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李散

1.

我听别人说过,世界是一片混沌的。

现在我开车行驶在黄昏下的高速公路,突然想起来这句话,倍感真实无比。我眼前群山静穆,仿佛落日下疲惫的战士。天空灰云笼罩,大地也变成了黑紫色,向远方眺望积雨云下的辽阔平原,果然觉得天地间混沌一片。

车里放着摇滚电台,激烈的音乐不能点燃我半分情绪,此时的我如活了五百年的老王八,除了对人间的疲倦外没有任何残念。正因为我感觉疲倦,所以我辞掉了工作,在写字间的隔层里我看到的除了表格数据外什么都没有,我像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被困在方方正正的笼子里,头顶没有天空,而是惨白的天花板和白炽灯。我不知道以后靠什么生存,我的银行账户里只有三十万,这笔钱是我用八年的时间和劳动换来的。我今年三十五岁,刚刚辞去工作,此时开车在高速公路上,我觉得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要去的地方是重庆,旁人说:“少不入川”。我知道自己已不再年少,所以当我卖掉房子后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这里。现在距离重庆只剩不远的车程,我在一个叫辽安的地方歇脚。

辽安这县城不大,零星几盏路灯外就是静默的漆黑,我走进一家汽车旅馆,里面的老板娘正在打瞌睡。

“开一间房。”我说着环顾一圈,灯罩上蚊虫乱跳,除了老收音机咝咝啦啦唱着戏外毫无生趣。老板娘眼皮都没抬,去竹编小筐里翻钥匙,懒洋洋地问我:“标间?”。“干净就行。”“二百。楼上最里面。”老板娘把钥匙甩在柜台上,继续打鼾。

踩着咯吱咯吱直响的楼梯上了楼,突然想起了李散。记得有一次春游,我们也走过这样又晃又响的楼梯,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我俩和同学走失了,只好沿着国道一直走,不知走了多远,最后天不亡我终于找到一家破旅店,花十五块钱住了一晚。当晚李散和那个夏夜一样清凉,我抱着她起不来丝毫邪念,我们聊了很多关于未来的计划,她说人活着本来就是受罪,既然如此,就要去北上广受高端的罪。我嘴上迎合心里却知道,我们注定像此时窗外的雨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因为我要留在钢城。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第二天清早醒来发现天气晴朗得过分,我身处h县,昨晚我们两个走出去十公里。

现在李散在哪儿呢?我躺在床上问自己,这间屋子的确干净,除了一张床和桌子什么都没有,我发誓,这么破的标间在钢城只能卖五十块钱。

之所以去重庆,大部分原因是我想见李散一面,其次是投奔贺艺连。我有九年没见过李散,有六年没见过贺艺连。在数不清的清晨,我常因梦见她们而失落许久。

现在,这个夜晚因为想起李散而变得十分煎熬,我从背包拿出信纸,写一封准备寄给周泰的信,字迹简短,告诉他我千里迢迢来了结心结。

2.

四川平原的天气总是易变,我刚醒来时还是浓雾弥漫,现在已经是明媚无比。信我邮走后就上了路,这辆吉普车和半箱汽油加上背包里的银行卡是我最后的财产,我走在路上,从未觉得生命如此轻盈。

大概到了下午一点,我开车下了高速,刚过收费站,贺艺连的电话就打来了。

“喂?到了吗?”贺艺连气喘吁吁地问,声音倒是一点没变。我说刚过收费站,收了我好几百大洋,实在是心疼。她哈哈一笑,说:“小土鳖,等一会儿见面姐给你报销。”

这几年贺艺连是我认识的人中发展最好的。在跟我分手后她一张机票飞到了深圳,不到一个月就抱到一个电子厂的富二代,在这富二代的引荐之下她又接触了不少人傻钱多的金主,一晚几万几万的挣,换个姿势就有千百块入账,赚钱简直不能再轻松!我一直以为她就是那个风花雪月的命,可没想到,她在深圳捞了一圈钱后转身就去重庆,摇身一变开了健身馆,当起了女老板,再也不是趴在黑貂老板身上嗲里嗲气的小狐狸了。听说重庆各大酒吧的男DJ都被她过了一遍,在川渝一带风评甚高。

在贺艺连跟我分手之前,我是银行普通的小职员,她跟我分手之后,我还是一个普通小职员,现在,我连小职员都不是,是下岗待业人员。跟她这种女强人比起来,就像癞蛤蟆把白天鹅给糟蹋了。

我说肯定找你报销,你也不差我这点破钱,不过你也犯不上这么激动吧?怎么听你紧张的上气不接下气。贺艺连噗嗤一下笑了,说沈彬你怎么还是那副叼样,总感觉自己是地球中心?姐姐我在健身,健身懂吗?我说我怎么不懂了?不就是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吗?这逗得贺艺连娇笑连连,说,还是你有趣啊,得了,晚上请你吃饭!

挂了电话,我通过后视镜看自己,心想沈彬你真下贱,为了钱去卖笑!

等我进了市区,把车寄存在车行,贺艺连之前就告诉我重庆山路十八弯,就算带着电子导航都不一定能找着路,所以她派人来接我。离老远我就看到了贺艺连派来的宾利,说句实话,跑车真好看!

开宾利的是一个油光水滑的小伙子,看起来有二十多岁,一身西装,发蜡抓的反光,一副夜总会男公关的气派。我上了车,他没给我好脸色,我觉得他应该是知道我和他老板有一腿的故事,对我这种小瘪三走了狗屎运的行为报以仇视。反正不管他怎么摆臭脸,贺艺连是我前女友,我们同居四年,她为我堕了两次胎,这是不争的事实。

当车子发动,我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坐在宾利车里,关键是,我本该如坐针毡、羞愧难当,可现在我不仅没有羞赧,反而自豪。我想起大学刚毕业的时候,站在橡树林里,我发誓要出人头地不再受冷眼欺凌,如今却迷恋钱权、红尘颠倒,再也记不清从前的模样。

3.

贺艺连见到我赶紧扑了过来,说沈彬啊沈彬,几年没见,有点显老了啊。

我也笑了,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把,说,哪能跟你比啊?我好歹能活着就不错啦。

贺艺连带我一边往健身馆里面走一边说,我告诉你,这几年可把姐姐我苦惨了,当年你说的没错,想干大事就要干大人,你看我深得其精髓,几年时间买卖就做起来,这么算你还是我成功导师呢!

我忽然之间有点错神,这句话我确实说过,在一次吵架的时候,我把桌子掀翻,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而贺艺连缩在沙发角落抽抽搭搭地小声哭泣。没过多久,我们就分手了。

如今面对这句话,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说:有这回事吗?你瞧我这记性,总是记不住东西。贺艺连听完转过头,目光死死瞪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沈彬,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是个烂人。在上学的时候,李散就说我是“没长良心”,那时我觉得冤枉,心想你一个小姑娘懂个屁?等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在爱情里女生永远比男生成熟,现在回过头来看以前的我,真对得起李散的评价。

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贺艺连一下午都没给我好脸色,虽然像我这样分手多年又攀附过来的男人以多冷的表情对待都不过分,可我心里的那点自尊和骄傲还是受不了。所以当贺艺连问我此行的目的时,我特意骗她说:我来找李散,见一面就回去。

贺艺连听完脸都紫了,骂道你放屁,你是不是被森林抛弃完回来找歪脖子树了?我告诉你沈斌,你想都别想。看贺艺连这一副要吃人的样我心里面直打鼓:我和前前女友的事跟你这前女友有半毛钱关系吗?

虽然这么想,可我还是得说:我人品你还不知道吗?忠贞不二!要不是你跟老子玩分手我能找她再续前缘?贺艺连听完气的脸成了猪肝色,一连说了好几个行,然后一指开宾利接我的司机:阿福,以后你就给他当司机!

叫阿福的人立刻蔫了,表情比吃了大便还难受。

我深知自己有罪。晚上我和贺艺连吃火锅的时候,我们聊到了大学的往事。贺艺连说我是万万没想到,周泰和你的变化有那么大!嘿,一个书呆子现在当上了银行行长秘书,另一个小混混呢?竟然搞进了文艺圈!

我看着热气腾腾下贺艺连的脸,突然想起周泰自杀的那个黄昏。

周泰的生命永远地停在2011年5月22号。我赶到出事地点的时候,一片乱石之中只剩废墟,周泰的车畸形地拧成一团,医护人员急匆匆地捡走一袋子残肢,警察很快就断案,这是一起自杀。我不明白,为什么周泰要在摄影事业的巅峰期选择开车一头撞下山崖。警方和媒体来得快去得快,太阳快坠入地底了,废墟周围空荡无比,我看着乱石中的血迹,忽然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说,沈彬啊,生死有命,凡事别强求。

4.

我入职第二年,周泰开办了第一场名为“站在五月洪流上”的个人摄影展, 在门口有一张相片,拍摄的是俯瞰夕阳中的长江大桥,底下有一句话:我们都将被卷入这个时代的洪流,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

后来我在一场酒局上,醉眼熏熏地看着桌上大肚便便的政府官员和民企老板,他们或是挑逗情妇或是口若悬河,我往窗外看去,一轮明月镶嵌在夜幕中,我毫无预兆地想起这句话,心里只觉得无比难过。

我没有把周泰的死告诉贺艺连,吃过饭她还不停地说:有机会一定让周泰来重庆办场摄影展啊。

吃完了饭,我本想和贺艺连出去走走,可她很快就钻进了自己的车,风尘四起地离开了。阿福把我送回酒店,路上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我躺在床上翻着李散的朋友圈,想要跟她聊天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些年来我在微信和她说过几次话,聊天字数还不足一篇小学生日记。明知道聊天是种折磨,但我愿在这折磨里死去活来。

李散的朋友圈文字少图片多,幸好有几张自拍,不然这些年下来我真的会忘记她的模样。朋友圈里的照片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在半夜1点多才昏昏睡着。

我在重庆住了快半个月,贺艺连并非每天都和我在一起,我无聊时就一个人到江边坐坐。此时正值五月,柳絮纷飞在宽阔的街道,长江大桥向远处无限延伸,仿佛一把利剑斩断滔滔江河,我心生孤勇,拿出手机发给李散一条微信。

“我在重庆。”

没过多久李散回复消息,只有一个问号。

我伪装出的勇敢瞬间被击穿,像一根针刺破了气球。我垂下双手,眼眉低垂,望着脚下的重庆。五月的洪流在重庆城的地表匆匆经过,只留下片片残影夹杂着柳絮随风飘舞,头顶的上空不时掠过飞机,咆哮着消失在云端,我站在这盆地中央,仰望万里之上的今日的云,想起了昨日的人。

那是多年前的夏天,大概也是五月,班级里乱哄哄的,我和李散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静静地看着少男少女们欢愉的打闹。黑板的右上角是被擦掉但留下稍许白印的“毕业”二字。我把手悄悄地探进李散的口袋里,留下一张纸条。

傍晚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校门口徘徊,校园空荡荡的,大片云朵在空中缓慢地走,没多久,李散跑到我面前,脸涨红了,胸脯上下起伏着。

她把纸条拿出来撕得粉碎,一把扔在我脸上,她强忍着哭,眼泪始终倔强着没有坠落。那一辆辆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我觉得自己也像这些铁盒子一样将驶向未名的远方。

我最后还是没勇气牵起李散的手,在那血一般的夕阳笼罩里,我逃也似的飞奔而走。

5.

接下来的数天都觉得度日如年。我来重庆的目的是寻找李散,可是现在我不仅没有找到她,反而愈发觉得自己迷失于这片钢铁丛林中。

这些日子贺艺连总是找我借酒消愁。重庆各个酒吧夜场几乎过了一遍,最开始我十分抵触,后来慢慢习惯,我想几乎一切事对人而言几乎都是如此。贺艺连总愿意在音乐最嘈杂、人群最躁动的时候狠狠咬住我的嘴,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特殊癖好。

当凌晨渐渐爬上腕表,我坐上贺艺连的车,向远处望去,重庆的楼宇在夜幕下仿佛静肃的战士,灯光辉映,长街无人,我心里灰雾弥漫,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或该何去何从。

还好我终于见到李散了。

5月21日,我像往常一样跟贺艺连在深夜游荡,我说要去江边坐坐,贺艺连就把车开到了滨江公园。我下车没走几步,就看见李散在路边摆两个纸箱卖玫瑰花。

李散瘦了,灰色牛仔外套穿在她身上显得肥大,五月的重庆夜里很凉,她抱着双肩不停地跺着脚去招呼来往的买客。

我心里升起一阵难过,最怕命运将我们变成两种人,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

幸好贺艺连没有看见李散,她径直地朝江边长椅走去,我急忙跟上,我们坐了很久,贺艺连突然说:沈彬,不打算买朵花给我吗?

这话没头没尾,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怔怔地盯着她看。我发现这些年的岁月痕迹已经悄悄爬上贺艺连的脸庞,那些细小如蛛丝的皱纹已悄然镶嵌在眼角和唇边,皮肤也黯淡下去,淡褐色的小斑在精致的妆容下依旧隐约可见,尤其是眼睛,虽明亮却掩盖不了深处经历人世沧桑的疲惫。

这时我才后知后觉,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抱怨贺艺连的出轨,却从没考虑过她这么做的原因,以及分手后她经历的苦痛。如今,她与我并肩坐在凉风习习的江边,向我要一朵花,我不该拒绝。

我挥手叫来卖花的女童,买来一朵鲜艳的玫瑰花,贺艺连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弯成了两轮新月。

下一刻,她诧异地看着我把玫瑰花的茎折断,然后被轻轻托着头,耳边的头发插上一朵鲜艳的玫瑰。

我看着她又气又羞的表情心满意足的笑了,贺艺连的脸色几经变幻,一拳砸在我肩膀。

“沈彬,你个土包子!”

贺艺连的手劲儿真重,我被锤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贺艺连看我脸色像个紫茄子,赶忙道歉:对不起,沈彬我……

她还没说完,我一把抱住她的头吻了下去。她的嘴唇又薄又凉,口红的味道又香又腻,风从背后吹来,把贺艺连的长发盖住我的脸,在一片黑暗里,我如走失在远古雨林里的探险者,一步步地向雨林更危险的深处试探。

在摸索到最黑暗最危险的地带时,我仿佛听到一声巨大的破碎脆响。我睁开眼抬头望去,李散站在贺艺连的身后,眼中含泪地望着这一切。

6.

重庆是年轻人梦想的坟墓。我忘记这句话是谁说的,也许是周泰。来到这座城市,再斗志昂扬的青年都会被侵蚀得体无完肤,因为西南内腹的独特地理位置,长江水滋润了这片平原几千年,群山佑护之下无风无雨,重庆人的血液里都有一点闲适自在的优越感,使薄情的人红尘颠倒,使多情的人爱恨泛滥。

看着李散哭着跑远的背影,我感觉自己的内脏被搅得一团糟,又疼又苦。

贺艺连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又朝我目光的方向望去,此时李散早已消失在马路上的人潮里。

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把贺艺连抱在怀里,凉风吹得我脑袋发昏,我只觉眼前有一片黑翳,什么都看不清,对岸的霓虹灯都像打翻的水彩模糊一片。虽然贺艺连身上温暖,可我还是不停地打冷颤。

这一晚过得很潦草。半夜贺艺连把我带到她家里,我看到床头柜子上摆着我俩曾经在丽江旅游的照片时,心里升起一阵温暖,但很快又感到难过,我总感觉不管自己做什么,李散都在身后看着我。

她那双通红的泪眼我无法忘记。

后来的很多天里我没有联系贺艺连,她给我打电话,不接,发来消息,不回,敲我房间门,索性换一家宾馆。

这样子大概有半个月,我对李散的愧疚感才完全消失。在这半个月中,我白天爬山,晚上坐江边,白天爬山累了就靠着树坐下,拿出酒喝一半倒一半,算是跟周泰对饮,晚上怀着与李散再次相遇的意图坐在江边,却没有得逞。望着被霓虹染亮的江面,我总能回想起李散的音容笑貌。

半个月后,贺艺连差点把我的门板砸烂。

“沈彬!你什么意思!躲在屋里算个什么玩意儿?!”

我猛地把门拽开,贺艺连红着眼,一脸惊诧地愣在那里。我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两只手狠狠抓着她的肩膀。

过了半分钟,我神情缓和下来,松开了双手,像被抽空了力气般踉跄地回到房间,重重瘫倒在沙发上。

我仰着头,向下望着站在门外的贺艺连,她穿着墨绿色长裙,褐色凉鞋,妆容精致,长发披肩,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全身都在轻轻颤抖。

我突然醒悟,其实从头到尾贺艺连都没有做错,她所做种种只是一个女人的正常举动,是我一直在犯罪边缘游走,把自己放到刀刃上两难。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就走。说完话后把眼睛闭上。

我听到门外的抽泣声,然后是一串离开的跑步声。当我再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时候,我睁开眼,门外空空如也,只有鹅黄的壁纸上印着的浅白条纹。

我想重庆也不过如此,终于没什么值得我留恋了。

7.

贺艺连说要送我。我拒绝了。

我害怕到时候一不忍心留下来,脸面实在没处放。倒不如独自来,独自走,落得清净。

我没叫阿福开车来,我总怀疑他对我有敌意,这是情敌之间出自男人本能的感觉。所以我在五月末一早就出门,吃了个早饭,饱饱地坐上公交车,开始回到路上。

这一天下了雨,重庆的暴雨规模恢宏,山野之间一片惨淡,黑云大有一种压倒天空的魄力,我走上公交车,心中愁云惨雾。

投完币,一抬头,竟然看见李散坐在最后排,靠着窗的位置正在看向窗外。

我挨着她坐下,透过她的头发,我看见一片灰蒙蒙模糊的街景。

公交车过了三站,应该是过了三分钟,我感觉过了三个世纪。

李散挽了一下头发,转过来,此时泪流满面。

“沈彬,可以帮帮我吗?”

我和李散下了车,街对面是市中心医院。雨敲打我们头顶的黑伞砰砰直响,车辆川流不息,我望向远处的阴云,像极了李散的发鬓。

两年前李散离婚了,终于摆脱那个酗酒、家暴的男人,她带着不满五岁大的孩子净身出户,先后在深圳、宁波等地奔波。

这个叫李智的孩子前不久被同学打成重伤,带头欺负他的是卫生局局长的儿子,李散忍着气把儿子送进医院治疗,现在她身无分文,承担不起这沉重的医疗费了。

我走进了病房,看见一个头缠纱布的孩子静静躺在床上。他看着被雨淋花的窗户,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的眉眼间果然像极了他的母亲。

李散躲在病房外面抽泣,我陪着李智一块看雨。过了一会儿,我伸过手去抚摸他的头发。

“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和妈妈。”

说完我起身离开,走到门口,身后传来李智的声音。

“谢谢你,叔叔。”

我走出病房,看到李散的眼睛有些红肿,我带着她交齐医院的所有费用后,坐在门口的长椅上。

雨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葱茏山色被蒙在一片雨雾中。那片阴云压在山顶,随时都有倾塌的预兆。

周泰以前说:年轻时不要遇见太惊艳的人,不然后半生会满是遗憾。

现在我用余光看向满身疲惫的李散。她沧桑极了,甚至是苍老极了。她经历过所有的苦难都表现在身上。在每一道皱纹,每一个毛孔上,我都找到了她的孤勇。

现在,我希望她能够得到救赎。

当雨渐渐小了,我悄悄移过去,从背后悄悄抱住她。她在我怀里,仿佛南极冰川在新世纪开始融化。曾经我无数次这样拥抱她,在树林,在操场,在空无一人的大街,现在,我在雨中的重庆拥抱她,从未感觉过我们的心如此贴近。

“跟我走吧,我会给你一个家。”

8.

四个小时前,我在公交车上被李散带到医院。

四个小时后,我坐上火车,背后是雨后初晴的重庆。

浓绿色的盆地中的浓绿色的城市,在雨后像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我向远处走了,究竟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李散说:有的爱情像梯子,领着人一步步向上,有的爱情像深渊,一步走错就粉身碎骨。我是后者。

那一刻我使劲地看我的内心,希望能听从内心的声音,在贺艺连和李散中做出选择。可是我发现,我连自己在哪儿都找不到了,我的胸腔空荡荡,漆黑一片。

我再次抱紧她,直到双臂发痛,她哭得像十六岁那年初中毕业,我心里知道,穿越多年时空后,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她告别了。

那两个选项摆在一边,我选择自己。

我下车走进了月台,回头最后一次看这座浓绿色的城市,然后就进了火车。

找到自己,这才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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