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宜家

现在已是晚上九点,付峰背着鼓起的双肩包,垂头丧气地走在街头。

他想起自己在一个月前,坐上离家的火车只身来到这座陌生城市打拼的意气风发。他做好了吃苦受累的准备,可他绝没有想过会出现如今的一幕。

网上疯传某地长租公寓暴雷之初,他还在庆幸自己没有去那座城市工作。可现在,残酷的现实把他还未展开的未来捏得像身后背包中那唯一一块饼干一样碎。 

三天前,已经半个月没有收到长租公寓公司打款的房东终于坐不住了,勒令他离开并将房间停了水和电。可他没走,像千万个和他一样漂泊年轻人一样,开始了困兽之斗。

付峰从小便是个温和的人,也能体会房东的难处,只是自己如今的处境只能用如履薄冰来形容。带来的积蓄几乎全部用作了房租贷的首付,同时还背上了接下来11个月会纳入征信的待还款。他真的已经没有钱去租其他房子了。


一个小时前,刚加完班的付峰回到出租屋,迎接他的是房门外满地凌乱的衣服、日用品和一袋饼干。他最喜欢的那件白色衬衫也皱巴巴地躺在走廊,袖口似乎还有半个灰色的脚印。

在一片带着当地口音的威胁和呵斥声中,他鼓起最后的勇气打通报警电话希望能求得一个公道。

两位民警赶到现场也只有无奈,这已经是他们今天第六次为了这种事出警了。看上去稍微年长一些的那位民警开门见山地对付峰说,按规定房东有权收回房子,所以只能暂时请他离开。

说完他俩也紧张起来,戒备地紧盯着付峰,生怕他做出什么。毕竟就在昨天,一位崩溃的租客在门内举着水果刀对着他们,哭喊着死也不离开。

付峰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反应,他从小便是个温和的人。他没喊也没闹,沉默地点点头示意自己愿意配合。接着他蹲下把自己的物品塞进身后的背包里,连同自己仅有的自尊倔强地拾起收好。

他的物品真的少得可怜,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都是些如牙膏毛巾般的必备品。当初来这的时候他只背了身后的包,现在要走了也同样如此。该庆幸么?他扬起自嘲的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大城市的夜晚才刚刚苏醒,硕大的霓虹广告牌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商业区的高楼外墙,即使听不到看不见,付峰也能想象充斥着酒精味道的空气中的欢闹与放纵。

他当初租在这个繁华街区的目的,只是为了能随叫随到不错过任何一单生意,为此他咬咬牙也就签了那个比该市均价高20%的长租公寓。可现在的问题是,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区域,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他该如何度过今晚。

“酒店?”付峰查看银行卡和余额宝后扯了扯嘴角,“别开玩笑了。”

他又搜索了背包客爱去的价格低廉的民宿,但附近的都没有床位剩余。

“这里永远不缺人啊。”付峰想,“也可能是和我一样的笨蛋吧。”

付峰知道,再往东走约一公里就有一个地下行人通道,有不少流浪汉会挟着自己破烂的铺盖卷儿晚上在那休息,有一次陪客户应酬到凌晨两点回家路过的时候他瞧见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迅速而坚决地否定了。他不愿,不睡也不愿,宁死也不愿。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大型的IKEA四个字连通其后一座占地约五万平的钢铁巨兽映入眼帘。

付峰自然是听过宜家的,外出签单子的时候也常路过这,可他从未进去过。这家来自瑞典的家居零售霸主以物美价廉著称,可对不小心打碎同事玻璃杯赔了80元的付峰来说,物美不美不知道,价是绝对不廉的。

“不知道这的床舒不舒服?”这个问题突然蹦到了他脑子里,随即而来的是一个古怪而大胆的想法,“不然今天就睡在这吧。”

付峰从小便是个温和的人,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于是乎这突如其来要夜宿宜家的念头也吓了他自己一大跳。他应该转身离开,像往常一样,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可陡然间,愤怒和不甘像是已蓄势待发多时的潜伏者,毫无预兆地占领了他头脑中理智的高地,甚至从他死盯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大楼的双眼中满溢出来。

自己如今梦想还没起步就已胎死腹中的窘迫、像乞丐一样流浪街头还妄图保留自尊的可笑,都是拜谁所赐?万恶的资本游戏、不健全的金融制度、自己的愚蠢无能,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怨恨着怨恨着,他的周围也变得可怖起来,每座代表辉煌的大楼从窗户中淌出黑血,顺着墙体流下,浸染了整座城市的街道。

此刻,他因为无谓而变得无畏。他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知道夜宿宜家是一个开始,今夜过后会迎来一个崭新的自己。


付峰随着人群从入口进去,因为已经临近打烊里面的人并不多。没有任何顾客的区域里,有些员工已经开始了今天的收尾和清点工作。

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摆在面前,该躲在哪里才能不被人发现呢?橱柜和床底倒是有足够躲藏的空间,但在这样明晃晃的灯光下,鬼鬼祟祟躲进去必然会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

正头疼着,前方左侧走出一位清洁工打扮的阿姨。付峰转头向左看去,那里贴着卫生间的标识。他走进男厕观察着周围,镜子已被擦得锃亮,垃圾桶也全部倾倒干净,洗手池有抹布刚擦完的细碎水纹。

付峰估摸着这里不会再有人,便打算先躲在这不出去,等工作人员全部下班离开再去展示区找个舒服的大床好好休息。

他躲进一间隔间,把双肩包挂在门后,从中掏出电脑后便坐在了马桶上。今晚他本就打算在家加班准备明天给客户看的方案,先不说别的抱负,如今这境遇若是再丢了饭碗,必然会雪上加霜。

此时四周已然极其安静,笔记本键盘的敲击声显得格外突兀,他只好小心翼翼缓慢地按键,尽量不发出声音。

期间有一次脚步声已经到了卫生间门口,付峰立刻停止一切动作,屏气凝神地等着。许久也不见有人进来,过了一会脚步渐远,他便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埋头打字。

就在付峰刚写完方案时,刹那间周遭所有的灯被同时关闭。电脑本柔和的光突然刺眼起来,小小的隔间内壁上模糊地投射出他的轮廓。他知道,是时候了。

他提上包走出卫生间,小心翼翼地摸搜开来。他不敢举着手机照明,怕监控室职守的人会发现。终于,他还是凭借刚刚的记忆寻着了对的区域。这里有几十张床,他来时就见着了,只是有人在时不好意思去摸一摸。此时每经过一张床,他便会极其仔细地按压床垫并抚摸被褥,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似乎在为一场神圣的仪式选择祭坛。

终于是挑着了一张满意的,他把背包搁在床边,轻轻地把自己丢了进去。身体随着床垫上下弹了两三回,便深深陷入了柔软而舒适的被褥中。

多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一个月了,每每都是深夜带着应酬后的酒气或加班后的倦容回出租屋,然后胡乱洗漱一通便躺在已有几处弹簧翘起的席梦思上呼呼大睡,第二天一早又被闹钟粗暴地喊醒。

他嘴角勾起一个餍足的微笑,可笑着笑着却发觉有冰凉的液体流到耳廓。他翻过身把头埋进枕头,像没有庇护被抛弃的幼兽般呜咽起来。


在空荡的宜家里,被压抑的啜泣声却没有任何回响,甫一发出便消散得无影无踪。没人听见,即使有人听见也不会有人关心。

大约一刻钟后,宣泄一场的付峰平静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他想。他重新翻转过来,把手背在脑后,将要做的事在脑中梳理了一遍。

他缩进被子里挡住手机的光亮,先是上网搜索了这家店的营业时间,依着将闹铃往前调了两小时,想借卫生间的把戏故技重施地躲开工作人员再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出去。又想到明天等这开门后再去公司自己上班肯定会迟到,他便搜了一下这家店比较精致的小礼品,紧着自己还剩的钱挑了一件打算明天买来带去给几次莫名给他穿小鞋的组长。

如此一来,没钱依旧是现在最大的问题。他紧抿着嘴,复又妥协地长叹一声,继而点开微信,将一个拉黑了的联系人解封,把某家甲方公司的部分商业信息发了过去。他知道这已然是违规,情节严重的甚至可以算是违法,但他也知道这种事在他这个行业并不少见,这也不是第一个找上他的联系人,只是以前的他一直嗤之以鼻罢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安心地闭上眼,嘴唇张合无声说着:“再见,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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