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倌(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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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整天,羊倌都跟在两只新下地的小样崽子后面。昨儿个后半宿,等到皮毛烤干,两个小东西才立直了腿儿。羊倌儿把它们抱在怀里过了河。天蒙蒙亮,百头山羊一起爬上东山坡,羊倌扒开干草垛,谱成大大一个窝。老母羊和她的犊儿,现在舒舒服服窝在里头。羊倌脑袋歪在羊肚皮上睡死过去,书记领着全村上下一二百人的大阵仗也没能叼扰他的春梦。一帮子穿衬衣的压根儿不喜欢这股羊膻味儿,他们只是用皮鞋尖子踢一脚羊屁股——这一下对双方都很受用,羊蹄子机警地弹射出去,踢羊的快活地笑起来。当然了,领头的小老头并不这么干,他的脸上始终带着丰收式的喜悦。他掰开每一张羊脸看牙口,伸手摸母畜鼓囊囊的奶水,最后,他发现了羊倌怀里的宝贝——像是找回遗失久远的乐趣,小老头捞起一只,拤在胸前,他看见奶羊微睁的眼睛,嘴巴里头咕嘟乱叫——舒缓的神色在一张皱巴老脸上溶解。身后的白衬衣恰到好处地示意大家安静,等到小老头终于咧开喉咙干咳,全村乡亲发出愉悦的叫喊:

    "哦——"

    羊倌终于在这时候醒过来,他恍惚睁眼,瞅见一条白羊肚儿毛巾在头顶晃悠。小老头把羊放回他肚上,问他:

    "统共多少羊?"

    羊倌预备开口,书记上前扽住,他煞有其事地清点羊头:

    "一对,两对,三对单......."

    随着数字增大,捧着搪瓷碗汲溜面条的男女老少全都加入到这项活动——

    ......

    "......四八,四九,四十九对单......"

    就在数列将要结束之际,小老头也加入进来:

    "一百,"

    他先举起两只小奶羊中的一只,接着把另一只举向更高,

    "一百零一!"

    短暂沉寂过后,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参与了这场无与伦比的报数——

    "哦——"

    毫无疑问,这是羊倌听到过的最排场的吼叫。

    书记塞过来红彤彤大钞票的时候,羊倌感到手板心发烫。他发现久违的钞票捏在手头竟同花柳树皮一样粗糙,他知道那其实是盲纹标记,但手指拇肚儿仍然想碾上去,蹭了又蹭。书记站在后头嗤笑,再拿皮鞋底子蹬他屁股。羊倌一时回过神儿,分厘不差把那纸钞当中间儿对折,插在衬衣胸袋,愉悦地挑拣山羊,书记便提点他:

    "要肥!"

    烤全羊?!村里人自然没听说过这种吃法。所以说当镇上来的羊蝎子店老板要做烤全羊的时候,全村老少就又都端着搪瓷碗来凑热闹了。为尽地主之谊,羊蝎子城老板预备为小老头一行表演他那现宰现烤的手段。这排场肯定是够了,书记不无得意,甚至自己也凑在最前面瞅一眼,他瞅见人人探长了脖子看洋相,只有小老头脸色平淡,嘬一口茶水。书记这就知道了,当真是吃过大排场的人物,烤全羊有什么稀奇?羊蝎子城有什么稀奇?羊蝎子城老板有什么稀奇?书记看到羊蝎子城老板操刀剥羊皮也就耻笑起来,他心想这屠户到底也不是什么吃家!书记十分清楚,要论吃,顶好的羊肉可不敢剥皮,鲜宰的羊,只管滚开水烫过,羊毛薅尽,火钳烙皮,这就是"炮羊肉"——吃羊肉不吃炮羊肉,那还有什么劲呢?看那屠户已经揭下来整张羊皮,门板上光剩下绛红色一堆肉,书记嗤笑够了便进屋陪茶。剩下来羊倌倒是快活,他瞅准铁丝上挂着的,那分明是一件羊皮袄!

    屠户咔嚓三下錾下羊头,捧碗老少一齐喝彩。去了头的羊身汩汩冒血,粘稠的膻腥味道随之而来。院子里按规矩设了香案,白馍檀香供着羊首。剩余部分一刀不碰,只掏出心肺......人群且看羊蝎子城老板如何忙活,连羊倌的羊群也嚼着豆杆好奇地凑过忙不迭拿白酒抹,拿盐粒擦,折来红柳枝条在羊肋里头支一个叉。另一头,浇上柴油的松木段碰火就着,热风卷着火舌,浓郁的松脂味道急剧膨胀。松木发泡,火势起得急也退的快,一泡尿没滴溜干净就只剩下猩红的热炭。胖乎乎的老板远远儿瞧一眼,说一声"好"!羊肉这就架上去,淅沥沥血水落在火炭之上,滋溜一声啄下一个小黑点。

    直到羊倌吃肉吃到发呕,书记才把他叫唤过来:趁着雾气还没上来,正是赶路的时候。书记知道巡视组明天起大早就会去瞧西山上的羊群!所以这个羊倌必须连夜赶着羊过去,撤掉"涤纶羊",换上真羊,活羊,咩咩叫的羊。

    羊倌卷着那张新鲜的小羊皮就下梁子去。雾气游荡,羊群也是灰白一片,远望过去,一股浓稠的浑流沿着山脊流动。两只小羊腿脚短,羊倌干脆把它们楼在怀里,它们因而兴奋不已,扯着脑袋张望。越往山谷,雾气越浓,羊倌的衬衣已经打湿,山羊皮也变得湿滑。羊倌禁不住直打寒战,怀里两个活物也互相磨蹭取暖,就这样一路捱到河岸。

    羊倌起一手石子儿扔打领头羊,羊头张望,羊群也就立住。羊倌穿过一片羊肚皮,先自踏进河水:他试一试深浅,探一探石头,稳稳当当,只是河水浑了许多,细碎的沙砾直往脚丫子缝钻!羊倌极不舒服,只好级拉着凉鞋在水里涮一涮。不过他马上站直腰板,像一个羊统帅跳上一块河心石,指挥他的羊群过河。在他的怀里,两只小羊稳稳睡着,眼睛鼓囊囊。

    羊群蠢笨,渡河缓慢,羊统帅一边咒骂这些肥胖的家伙,一边腾出手往屁股后头摸烟摸火。这么折腾着,怀里的羊醒了,挣扎倾轧,羊倌手忙脚乱,烟卷落到水里去。羊倌心疼坏了,那可是今天从书记那儿讨来的二十块一包的高级烟!羊倌忙不迭去捞,躬下身子这才发现河水又浑了不少,那烟卷上沾满绵密的一层黄沙。只迟疑了一秒钟,羊倌就明白过来——甩开腿脚上岸,这才瞧见身后十七八头羊还泡在水里。羊倌的心提了起来,抡过草鞭抽打,羊群踩得圆石翻滚,整个河谷就咩咩咩响起来。可到底是赛不过水头,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河水深已没腰。落在水里的羊死命撑起脑袋喘气,那样子就喝喝了大酒抽了大烟,羊倌赶过去扶一把,不料自己脚下也空荡荡了,他整个身子浮起来,直挺挺就往下游跑。他想抓一支羊角,却扑个空沉到下面去。水下滚石流沙,鹅蛋一样击打羊腹,传来"嘭嘭"闷响。羊倌横在水里听天由命,幸好撞上一头母羊停下来。

    羊群终于聚拢,捎带羊倌爬上岸,直到这时候羊倌才想起来自己臂弯里还夹着什么东西——小羊羔子几乎被他给勒成一条面口袋,水淋淋,耷拉着。羊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终于确认,只有一只!再往河里看时,愁雾弥漫,随波流动,早已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雾。隐约之中,羊倌仿佛只能看到灰白的一颗小脑袋,翻滚翻滚,咕噜咕噜传来七声"咩咩"的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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