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没有遇到祝旻,何洋或许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开启自己的毕业学期。
当时他正和叶盛进行一场双方都知道是徒劳无益的对话。他没有办法打消叶盛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大学男友天然的不信任,就像他知道在招聘会上那些狐疑和犹豫的目光以及“到时候会联系你”的敷衍背后都隐含着拒绝。
两条想法在这个懒洋洋的下午你来我往打成一个死结,祝旻就像一把路过的美工刀,“哗”一声把谈话拦腰斩断。
目送叶盛坐上车扬长而去,何洋长吁一口气, 他虽不清楚叶盛为何刚瞅见这个一头粉色短发飒得路人侧目的姑娘就拔腿要走,但她好歹是阻止了一场即将恶化的对峙。不等对方开口,他匆匆谢过,快步逃离现场。
精神过度紧张后随之而来的负面情绪在返程的公交车上折腾了他一路,但他也明白,即便他不愿在临近毕业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触霉头,和叶盛的这一场冲突无论如何也在所难免。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叶雨晴心中的那个美好愿景要落空了。但他从未听雨晴提起要去香港读研的事,他无法推断,这是叶盛让他知难而退临时起意的恫吓,还是确有其事。如果是后者,雨晴的隐瞒无疑说明了什么。
但待到何洋重新站在叶雨晴面前时,那些弥漫周身的倦意和疑虑通通都藏在那张暖洋洋的笑脸背后。
叶雨晴站在女寝门口的石楠树下,身旁是大包小包的行李,她讪讪地告诉何洋,为了更好的备考,从今天起,她就不住校了。过去三年多的时间里,那辆奥迪A6在每周五傍晚都会带走他心爱的姑娘,这贯穿了他整个大学生涯的周末,他也从当初的咬牙切齿到后来的无可奈何,再到如今的若有所思。
何洋点点头,没有接话,只是搂住她,把头架在她的肩膀上,他不忍心让雨晴在他脸上看到沮丧。他突然看到那个醒目的粉色短发从拐角处冒出又消失,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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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洋依旧奔波在寻找未来的道路上。
在兵荒马乱的招聘会场现场上,学着见缝插针和笑脸相迎;在各色或简陋或豪华的会客室里,将前天夜里才匆匆看过的公司资料草草切块,混着岗位要求,拌进准备好的自我介绍,现场炖一锅端到各位考官面前供其品尝。
也不是没有想过叶雨晴的提议。
挤在招聘会门口人满为患的小饭馆里饥肠辘辘的时候,抓着晃动的公交车吊环随着车厢里摩肩接踵的人群一同摇摆的时候,这种想法便愈发强烈。但他更明白,和叶盛那场无疾而终的谈话已经证明了到叶家公司上班这件事只是叶雨晴的一厢情愿罢了。继续抱着鸡肋的学历和专业,日复一日在计无付之中摸索隐约混沌的未来,才是眼下自己的唯一出路。
很偶然地,他在途经人民路时又看到那辆熟悉的奥迪A6。
叶盛站在不远处的店门口,正和里面的店员激烈争执着,周围是驻足围观的路人。只见他把皮夹子把柜台上一拍,扭头就走。何洋吓得一激灵,转身闪进身后的地铁口。
这个画面从他抱着简历从招聘大厅进去又出来仍然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看着不远处饭店门口遥遥无期的队伍,他思忖片刻,转身朝地铁站走去。
他站在马路的另一侧,以行道树做掩体,细细回想着早上发生的那一幕,那是一家越式法包店,人流量都还算正常,看了几个消费点评网站,口碑都还可以,他正沉吟着,冷不防被身后的人一把拽了个趔趄。他回头一看,祝旻一脸狡黠地盯着他。
任她怎么花言巧语威胁恐吓,何洋满脸堆笑,就是不肯透露行踪。祝旻恼了,拉着他就往外走。
何洋脸上挂不住:“同学,我们很熟吗?”
祝旻缓缓转身,一脸暧昧地端详着他:“陪我去个地方嘛,就一会儿。”
“为什么?”
“你好像我哥哥哦。”
“你哥呢?”
“年纪跟你一样大,如果他没有夭折的话。”
何洋听了直摇头。他当然明白眼前这位粉色染发剂已经掉色成奶奶灰的小姑娘和自己平日遇见的那些一边嚼着红烧肉一边叽叽喳喳掰扯绩点或者社团活动的学弟学妹们完全不同,但如此语出惊人也着实令他咋舌。但转念一想,如若没有这份惊世骇俗,当初气急如叶盛又怎会掉头就走?
当何洋跟着踏上商场的自动扶梯时,他一度以为自己这个平淡的午后时光要归属于某家服装店的沙发或者火光四溅的游戏城,这份不以为然的暗自揣测跟着他一直走进西西弗书店才哑然自消。
祝旻举起手里塑封包装的新书,努努嘴问他:“看过么?”
何洋点点头。
“好看么?”
何洋点点头。
“哑巴了?”
“好看。”
“你这人,真没意思。”祝旻撇撇嘴,转身就走。
何洋半天摸不着头脑,他跟在她身后,一边小心挤过周围的人群,一边用手机回着雨晴的消息,只听前面一阵惊呼,他赶忙拨开人群,祝旻正倒在两座书架之间,周围是散落一地的精神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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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旻的母亲冲进病房的时候,连围裙和袖套都没来得及摘,何洋站在病房门外,静静地听着里头的动静。祝旻有中度的三尖瓣反流,但并不很严重,昏倒的主要原因是低血糖。等到祝梦秋收拾好情绪出来道谢时,何洋却惊讶地发现,对方围裙上印的这个店铺招牌,不正是叶盛那天去的那家越式法包店么?
坐在返程的公交车上,细细回想今天发生的事,何洋隐约觉得发现了什么。
祝梦秋无法否认当天早上叶盛给钱的事实,这是何洋亲眼所见;而当他问到祝旻的父亲时,对方闪烁其词的答复更像是一种掩盖。
如果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祝旻是叶盛的私生女,那么与其说是祝旻莫须有的气场,叶盛做贼心虚的躲避明显更有说服力,而祝旻随母姓、叶盛给钱的事也都说得通了。
何洋心下唏嘘,猛然想到那天在女寝楼下,祝旻在远处盯着自己和雨晴的场景。倘若祝旻知道雨晴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妹,那她要做什么呢?
许久未见的叶雨晴坐在对面的沙发椅上,隔着牛排和水果沙拉,何洋也看得出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为了活跃气氛,也为了试探,何洋说,下回带她去尝尝人民路的那家越式法包店,回应却石沉大海。
这顿沉闷的晚饭行至尾声,叶雨晴才吞吞吐吐地提到叶盛暂时还不同意何洋到自家公司上班的事。从表情和语气上来看,显然叶盛并没有向她透露之前与何洋那场并不愉快的谈话,才让她显得如此为难。但何洋早知结果,内心也几无波澜。叶盛让雨晴向他公布这个消息,不过是在一扇已经钉死的门上再加一道无关紧要的锁而已。
雨晴紧接着谈到了自己申请去香港读研的事。何洋自此沉默,都临近毕业,多少都有耳闻和心理准备,也都明白,把与对方无关的未来打算摊在明面上意味着什么。谁都看得出大厦将倾摇摇欲坠,谁也都不愿去做那个主动斩断的坏人,彼此都对这种名存实亡的现状心照不宣。
临到分别,叶雨晴不经意地问起下午在他身旁那个灰白色短发的女生。从惊讶到落寞,何洋的感慨只在眨眼的瞬间,当自己还提心吊胆地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盘问时,那个会围着自己吃醋的小姑娘已经悄然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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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何洋接到祝旻打来的电话,为感谢他雪中送炭,要请他吃饭。何洋逗她,说想吃人民路那家越式法包,祝旻的惊喜溢于言表:“看来我老妈名声在外啊!”
最终是去了斜对面的麦当劳,祝旻吵着要儿童套餐里新出的玩具,却是何洋买单。何洋咬着可乐的吸管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起她的父亲,却没料到祝旻大大方方地就告诉他。
说得有鼻子有眼,何洋逐渐犹豫:“我还以为叶盛是你爸呢……”
“你在瞎想什么?!”祝旻差点拍案而起。
何洋尴尬地把自己的猜想全盘托出。
祝旻抓住何洋胳膊拧得他龇牙咧嘴,好半天才松手,看着他惊慌失措地把冰可乐压在淤青的伤口上,这才恨恨吐露实情:叶盛是祝梦秋的前男友。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愿意提供经济援助,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你怎么知道?”
“那么多人围着看,怎么不知道。”
“就觉得你当时在路边偷窥什么,鬼鬼祟祟的。”祝旻很嫌弃,把可乐端到一边不让他捂了,接着说:“有情有义?虚情假意差不多,赵彤,他老婆,趁我爸走了之前来我妈店里闹事,他那是来赔礼道歉的,而且重点是,他跟我妈本来就不是普通的前男女朋友关系。”
“多不普通?”
“我有个夭折的哥哥记得吧。”
“真有这人?”
“叶盛的儿子。”
有那么一瞬间,何洋似乎可以理解痛失幼子的叶盛对于雨晴完全可以称作是保护过度的宠爱,但下一刻,他就从这虚假的幻境中醒过来:“可是不对啊,叶雨晴和你哥哥,是一个年纪啊。”
祝旻的眼神意味深长。
何洋骇然倒在椅背上,张开的嘴巴久久没有闭上。
“还有情有义不?”
何洋没有理会她的嘲讽,但他觉得似乎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叶雨晴的这位父亲了。而凭他对祝旻浅薄的了解都知道,自己最亲近的人受了委屈她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么她突然出现在叶盛的面前和叶雨晴的宿舍楼附近就绝不会只是一种巧合。
“别伤害雨晴。”何洋脱口而出。
祝旻不置可否。
何洋还想着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祝旻已经站起身了,她缓缓地说:“你知道吗,为了保护雪穗,亮司什么都愿意做。”
何洋愣愣的看着她走出门,脑子里却是昨天书店里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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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季的日子翻得比期末考前的书本还快。叶雨晴的录取结果出来的第四天,何洋的三方协议也在磕磕绊绊中签下来了。寝室四人即将各奔东西,又恰逢何洋学生生涯里最后一个生日,祝旻又拉了几个朋友,一同在光华门附近的一家KTV给何洋庆生。一群人临近分别,何洋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憋得慌,拿着麦吼着《这个世界会好吗》,一曲终了,才发现叶雨晴站在他的身后。
他当然知道她的动向,从太平山顶到海港城,从彩虹邨到伟业街行人天桥,互联网时代有太多途经能够了解一个曾经熟悉的人的去向,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这出现。水蓝色收腰连衣裙,方扣尖头细高跟,盛装到他不敢正视。众人簇拥他坐在她身边,他盛情难却,礼貌而客气,却没了话头。不过两月未见,命运的岔道已然分开,他心下暗叹:说了,又如何?尔后觥筹交错,推杯把盏,直至夜半,方才散场。
凌晨3点,铃声大作,何洋接完电话就一路狂奔到市立医院,刚从电梯里出来,就被叶盛一拳打倒在地。他醉眼朦胧扶着垃圾桶站起来,叶盛已经被警察和护士拉开。
随后警察的描述让他周身冰冷:叶雨晴被服务员发现的时候,连衣裙被整个掀过头顶,下半身赤裸,像被用过的垃圾一样丢在沙发和桌台之间的地板上。
医生在她体内发现了三唑仑,随后报了警。最后的监控画面显示,三个黄毛青年架着不省人事的叶雨晴推开角落的包厢门。看着被按在座椅上,近乎癫狂的叶盛,何洋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祝旻和祝梦秋赶到的时候,叶盛已经服了第二次降压药。祝旻远远地看到何洋,颤抖着摇摇头。何洋微微摆手,他心知祝旻有恨,但绝不至此。
看到来人,一直坐在一旁的赵彤突然暴起,用何洋从来没听过的恶语咒骂着,即便是被制住了手脚,也没拦住她歇斯底里地咆哮:
“滚出去!小晴受的罪,你们拿命赔都不够!”
医生的出现打断了她的叱骂,叶盛扑过来,听医生讲述雨晴的现状,何洋远远地看着他满额汗的脸都转向呆滞,差点瘫软在地上。
祝梦秋和警察低声交涉了一会儿,拉着祝旻要走,赵彤一个箭步冲过来:
“不能让她们走!是她们合伙陷害我女儿!把她们抓起来!抓起来!”
祝梦秋盯着面前状若癫狂的赵彤,好一会儿才开口:
“22年,你的报应终于来了。”
赵彤在间歇不断的拉扯和哭骂中耗光了力气,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间,放声嚎啕。
何洋看得出祝旻眼里的畏惧和怜悯,但祝梦秋拖着她朝外走,直到叶盛站在他们面前。
“不要走。”
“她的孩子死了!她不会可怜你的!”赵彤声嘶力竭。
“如果小晟还在的话,应该也有她这么大了。”
“你不能走。”叶盛近乎乞求。
“我每一天都在想他,”祝梦秋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说道,“我丢了半条命,叶盛,我不欠你的了。”
“赵彤生下小晟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何洋从他背后看不到祝梦秋的脸,但她的肩膀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叶盛耷拉着脑袋,声音疲倦:
“救救我们的孩子吧。”
祝梦秋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突然“哇”一声一把推开叶盛,跌跌撞撞地朝急救室奔去。
赵彤把瘫坐在地上的男人用力掰过来,“你在说什么?”
“你说啊!” 赵彤声嘶力竭。
赵彤疯了似的撕咬着面前的男人,最终把嘴里的破布条和血吐掉,双目血红,像目睹幼崽被吃掉的母狮:
“你这辈子,不会好过了。”
角落里的祝旻摇摇晃晃地马上要瘫倒在地,何洋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她。祝旻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她紧紧掐着何洋的胳膊,唇翼微煽。何洋把耳朵凑近,只听见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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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洋最后一次见到祝旻,是在三年后路过故地,要不是马路对面那个一头及腰黑发的女生先打招呼,他根本无法相认。何洋请她到街旁冷饮店的露天坐喝一杯,听她讲自己的近况,讲叶盛的不知所踪,讲当初赵彤和祝梦秋如何从闺蜜变仇人,讲如今自己永无法送达的悔意。临别时,她告诉何洋:
“愧疚和愤怒,我总要带一样进坟墓。”
她就此离席,步入人海,艳阳下车马喧嚣,能听到远处车轮轧过窨井盖发出的闷响。