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第八章 天石显名(2)

一轮硕大的圆月好似一面没有棱角的镜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了明煜神君身后,映得他周身散出了一圈朦胧的光晕,仿佛是从月亮里踏着青云走出来的。对此,他浑然不觉。

公孙念也不说话,就这样一直望着他,似要这样静静地看他看到时间的尽头。

即便明煜神君是个脸皮厚实的大男孩,也被他这样炙热且深邃的目光灼烫得老脸一红。可他委实不愿往那方面去想,也不能往那方面去想。别过头去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明煜神君转身继续朝前走,仿似将要踏入那轮圆月。

一只金色的凤凰从头顶掠过,凤唳声划破宁静夜空,斑斓羽翼壮伟,遮天蔽月。

“子炎。”公孙念叫住了他,语气诚恳而又坚定,“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需要我,我便会在你身边!”

和煦的微风突然变得急骤,将天祁君的这一句铿锵风卷残云般扯得残破不堪。有那么一瞬,明煜神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太了解公孙念这个人,是以他知道这样一句有分量的话不会从那个人口中轻易说出。

抬头望了望天,他无奈苦笑,遂轻车熟路地扯开了话题,“要变天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风越发猛烈地扯着他们的发带,二人静立相望,竟好似一副经年的画卷。

片刻后,公孙念煞风景道:“九重天四季如春,也无天象更替,变什么天!”

明煜神君干一笑声,顺着台阶就下来了,“我这不是在鹤澜堂待久了,忘了嘛!”

……

五日过后,辞旧迎新。天宫里举办了一次百花盛典,前来观礼赏花的仙人络绎不绝。除此之外,也便是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各式火红灯笼预示着新的一年已经到来罢了。

万家灯火的团圆日,可九重天上的恒焱宫却显得格外冷清。

冠玉百无聊赖地守着府邸过日子,在短暂地过了几日有主子的日子后,他再次变回了留守家将。而此时,他的主子明煜神君早已是在凡间过起了新鲜的逍遥日子。

这是十亿凡世中普普通通的一世,也是明煜神君神生里头一回下凡游玩。想出这个馊主意的,自然还是那位表面看起来端正其实藏了一肚子坏水的天祁君。行在热闹非凡的花灯集市中,他不禁再一次感慨,由衷地佩服公孙念在歪路子上的造诣。

这一世的日月更替与神界一致,此时也正逢大年初三夜。城中主道熙熙攘攘,两旁贩卖小物件的摊主各个喜上眉梢。二位仙人已是作了凡人的打扮,可即便他们穿着寻常布衣,却依旧在人群中格外惹眼。这一路上,时不时便有年轻的姑娘朝他们抛来倾慕之色,这情景倒与他们在神界时别无二致。公孙念一如既往地一概无视,悠哉悠哉地同身旁之人在拥挤的人群中游刃有余地穿梭着。明煜神君大冬天自然不能摇扇子,而那宝贝似的空玄也不好拿出来吹冷风,是以他无处安放的双手此时只得老老实实地背在身后。远远看去,身姿提拔,倒是不经意间流淌出了一派气定神闲的风流。

他酸道:“沐凌,姑娘们都在看你呢!”

天祁君唔了一声,腆不知耻,“英俊潇洒到了我这种地步,她们不看才是不正常的。”

明煜神君颤着嘴角,忍无可忍道:“你最近真是越来越厚颜无耻了。”

微微一笑,公孙念也不作答,只悠闲地继续往前走,外加心安理得地受着姑娘们青睐的目光。那暗暗透着的得意劲儿,委实当得起“欠揍”二字。

布衣皇子胸中那口气莫名不顺,“跟你说话,又不理人!这城道都走了个遍了,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去护城河放灯。”

“放灯?”明煜神君纳闷道,“又不是端午,也还没到元宵!”

“谁说非得元宵端午才能放灯!”

“你哪儿来的灯?”

公孙念嘴角弯着好看的弧度,眼中含着笑意,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

“这处商铺络绎,难道还愁没有灯卖?”

明煜神君睨了他一眼,促狭问道:“你有钱吗?”

即便是穿着凡间的布衣也择了件月牙白色的天祁君眼中笑意更甚,遂就掏了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小布袋出来,意思不言而喻。

“有钱你也不早说!”

明煜神君瞬间双目炯炯,说着便伸手要去抢。可那有钱之人委实小气,还没等明煜神君摸到钱袋子,他就一个转身开始往回走。

“走吧!”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神族皇子从小就过着要什么有什么的潇洒日子,活到了千把来岁才初尝到了穷的滋味。身无分文,还得看人家脸色,他自然不高兴。心里不痛快,他便把情绪摆在了脸上,偏要让公孙念来瞧一瞧。

天祁君余光扫了他一眼,几乎就快要笑开了嘴。公孙家的这位公子,虽生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平日里却冷漠得让人不敢靠近,好像极北之地的高耸冰封一般。此时,他面带微笑,还笑得如沐春风,便就叫一旁两眼冒着桃花的姑娘们神魂颠倒,索性驻足观赏了起来。

明煜神君本还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见周遭环境起了这等叫人糟心的变化后他忍无可忍地几步便追了上去,挨着他的肩膀与他并行。

“公孙念,你适可而止吧!”

无奈一叹,受人围观的俊郎表示无奈,“我便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也是为难!”

“你……”明煜神君被他气得一时语顿,片刻后才按着额角凸起直跳的青筋咬着后牙槽隐忍道,“那你别笑总可以吧!”

“怎么,我笑不得吗?”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就连平时装废柴装得如鱼得水的神族大皇子都不禁开始佩服他装疯卖傻的本事了!

本就拥挤的城道因着这位气度非凡的公子而变成了拥堵,此起彼伏的推攘抱怨声却被淹没在这热闹的集市叫卖声中。始作俑者突然在一个卖扇子的摊位前驻足,目标明确地拿起了一把手绘的折扇。

摊主抬眼一瞧,见到跟前立着这么一位看起来挺富贵相的客官,一双三角眼一吊,即刻笑得谄媚,一副无良奸商的标准形容。

“这位公子好眼光!这把折扇可是南城一位有名的画师手绘的,整座王城可就这么一把,绝对寻不到个重样来!我瞧这扇子与你有缘,今儿又是好日子,便便宜点让给你了。”他遂伸了一个巴掌出来,“五两银子!”

“五两?!”

一旁的明煜神君也伸了个巴掌给他。虽然他对于凡间的银钱没什么概念,但观摊主的神色,他也知那人是在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想宰沐凌这个冤大头。

明煜神君遂问道:“敢问这是南城哪位名师之作?不瞒你说,这城里的画师我也认得不少。”

摊主脸上的谄媚一滞。

他又道:“逛个集市竟也能那么巧买了人家的画作,这是缘分啊!改日定是要提着此扇寻他再去提个词!”

摊主憋了半晌,愣是没憋出一个字来。

布衣皇子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掌柜,这到底是哪位名家之作?”

谄媚之笑已是彻底化为了尴尬,摊主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最后他索性一把夺过了公孙念手上的扇子,甩着衣袖打发道:“买不买?不买问这么多干嘛!赶紧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明煜神君遂作了一脸的诚恳,“我是真的要买!”

“要买就掏钱,五两银子,一文不少!”

“可你还没告诉我这到底是哪位画师做的画,我也很为难!”

几句话的功夫,摊子前已是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摊主见人多了起来,便更加恼羞成怒。可他自知理亏,即便窝火,也只得收敛了脾气开始绕弯子周旋。

“你买了我就告诉你。”

明煜神君好笑道:“不过是画师的大名罢了,你都不肯告诉我,我又如何能信你是真?莫不是觉得我这位朋友面善富贵相好欺?”

天祁君闻言即刻调度出一个纯良无害的表情,配合得有鼻子有眼。

围观众人里本就姑娘多,除了看热闹外,也顺便近距离赏一赏这难得一见的大好春色。此刻听了几句后,皆都一颗护内之心铿锵,好似自家相公被无良摊主坑骗一样,开始打起了抱不平。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场面委实有些失控。本是想着逮了个外行好好捞一笔的摊主已是被那些姑娘骂得满头包,索性破罐子破摔开始收摊轰人。

“不卖了,不卖了!大过年的,真他妈晦气!”

在俊美公子面前,围观的姑娘们个个正义凌然,三五成群便将去路堵了个严实。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做生意不本分,败露了就想跑?”

此话一出,群起而攻之。

摊主见势不妙,唯恐被一群娘们摁住捉到衙门里挨板子,遂就把折扇往公孙念手里一塞。

“送你了,送你了!”

说着,他便提着一布包的扇子,跑了。

一群路见不平的姑娘哪肯善罢甘休,争相表现着自己的一腔正义,提着裙子跟在后头追。

熙熙攘攘的城道上,便就上演了一幕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戏码,闹上加闹。

明煜神君抱着胳膊看热闹不嫌事大,遂啧啧一叹,“都说女人如老虎,这凡间的女子还真是过犹不及啊!”

一把折扇扔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便抬手接了住。

“走吧!”公孙念遂就领着他再一次往城道的尽头去。

明煜神君捣鼓着手中的折扇喜出望外,“给我的?”

“方才路过此处,瞧你盯着看了一会儿。”

胸中憋了一晚上的闷气瞬间烟消云散,他拿着扇子开心得颠来倒去看个不停。

“这就高兴了?”

此话一出,得意忘形的神族皇子瞬间顿了手上的动作,咧到耳根的嘴角也倏尔收拢。他抬头便换上了一脸的清高肃然,遂义正辞严道:“我又没生气!”

“我有说你生气了吗?”

明煜神君一时语塞,索性一扇子敲上了自己的脑门,恨不能将这张不争气的嘴给缝上。

“走吧,该去买灯了!”

“你当真要去城外的护城河放……灯?”他有些不确定,“今夜又不是放灯祈福的日子,我们去放会不会很奇怪?要么就别去了!都这么晚了,我们也该寻个客栈歇一歇。”

“放完灯便寻。”

公孙念不假思索,答得爽快,放灯之心坚定。

明煜神君无奈颓了肩膀,心知今晚这灯是必须得放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中的新宠,他漫无目的地与公孙念并肩穿梭在人流中。折扇在手,明煜神君竟觉那些姑娘们直勾勾的目光也没那么碍眼了。

他们在东城靠近城门附近寻到了个卖灯的铺子。因今日并不是放灯的日子,是以铺子门口可谓是门可罗雀。明煜神君死活不肯进去,因他觉得在这个不该放灯的日子里买灯这件事情委实有些傻缺,遂就执意站在铺子外等公孙念买完出来。

时至深夜,白日里川流不息的城门已是空荡荡的。城门外,月光粼粼洒在护城河上,仿佛天宫之上的天河一般。宁静夜空下,玄月高挂,无风微凉,就连心都跟着静了下来。

护城河旁,明煜神君正盯着自己手中捧着的那个河莲似的小东西有些踌躇。

难道当真要跟着公孙念在河里放这种玩意儿?

神仙不迷信啊!

真是有够幼稚的!

“许个心愿。”

说话间,明煜神君手中的莲灯便蹿出了一簇火苗,在暗夜里跳着欢快的舞步。他心头一惊,做贼似的左右一望,唯恐周围有人在往他们这处瞧。

“在凡间你也不晓得收敛一些,被人瞧见怎么办!”

公孙念不以为然,“黑灯瞎火,谁能瞧见我手上掐诀?”他遂催促道,“子炎,许个愿!”

望着手中煌煌燃着的莲灯,明煜神君泛起了难。他该许个什么愿呢?父母安康?家庭和睦?还是学业有成?似乎都俗气了点!这一生,地位荣华,他什么都不缺。若非要说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他望向身边静立着的公孙念,生出了沉沉的心酸与无奈。神生漫长,怕也只有这个人是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了的。

得不到,也要不得……

一阵风过,几乎将那一簇小小的火苗压倒。

凡人尚且还能在重要的日子放灯祈福,向佛祖神明倾诉渴求,求得庇佑。可神仙又能向谁去许下那些私愿呢……

他俯身将手中的灯轻轻放在了河面上,随着缓缓流动的水波行向了远方。

“许了什么愿?”

明煜神君沉眸微微一笑,望着渐行渐远的莲灯道:“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嘛!”

无论许与不许、说与不说,他这点儿卑微的私愿都注定无法实现,那又何必掺和在一群凡人里头给佛祖他老人家增添负担呢!

幽夜悬河,远处水天几乎连成了一线。水面上倏尔又多了一盏灯,莲中灯火忽明忽落,带着公孙念的心愿,在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中随波逐着前方仅有的那一点火光而去。

“你许愿了?”

公孙念幽幽嗯了一声。

明煜神君好笑道:“你当真觉得佛祖能有这个闲空来翻一翻我们神仙的心愿簿?”

“西天梵境极乐,偶尔吃撑了一顿也未尝不可能。”他随即转身离去,“走吧,城门要关了!”

“你还真敢说!”明煜神君几步跟了上去,“赶紧找个客栈,今儿大年初三,一会子时过半定少不了一番闹腾!”

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将将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城中。城门不远便有好几家客栈,许是时值新年,此刻不仅店门紧闭,连灯都没有亮。

明煜神君生出了些不安来,预感今晚他们可能要露宿街头。

街边小巷已是安静了下来,万家灯火,窗纸上映着阖家团圆。公孙念的目光在那一幅幅温馨画卷上停留,心中不免生出了些落寞。他就快一千岁了,却没有过过一天这样的日子,与双亲在一起,享受欢愉和宠爱。

“沐凌,别看了。”明煜神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可比不上你这般待遇!神族皇子亲自陪你过大年!”

月色下,明煜神君笑得灿烂,仿佛头顶的月亮,驱散了笼罩在他心头的一片阴霾。

公孙念弯了眉眼,遂释然前行。

他们从东城的城门一路往南,一路走一路寻,一直到了南门附近才算是寻着一家尚且还在迎客的客栈。客栈小二打着哈欠从里头走出来,脸上还挂着些许的不耐烦。

“要住店?”

明煜神君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要两间客房。”

“没了,只剩一间,五两银子一晚,要住掏钱,不住走人。”

“寻常住店不都是先看客房,满意了才掏钱?”

“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小二愈加不耐烦起来,“不住赶紧走!”

明煜神君眼睛都瞪圆了一圈,觉着今日自己定是踏入了一家黑店,不住也罢!正当他准备端着骨气转身走人时,他身旁的天祁君却爽快地丢了一锭银子过去。

“十两银子,五两归你。我们只住一晚,稍后送一壶好酒和几碟下酒小菜来。”

店小二的神色随着这一锭银子散出的幽幽白光而变得柔和起来,这才有了一个小二该有的素养。

他乐呵呵道:“好嘞!二位客官,楼上请!”

客栈外表看起来普通,楼板覆着黑灰,墙根拐角还生了些许霉点。小二领着他们上楼时,木质的楼梯被踩得嘎吱乱响,叫人隐隐觉着不安。店小二在二楼的尽头停了步子,遂替他们把房门打开。

“就是这间了,二位公子!”

明煜神君揣着嫌弃探头朝里一瞧,屋内倒是干干净净,摆设古朴,也算不得太差。这倒是与他先前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二位先进去歇歇,酒水稍后就给你们送上来!”

这家客栈沿街而建,又靠近南城门,是以视野算得上开阔。明煜神君此时立在窗户旁遥遥一望,正望见了那夜色下粼粼流淌着的护城河。

“这处景致不错!”

“看来五两银子也不算太亏。”

明煜神君即刻纠正道:“是十两!”

“便当是早先花了五两银子给殿下买了把扇子。”

低头看向手中的新扇子,明煜神君又把玩了几下。这把扇子倒也并不是那么中他的意,毕竟这只是一把凡人手绘的普通纸扇罢了,委实不能与仙界之物相媲美。他高兴喜欢,不过只是因为这把扇子是公孙念送的。明煜神君遂叹起了自己的不争来。他就是这么一个容易知足的人,只要沐凌对他有那么点儿上心再给他一点点的关心,便足以叫他开心许久!

“今日正月初三,一会儿凡人就会放炮竹迎财神。”

“所以一时半会儿怕是也睡不下了。”明煜神君索性往桌前一坐,“偌大一个天庭,统共也就九位财神。十亿凡世生灵万万千,这处的凡人能迎到财神的几率可以忽略不计了。忙活个什么劲儿!”

“若是不迎,便就连那千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了。凡人一世短暂,稍纵即逝,却也难逃八苦消磨。人生苦短,也就靠着这么点儿念想前行。与人无害,平添热闹罢了,有何不可!”

明煜神君敲着手中的折扇打量了他一番,啧啧叹道:“沐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通透了!”

“最近。”公孙念落坐在了他的对面,“大约是去了趟鬼界,想开了。”

“怎么,有话同我说?”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不要松懈。”

“去哪儿?”

话一出口,明煜神君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遂顿了顿又道,“昆仑赫氏的二公子入星罗天观也有数月了,至今未归,怕是凶多吉少。虽然你的修为在这一辈里无人能及,但小心方能使得万年船。刚愎自用是你的老毛病,这辈子怕是也改不了,但星罗天观到底凶险,疏忽不得!”

“我会回来的。”公孙念看着他掷地有声道,“会活着回来。”

“刚说你,你就犯老毛病!”明煜神君说着便起身往房门处去,边走边给他举例,“当年伏羲氏的风临也是个人物,结果呢?”

话音刚落,门板便被扣响,遂传来了店小二粗枝大叶的声音。

“二位要的酒水来了。”

一盘卤猪耳,一盘煮花生,外加小小一碟盐酥豆子,这下酒菜可谓是简单到有些简陋。明煜神君皱了皱眉头,却也懒得同那偷工减料的黑心小二计较。

复又将门板合上,他转身便叹道,“你这五两银子可算是给亏了!”

公孙念不以为然,“凡间的银钱又不能带回仙界用,计较这些作甚!”

“你倒是大方!”

窗外传来了零星炮竹声,引去了明煜神君的注意。夜空中,零星火点照亮了夜空,还伴着孩子们欢呼雀跃的喝彩。

“子时了!”

公孙念纠正道,“子时一刻有余了。”

“要迎财神了。”他透过窗户朝苍穹望去,“不知道今晚那九位财神爷会不会有一个落到这处!”

“尽人事,听天命。”

明煜神君闻言一笑,“尽人事,听天命?那九个老头儿不过是喝多了才会从云头落入凡间,毕竟他们每年也只有大年初三这一天才又得了自由身回天庭聚到一处喝个痛快。几壶下肚,连路都走不利索,掉在哪家门口便要给人家当一年的财神爷。”他说着又是一叹,“凡间大户人家年年供着财神像,香火不断,只为求得个盆满钵满,锦上添花。可财神却并不是算着香火钱去给凡人改运。有时他们落到的那户人家,别说是香火神像,甚至连炮竹都没放,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这世间之事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公孙念给彼此满上酒,仰头便是一杯入喉。

“你悠着点,别一会儿喝醉了发酒疯,我可不伺候你!”

“一杯而已。”

“你喝过凡间的酒吗?万一后劲足呢!”

“同九重天的琼浆玉露比起来,这一壶大约与清水无异。”他遂把酒碗往明煜神君面前推了推,“你一尝便知。”

明煜神君将信将疑,因他平日里没少着公孙念的套。端起酒碗慎重地闻了闻,他只浅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义愤填膺道,

“你那五两银子实在是太冤了!”

“世人皆存贪念,更何况是那样一个生活在市井底层给人家卖苦力的可怜人。”

明煜神君觉得有点儿意思,“你怎知他地位卑贱?”

“若不是无家可归迫于生计,你觉得有人会在大过年的给雇主看店?”

他唔了一声,随手抓了颗煮花生便剥了起来,“你倒是会观人!”

说话间,外面的炮竹声陡然密集了起来,颇有要震破窗户纸将屋顶也掀翻的气势。

“看来到大年初四了!”他将花生壳往桌上一扔,“你这五两银子可算是打了水漂,连煮花生都是隔了夜的。”

公孙念笑得隐隐,在煌煌烛火下显得格外温柔,“去睡吧!”

“正有此意!”明煜神君起身便往床榻走,他心安理得道,“今日你我同住一间客房,只得委屈天祁君打地铺了。”

“无妨。”他遂盘腿坐上了软塌,“便当是修行罢了!”

明煜神君闻言便顿了步子,脱口而出道:“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疑心病怎么这么重!”

“方才在路上就见你脸色不好,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风瑶的招魂曲会把你伤成那样?”他索性杵在了沐凌跟前,“还有上次在九重天……你瞒了我什么?”

“殿下这是大过年的要跟我翻旧账?”公孙念促狭一笑,“不就是扒了殿下的衣裳。你清白之身尚在,至于恼羞成怒记仇到现在?”

明煜神君本不过是着了三分怒意,被他用登徒子一般的口吻调戏了一句后,便就横生出了七分羞愤,这才终于当得起公孙念口中的“恼羞成怒”四个字。

“公孙念!”

“不过是体内气泽一时走岔罢了。”

调戏完皇子的天祁君这才收敛了他骨子里的不正经,心满意足地闭目调息。月光从窗间缝隙洒进来,伴着震耳欲聋的炮竹声,洒在软塌上,照着他半个身子。

明煜神君皮笑肉不笑道:“这么吵你也能静心打坐?”

公孙念闭着眼睛,俏和尚念经似的点拨道:“物以心生,心无外物,自然不受尘世喧嚣所扰。”

瞧着他那一本三正经的模样,想着他方才说的那句不正经,明煜神君生出了一股想要扑上去剃光他头发的冲动。独自躺到了床榻上,他索性放下鲛帐背过身子不去管他,随他真调息也好,装模作样也罢!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炮竹声便渐渐消停了下来,睡意随即拢住了神识。不多久,梦境随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烧味,合着尚未散尽的硝烟无孔不入钻进屋内。深邃的眼眸从长如羽扇的目帘后闪出,径直望向了紧紧合拢着的蓝色粗布鲛帐。公孙念起身迈着轻缓的步子无声地靠了过去,伸手掀开帐帘的一角,垂眼便见到睡得沉沉的子炎。他的睫毛微微颤着,好似在做梦。从袖中掏出一张红纸,又从空荡荡的钱袋里摸了枚铜钱,公孙念将它包进了红纸里,折成了一个四方的小纸壳,弯腰塞在了子炎的枕头底下。

睡得沉沉的明煜神君突然以极快的动作抓住了公孙念的手腕,可嘴里却呜呜哝哝,还带着浓浓的倦意,“你往我头下塞了什么东西……”

他顿了要收回的手,另一只手却覆上了自己腕子上的那只龙爪子,“是压祟钱,你安心睡。”

睡迷糊了的皇子哼唧了一声,果真依言松了手。他将脑袋往里侧一偏,似是在躲避从鲛帐外透进来的亮光。公孙念安静地看了他片刻,抬手捋了捋他的额发,复又给他掖实了被角,这才退后一步将鲛帐合拢。

第二日天光大好,虽是隆冬却也迎来了一片温暖的阳光。阳光穿透弥漫在巷子里未散的黄色烟尘,微风卷起了地上红色残余的碎纸屑,将整座城池笼罩在正月初四独有的喜气之中。

神族皇子从不认床,尤其是公孙念在身边的时候。是以即便躺在凡间这张简陋的木板床上,他也一觉睡到了天亮。

睁眼望着头顶一片陌生的黛蓝,明煜神君呆愣了一会儿,随后便伸手往自己枕头底下摸。红纸上的嫣红染上了皙白的指腹,他拆得开心,即便里头包着的只有一枚铜板。

这不是梦!

神生活到这个岁数才头一回收到压祟钱的明煜神君难掩心中欢喜,嘴角止不住地往耳根咧去,眼尾都快要飞出鱼尾纹来了。

压祟钱这个东西在仙界不流行,他也只是从课本上得知它的寓意是驱邪避祟、护佑平安。神族皇子明煜神君并未从他的双亲那里得到过这个东西,族中长辈们也不曾给过他这个东西。压祟钱只是凡人才遵循的古老传统,不想今日在凡间游玩,公孙念却在他枕头底下塞了这么个东西!真是万万没想到,天祁君竟还会有如此走心的时候!实在是叫人感动!

给压祟钱不是神仙的传统,但礼尚往来却是!明煜神君遂踌躇了起来。因他此时身无分文,也没钱买红纸,他该怎么礼尚往来地也给沐凌发压祟钱呢?难不成要把那人刚送的折扇当掉?

索性从鲛帐里钻了出来,清冷的空气蹿入鼻孔,叫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此时,白衣仙君正倚着窗子,好似在晒太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明煜神君觉得他的脸色比昨日里还要更白了几分,透着明显的病恙。

打坐打到一半起来给他放压祟钱,他倒是不怕气泽再走岔了!

明煜神君本是想要讽他小气,压祟钱只给了一文。可此时心中却提不起打趣斗嘴的兴致,唯觉一阵心痛。

“去躺会儿吧!我们也不急着回去。”

“还是恒焱宫里的床榻舒服!”公孙念直起了身子,“还剩下几个铜板,先把肚子填饱。我们偷跑出来也有几日了,现在这个时辰回去,后厨大约连炉子也没点上。”

“也好!吃饱了回天宫直接送你去十重天的药君府。”

“不去。”公孙念拒绝得十分干脆。

明煜神君操着一颗老妈子的心不悦道:“再过几个月就要入星罗天观了,身体不调理好,你怎能顺利渡劫!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

“能劳烦殿下记挂,本君与有荣焉。”他突然话锋一转,“所以为了能让殿下时刻惦记着,我就算是病得奄奄一息了也不能去寻药君治上一治。”

明煜神君闻言胸口一堵,差点吐出了口老血来。他咬牙针锋相对道:“你若是病得奄奄一息,我就直接挖个坑把你埋了!”

公孙念依旧维持着欠揍的调笑,继续没心没肺往他心上扎刀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得殿下亲自收尸这般待遇的。”

嘴角抽了好几抽,明煜神君脸色铁青,憋了半晌竟不怒反笑,“你若入了星罗天观出不来,没谁进去给你收尸!”

白衣仙君不急不慢,再次从容地怼了回去,“我若出不来,下一个便轮到你进去历劫,不怕没人来收尸!”

明煜神君终是忍无可忍,咆哮道:“轩辕念,你这张嘴里能说点好的吗?大过年的,晦不晦气!”

天祁君闻言眉心一挑,显然被他人直呼宗家大名让他有点儿不适应。

他带着哄人的语气道:“生气了?”

屋内的氛围突然间发生了改变,因公孙念一步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毫不拖泥带水地就踏入了对方的私人空间。他靠得他很近,仿佛略高的体温都能灼烫到对方。

委实太近了……

明煜神君怔怔咽了口口水,隐于衣袖中的双手蓦然攥得紧紧。目光不由自主地便落在公孙念那泛着青白的薄唇上,只要他微微前倾,便能触碰到。

公孙念的这一步靠近,说明了一切。

倘若之前明煜神君还能自欺欺人地把他近来越发肆无忌惮的关怀与亲近当做是兄弟情朋友义,那么现在他已是完完全全地接受到了公孙念传递给他的真情实意。

他于他,并不只是兄弟或是朋友那么单纯。

炙热的情感在身体里翻江倒海,明煜神君却无法任其汹涌澎湃。若沐凌是个姑娘,他早就三媒六聘上门去提亲了。如自己生得个女儿身,大约也要带着嫁妆跑去牛首山的轩辕府邸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再不济,倘若他们生在寻常人家,生出这种不伦的情愫来,大不了断绝六亲携手私奔求个一世快活。

可惜没有如果。

天帝眼里容不下沙子,又怎会让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发生在皇族!

神族的大皇子退开一步。他用行动告诉了公孙念自己的立场。

横在他们之间的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止步于此,对彼此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仁慈。

然而公孙念随即又向前一步,强行维持着这过于亲密的距离。他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殿下,怎么脸都红了!”

明煜神君突然觉得灵台内一片空白,还伴随着一阵腿软。

然而天祁君扔下这句话后便没事人一样转身去开房门,“走罢!出去吹吹冷风,脸就不红了。”

方才还痛定思痛挥刀斩情丝的神族皇子再一次很不争气地被他一句话便撩拨得找不着北,遂由衷佩服这位仁兄铜墙铁壁般的脸皮以及锲而不舍的精神。他捏着鼻子跟在公孙念身后出了门,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件事情大约要演变成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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