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丨过冬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1

天已经快黑了,我背着书包埋着头慢悠悠地走在山外通往村里的那条小路上,穿过半山腰的小路像一条延伸来的手臂,托起我们整个村庄,而我像一只蚂蚁,每天在这条手臂上来回。

回头望去,来时的路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山间雾气被我用小小的身子划开后又在身后合拢,像是从没有人来过一般。

事实上我身后已没有一个人了,我加快了脚步。

秋冬之际,落叶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好听。

路边草丛中的虫鸣已经寥寥无几,秋后的蚂蚱死在了冬天的前夕。

我站在村口桥头向山中望去,只能看到村里零星散落的矮房中透过树枝的遮挡散出几道晦涩的光,白烟顺着烟囱一路直上,钻进灰蒙蒙的云里,天空中偶尔游过几只南飞的大雁。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我看到外婆正站在光亮中等我。屋檐上方吊着的那几十瓦灯泡洒出的光像西游记中如来佛周遭笼罩的佛光,远远望去,我虽看不清外婆的脸,却也安心。

老太太正踮着脚站在路边扶着电线杆子往这头眺望着,看到我,便解下了腰间的围裙,一边擦手一边大声地喊道,快些快些,就你最慢,又被老师留下来了吗。

喊声惊得树上的麻雀窜向天空,像一朵炸开的灰色烟花。

我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在进门前,我下意识地将书包取了下来,背过身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灰尘一下子扬在暗黄的灯光下,旋啊旋转啊转,我突然想到老太太夏天背着手摇式喷雾器打草药时候的水雾,弥漫在阳光下正是这个样子。

那水雾偶尔被吸到鼻子里面,用舌头舔舔上颚,能尝到一点儿苦味。

草药的水雾闻多了可能会死,书包上的灰尘呢......积累太多了可能也会死吧。

灶屋内的墙壁被烟熏得乌漆嘛黑,灶台上却被老太太收拾得干干净净,过年时候贴在灶膛边上灶王爷的画像被烧得只剩下一半,也不知道还灵不灵,老太太却怎么着也不愿扯下来,非得等来年。

灶膛里的明火已经熄了,黑灰之下是一炉星星点点的碎炭,碎炭底下煨着老太太用捡来的烟盒锡箔纸打湿后包裹着的鸡蛋,蛋壳被烤焦后有点臭,气味已有些飘出来,老太太赶紧过去蹲下身子用烧火棍将那团烧得黑乎乎的锡箔纸扒了出来,然后用抹布包裹着握住,在轻轻吹了吹面上的灰后解开锡箔纸露出已然焦黄的鸡蛋,搁桌沿敲了敲,最后剥开了蛋壳。

昏暗的灯光下,我和外婆伴着一张小桌开始吃饭,小桌上一荤一素,都摆在了我面前。

外婆往自己碗里倒了些开水,她牙口不好,干饭嚼起来费劲,说是这样吃起来顺溜,容易下肚。

外婆边挑着瘦肉夹到我碗里边说,柚啊,你今天怎么没穿上次赶集买的那双新鞋啊,你看你现在这鞋都旧得不成样子了,鞋带都断了一截,洗了又脏洗了又脏,邋邋遢遢的,也不知道你在学校是读书呢还是在种地。

我将肉又夹回到外婆碗里,然后继续埋着头扒饭,口齿不清地说,我试了一下,新鞋子有些打脚,还是穿旧鞋舒服,我先穿着,想着不能穿了再换。外婆,你也吃。

外婆将肉又给夹了回来,然后端起了饭碗说道,打脚啊,行,回头我给弄弄,我就爱吃青菜,哎呀...你快吃快吃。

吃过饭后,外婆在收拾碗筷,我进了房间拉好门栓后卷起裤管一看,果不其然,膝盖上又淤青了一块。

我没有涂药,那药气味太重了,老太太鼻子一闻就会知道。

我从口袋里掏出回来时候在路边摘的一些叶子,放在嘴里嚼巴嚼巴便吐了出来,小心地敷在淤青的地方,再从书包里拿出透明胶带缠上,放下裤管,便走出房间。

我在山里长大,这叶子药效我知道,明天估计就能消肿了。

当我再来到灶屋的时候,外婆正弓着身子在那洗碗,外婆的确是老了,以前外婆洗碗的动作利索且有劲,碗在她手上滴溜溜地转,抹布一擦还会发出滋滋的声音。

现在她的手满是褶皱,动作也变得缓慢而轻柔,洗着碗时不时还会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休息,捶捶后腰,再长舒一口气。

我脱下外套卷起袖子走上前去,轻轻地把外婆挤到一旁说道,外婆,房间里太冷了,给我扒点火嘛。

我不想承认外婆已经老了,更不想对外婆说你老了。

冷什么冷嘛,后生仔丢水里滋得水响!外婆咧嘴笑道,你外公年轻那会啊,就这季节!还会去山后头的塘里打刨秋(游泳),上岸之后一身冒热气......

外婆说着说着就止住了话头,转过身去蹲在灶膛那里扒火,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外公早就过世了,葬礼是村子里的人帮忙张罗的,就埋在屋子后边那两棵大树中间。

在我小的时候,外婆经常会开玩笑地说,柚啊,等我死了你到时候也把我埋在那里啊,我得慢点老慢点死,可是柚你得快些长大,不然到时候抬都抬不动呢!

说完后外婆就会咧着那缺了几颗牙的嘴直笑。

那会儿我小,也就跟着笑,还会跑到屋子后边去看过那几个土包之后又噔噔跑回来问,外婆啊,两棵树,三个坟包都满了,到时候把你埋哪儿啊?

外婆笑着说,就埋中间好了,外婆跟你外公挤挤,你看外婆这么瘦,占地方小,再说了,你外公临走时候说了给我留位置的。

我一边想着这些过往,一边不断地用抹布擦拭着碗,呼吸变得沉重,我试图抑制住眼眶中的泪水,但眼泪终究是不争气地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

洗好了碗,我佯装打了个哈欠,不着痕迹地用衣袖擦去残余的泪水说道,今天好困啊,我先去写作业,等会弄完睡觉,外婆你也早些睡觉,多盖一些,天气冷。

好好学习,明天记得穿新鞋。

好。

可我知道,新鞋是不能穿去学校的,因为新鞋很快就会变旧鞋。

老太太一个月几百块钱的补助,要支撑我们祖孙二人所有的开销。

如果新鞋被他们踩在脚底下,我的心大概会滴血吧。

其实我并不在乎所穿鞋子的新旧,如果可以我甚至光着脚也是没问题的,我只是心疼我外婆。

前几天邻居家胖婶跟我说,赶集那天老太太等到快收摊了才过去,跟摊主还了很久的价,又给人家拿上十来个鸡蛋,才让摊主松口将那鞋子低价卖给了她,不过听说后来那摊主也没有提走鸡蛋。

其实我不是没有反思过,是不是自己哪个地方做得有问题,所以才导致在学校里一直受欺负。

可我后来才明白,有些人的恶是天生的。

第一次家长会的时候,外婆在办公室里老泪纵横地对着班主任说起家庭情况、希望能多多照顾我的时候,我在一旁不知所措——不是因为外婆向老师说破了我的身世而难堪,而是因为我不知道外婆的泪水中藏着多少心酸。

学校不是慈善机构,再说基于你们家这种情况,学费已经免掉了,该交的学杂费还是不能拖的。那个矮胖的且满脸麻子的女人嘬了一口茶水,发出滋滋的声音,又朝垃圾桶吐着茶叶,一边用小拇指抠着卡在牙缝中的残余,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

2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校里开始流传一段玛雅人的预言:

2012年12月21日,日落之后将不再有日出,世界将完全毁灭,不复存在。

这说法被传得越来越邪乎,同学们兴奋又忧愁地讨论着,最后导致老师不得不干涉进来,因为随着临近这个日子,不写作业的学生明显变多了。

“这是假的!这是谣言,大家要相信科学,根本没有预言一说!要说预言,我也可以预言!”老师头一偏,指着一位平时调皮捣蛋的男同学,“我预言!你!如果下次再不写作业,你的家长将会来到我的办公室!”大家笑成一团。

只有我坚定地认为末日一定会来临,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会归于虚无,我也将在那天穿上我的新鞋,带着外婆的爱,迎接明天。

——没有明天的那个明天。

但我依旧会认真地写作业,早上冒着晨露出门的时候还会摸摸路边凝结在树皮上的冰霜,也会在课间贪婪地沐浴这冬日暖阳。

我想着一切都应当结束了,就像这个寒冬一样。

过完这阵子,外婆手上的冻疮也再也不会有了。

终于到了那一天的晚上,我轻轻地翻身下床,打着赤脚,提着那双新鞋蹑手蹑脚地往外走,经过外婆门口的时候听到了轻微的呼噜声,低头又看到新鞋打脚的地方被外婆处理过的痕迹,突然间感到鼻头一酸。

外婆啊,我好想向你告状——就像小时候被邻居家孩子欺负了那样扑到你的怀里哭着大声说:外婆!他们总是欺负我,他们打我骂我,还将我的书包丢到垃圾桶…

这一年多来,我从不曾对外婆吐露半点,我尽量让自己在回家之前显得不那么狼狈,我会在树林中脱下衣服拍去灰尘,我会反反复复地检查是不是还有脚印,书包上是不是还有垃圾的臭味。

值得高兴的是,我从来没有哭过。

可这一刻,在末日来临前的这个夜晚,委屈填满了我的心,我的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一般喘不过气来。

我将新鞋轻轻地放在椅子上,环抱着双腿背靠着墙光着脚坐在地上,泪水就跟决堤的洪水一样不停往外流。

我才十六岁,我期待着末日的到来。

事实上,对于被欺负,我早已不再问为什么了。

我清楚地知道是因为自己只有一个年迈的外婆保护着,是因为自己父母在屋子后边那矮矮的土包里。

我同时又庆幸自己还有一个外婆保护着,我的外婆非常爱我,我的外婆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

那我就更不能对她说了。

外婆如果知道我在学校里每天都被欺负,她该多难过啊!

外婆有高血压,心脏还不好。

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对外婆说。

反正,一切都快结束了。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受欺负的时候跟老师说了,那个矮胖且满脸麻子的女老师一边挖着鼻屎一边说,那为什么他们不欺负别人呢?为什么欺负的人总是你呢?那为什么没有其他同学反映这个情况呢?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啊,家里那么个情况,就老实本分一点,不然将你们家长都叫到学校来。

我答不上来,我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这么远的山路,外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得多久。

3

晚上十一点多,我来到了后山坡的草地上,冬天的草地已经凝结了一层水珠,我穿上了新鞋,找了一片相对干燥的地方坐了下去,可能是因为夜深了,也可能因为天冷了,我没有再听到虫鸣。

时间在这一刹那好像停止了下来,目之所及只有我一个人,山下村庄里的狗或许已经睡了,不再吠叫——整个世界安静得像是一汪深山中的潭水。

月亮清冷地悬在空中,几颗星星时明时暗,天上没有云,山间没有雾。

今晚的夜色不错,适合为这个世界送别。

我坐在山坡上,手中握着一个老旧的电子表,不时地低头看时间,心里又紧张又期待,却不知道在这种时刻应该如何是好。

我突然很想念外婆。

外婆一个人睡在家里,也会害怕吧?

应该不会,她睡着了。

我刚才出门的时候,锁好门了吗?

我忘记了。

今天家庭作业的最后一道数学题是不是写得有问题?临近期末了,自己是不是还有很多知识点没有复习到?到时候报考哪里呢?外婆到时候一个人在家可怎么办......

噢!还管那么多做什么呢,反正都要结束了。

离十二点的时间一点点近了,我的心也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就好像临近考试结束,自己还有一道题没有写完的时候那种慌张。

突然,我猛地站起身来,一开始只是犹豫地走着,慢慢地我加快了脚步朝家的方向奋力跑去,鞋底带起了翻飞的草屑!

来不及了!时间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那我也想要在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跟外婆在一起!

我这么害怕,外婆肯定也会害怕的。

一路的狂奔让我大汗淋漓,哒哒的落脚声惊醒了村里的狗,它们对着我狂吠不止,邻居家的灯也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于是跑着跑着,我的身前竟是一片光明了。

等到我终于跑到家,推开虚掩着的门进到卧室,发现外婆刚好被村里的狗吠声吵醒。

大半夜的不睡觉做什么呢?吓我一跳。

外婆扯了扯电灯的绳,屋里顿时亮堂起来了,外婆翻了个身说道,这么晚还不睡,明天怎么起得来啊?

外婆,明天星期六,不上课。我带着浓重的鼻音答道。

听到我的鼻音,外婆翻出大棉袄披上便问道,鼻子堵了?是不是感冒了啊?我给你加床被子,再烧点车前草水给你喝,冬至了。

外婆,车前草是败火的。

......总归有点用。

说着便下了床,从柜子里翻出床厚被子给我那屋抱过去,低头一看,问道,柚啊,你这大半夜的怎么还把新鞋给穿上了。

外婆,不是说已经不打脚了嘛,我就穿着试试看。

好哦,要爱惜一点哦。

4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了,甚至比之前还要更耀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像往常一样。

我没有惊讶,更没有失望。

周一去到教室上学的时候,我发现空了好几个位置,大家面面相觑,似乎都不知道为什么。

课间的时候,教导处来了几个人将课桌都给搬走了。

后来全校通报才知道,21号那天晚上,班上经常欺负我的那几个人,去县城里持刀抢劫出租车司机,不止抢了钱,连出租车也给抢了,无证驾驶的情况下发生了交通事故,被对向过来的卡车一路碾了过去,据说最后四个人凑不出三具完整的躯体。

听到广播中传来的通报,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新鞋。

你不要害怕,说事实就行,他们经常欺负你吗?

办公室里,一个年轻的警察腿上摊着一本笔记本,用手推了推黑框眼镜,尽量温和地冲我问道。

我依旧是沉默,这时候办公室外边传来了同学的声音。

他们经常打他呢......

对啊!

教室里,教学楼后面,男厕所,校外小卖部院子里......

他们把外套脱了盖他头上,罩着打......

他身上总是有脚印......

班主任额头全是汗,端起茶杯想喝口水,却又颤抖着手放了下来,杯子一个不稳,茶水泼了出来,烫得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叫。

我沉默着看向窗外,又回头看看门口的同学,嘴角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再转头看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民警。

这事儿能不能不告诉我家里人啊?我问道。

做笔录的民警回过头与靠墙那老警察交换了下眼神,然后冲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班上换了个新老师,是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新老师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在黑板上写着这么一句话:

心若向阳,无所畏惧。

我抬头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正鼓励地看着我。

我知道,冬天过去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品丨过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