸前，也把广普换成了本地话，看着他妈妈说。
李芳知道，双手抱在胸前的这种姿体动作，表现了一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心理。看来，伍超冉爸爸觉得自己说的这番话，可能会受到他妈妈和伍超冉的老师们的指责。
可是，出乎他的预料，李芳和张春玉看到就要吵起来的母子俩，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呆立当场，非常愕然。
即便他们的对话换成了本地方言，在本地生活了很长时间的两个老师基本上都能听懂，知道他们争吵的内容，并不是一时一刻的问题，而是长久以来形成的迥异的教育观念。两位老师现场摇身一变，做一个判官，也不能解决问题。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在这儿吵了。”张春玉老师毕竟年长过李芳，她似听非听，当机立断，马上打断了两人的话语。
伍超冉爸爸即将吐出口的话语被硬生生掐断在他喉咙里面，不吐不快，但又不能吐，心有不甘地拉拢倾述对象，说的话又变回了广普：“老师，你说我妈这样，我还怎么管这个儿子？我管不了啊，我说要这样，我妈就要那样。她带着伍超冉去吃，去玩，伍超冉怎么会听我的呢？”
言下之意，他不可能带伍超冉到外面又吃又玩，不可能对伍超冉没有丝毫管束和节制。
5
也是，怎么可能有父母会毫无底线地满足孩子的欲望呢？
李芳的视线从伍超冉爸爸的脸上移到了他奶奶的脸上，果然，老人家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刚才说话时的理直气壮不见了，代之的是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李芳相信，伍超冉爸爸说的都是实情。
“所以，我就不想管他了。再说，我也没有时间管他，我要上班，要赚钱养活我自己，也要养活他。”伍超冉爸爸用一句总结性的话语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张春玉老师看着伍超冉爸爸，说：“伍超冉爸爸，我现在知道了你的难处，你也不容易。但是，伍超冉怎么说都是你的儿子，你有责任教育好他的。以后还是要多花些心思去教育他。在家里，对教育他这一方面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你们母子俩可以好好协商，用对孩子的成长最有益处的方法来做。”
张春玉老师又看着伍超冉奶奶，说：“奶奶，你也是，孙子的教育主要还是要交给你儿子，你不要干涉太多。”
在我们老师们的观念中，隔代教育始终不如亲代教育来得好，隔代亲，这一亲，就让祖辈丧失了严格管教的原则，极容易变成无原则无底线的溺爱，最终，得不偿失的还是孩子。
伍超冉奶奶看着张春玉老师，问道：“老师，你说什么？我不会听普通话。”
本地年长一代，特别是生活在村子里的老人家，可能以前没有强调普通话教育吧，即使有些上过学，多数人不仅不会说，甚至还不会听普通话。他们在看电视一般只能看本地台，跟人沟通只能用当地话或当地官话。
张春玉本来还想对伍超冉奶奶说些什么，可是，她不会说当地方言，只得作罢。
李芳把张春玉老师的话翻译给伍超冉奶奶听，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奶奶，你不能这样惯着伍超冉，他放学回家就要做作业，不能总让他玩；吃饭要有规律，不能让他挑吃；晚上要早点睡，不能太晚了还出去；太晚睡了，休息不好。难怪伍超冉上课经常打瞌睡，就是太晚睡觉的原因；他上课打瞌睡，听不好课，学不到知识，成绩就差了。你儿子管他的时候，你不要说那么多，让他管就好了。”
“好嘞，好嘞。老师，谢谢你们啊。你们都是好老师。”伍超冉奶奶说，“以后我会多让他爸爸管他，我少管他一点就是了。不过要让他爸爸真的去管他，不能说会管，会管，又不管。”
伍超冉奶奶也有怨言，她内心希望儿子能起到家长的作用，好好管教孙子，看来，更多时候，她儿子说了“会管”，其实仅仅停留在说的层面，基本没有实际行动。
伍超冉爸爸马上接上了话，说：“我说了会管他，就会管他。什么说管又不会管。你不要总是惯着他就好了。”
“你会管他就好。我也省心。”伍超冉奶奶说。
张春玉看看李芳，又看看伍超冉爸爸和奶奶，说：“那么，今天我们就这样吧。希望你们家长能协调好，好好管好伍超冉，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只要我们一起努力，相信伍超冉能学得很好。”
“谢谢你们到学校来，谢谢你们的配合。”李芳说，“希望我们共同努力，培养好伍超冉的学习习惯，他会很优秀的。”
“好，我会的。老师，那我们先回去了。谢谢你啊，老师，你们费心了。”母子俩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